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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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姜太太出院,姜颂钦才全心回到工作上。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年底将近,在庆新年之前,自然还有一个商业气息浓厚的圣诞节要过。忙人多忘事,圣诞节的前一星期,他忙着为代言的饮料广告特别加录一首主题曲,还是母亲问了一句:“儿子,圣诞夜那天你有工作吗?”他才想到庆祝的事。

    往年住美国时,每逢圣诞节必大肆庆祝一番;来台后发现台湾虽也有庆祝此节,实则偏“情侣节”的意味较浓,他也就入境随俗以工作为主,改为隆重庆祝农历新年。今年的圣诞夜难得有闲,他决定在家陪老妈重温一个热闹的圣诞,原本要她广邀亲朋好友来家中开派对,她却说不用,只要有他相陪就好。

    她问:“你晚餐时间能赶得回来吗?我作你最爱的香烤全鸡给你吃。”

    他对这计画期待又满意,立刻回答:“一定赶上!”

    圣诞节的前五天,他喂鹦鹉时,它突然昂首高唱:“雪花随风飘,花鹿在跑,圣诞公公、公、公,驾着驾着、橇——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响亮,他给我们幸福——大家喜洋洋洋洋——”

    反应过来后,他当场喷笑,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这又是谁的杰作。

    而飞不了唱完后,偏着头瞧他,目光若有所求。

    好吧,看它唱得这么激昂高亢,是该给点奖赏。于是他拿出瓜子喂它,口中轻哼英文版的原曲:“精lebells,精lebells,精lealltheway,ohwhatfunitistorideinaone-horseopensleigh”

    飞不了快乐地享用着奖品,听到他唱歌,注视他的眼神中像多了抹责备,不知是在说“你唱得不对”还是“不要误导我”?

    他抛了几颗瓜子给它,命令:“专心嗑你的瓜子吧,呆鸟!”心中有些好笑地想,看来那小女生已抓到训练飞不了的要诀了,再像这样多学几首,搞不好它也能出唱片了。而对于她至今尚未厌倦的耐性,老实说,他有些讶异。

    但那都没有圣诞夜当晚回家时见到客厅矗立着一棵大圣诞树那样令他惊讶!

    没点灯的客厅中,约两百公分高的树身上缠绕的灯饰如眼波流转,五光十色灿烂夺目,形成美丽无比的视觉震撼。

    所以他站在家门口,屏息凝望,一时连门都忘了关。

    “小悦,你快来帮我吃吃看——”一阵呼声入耳,随即姜太太疾步走来,手上还拿着个汤匙,见到他时意外地愣了下。“啊,颂钦,你回来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脱鞋关门,走到树前仰望。“这是哪买的?”

    “不是买的,是小悦自己装的。很漂亮吧?”姜太太笑容可掬。“上次我拿东西到她们家,见到她们家的圣诞树实在太喜欢了,就请她帮我们家也装一棵。”

    他走到一旁打开客厅大灯,在光线下重新审视。

    见他目不转睛,姜太太与有荣焉,小有得意地说:“还没完全装好呢,她忘了东西,下楼去拿了。今早这树一运来她就开始装了,弄了快一天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本来是想等你回来时给你个惊喜的。”

    他的注意力还放在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已经够惊喜了。

    眼前的圣诞树虽然没有百货公司展示的那样华丽,但布置精心,饰品的数量、颜色和位置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不单调也不杂乱,处处透露布置者的剔透巧思;明明是死物,却洋溢着一股暖意,彷若初冬旭日那般动人。

    跟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像。这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心头,使他吃了一惊。

    搞什么!他怎么会有这种鬼想法?一定是被这树的美丽迷惑了。

    “喔,炉火还在烧呢,你再等一下,差不多要开饭了。”姜太太边走向厨房边笑道:“等会儿袁阿姨也会带她作的菜来,今天晚餐保证丰盛!”

    原来还有两个外人。这认知顿时有些冲淡了喜悦之情,他轻啧一声,转身回房去梳洗一番,等会儿好风采十足地见人。换上一套居家休闲服,他对镜确认毫无破绽,满意地拢拢衣领,决定要成为今晚最耀眼的焦点。

    一切就绪走出房门,准备去厨房看母亲有没有需要帮忙,路过客厅,见到一矮小身影站在树前,正踮高了脚举高了手在安置树顶的星星——是袁小悦。

    所以看来她是把星星忘在家里了。不过她怎么不会拿把椅子当垫脚石,难道天真地以为凭她的身高能构得到树顶?他在心中轻嗤一声。为了避免她一不小心重心不稳把圣诞树推倒造成麻烦,他主动上前自后接过她手上的星星,替她放上。

    她因这出其不意的举措而回首望他,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转变使他一愣。

    先是单纯讶异,然后化为一个蕴含深刻情感的浅浅笑容

    你在想什么?他差点问出口,却及时煞住,因为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个好问题。

    她仰望树顶,脱口而说:“圣诞树上的星星叫作希望”回望他,咧嘴笑道:“是我爸爸说的。小时候每次装圣诞树,他会将我抱在肩膀上,让我亲手将星星放到树顶,然后问我有什么愿望。”

    原来她方才的神情是因为想爸爸。不过他有什么能令她联想到她父亲的吗?脑中刚浮现这想法,不期然听到她说:

    “我觉得你有点像我爸爸。”她注视他的双眼微弯,像在笑。

    “是吗?”他脸上微笑,心想:才怪。

    她看到的只是他的表面人格罢了,说得像她有多了解他似的。

    不过,她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嗯,大概不外乎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必是如此,所以她才会认为他像她爸爸。

    他中文程度虽不太好,对这类形容词却格外有天分,记得烂熟。

    “啊,忘了开电源。”她看一眼圣诞树上的星星,再看向他。“那星星背后有个按钮,你能不能帮忙按一下?”

    他依言倾前,伸手探到星星背后,食指摸到一个突起物,按下。

    下一秒,银白光束仿佛早已迫不及待似的自星星中迸射而出!

    明明只是人造光,却使他感到光芒万丈,炫目数秒之久。

    笼罩在星光下的圣诞树像通了脉络的圆满,树身上的七彩灯泡一闪一闪与星星相辉映,给人一种欢欣、温暖、充满希望的情感,连树枝末梢都显得那么可爱。

    如果说方才的圣诞树有任何美中不足,此时也已功德圆满。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只用一棵圣诞树就能让人感到浓烈的节庆气氛,那种于瑞雪纷飞中,将自己裹在厚重冬衣里头,遇见亲友时,笑容满面地分享一个温情拥抱,互道一声:“merrychristmas!”真正圣诞的感觉。这真是眼前这小女生办到的?

    叮咚。门铃适时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啊,大概是我妈来了。”她对他一笑。“我去开门。”举步而行。

    门打开,果然见到手捧康宁锅的妈妈,她接过,代为端到桌上。

    “圣诞树装好了吗?我瞧瞧!”袁母快步走到树前打量,叹为观止。“哗,好美!真是太厉害了,我的宝贝女儿果然是个天才!”

    袁小悦站在桌边,有点不好意思,低叫一声:“妈。”

    “真的嘛,为什么不能讲?”袁母转向姜颂钦,笑容依旧。“颂钦,好久不见。哇你今天好帅,跟这么美的圣诞树站在一起,把我这双老眼都快照瞎了!”

    那还用说吗!他帅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暗爽在心,对这位长辈的好感度立刻大增,表面上只淡淡一笑。“谢谢。袁阿姨最近好吗?”

    “好得很呢!”说毕,她朝内张望。“你妈呢?还在厨房忙啊?”

    他还没回答,姜太太就边吆喝边端锅走来。“来了,很烫,大家让开点唷!”

    等菜全上了桌,众人围桌开动。圣诞大餐丰盛得令人幸福满足。饭后,两个长辈在客厅谈笑,袁小悦在后头跟鹦鹉培养感情,姜颂钦在房内无所事事。

    晚上十点多时,他接到一通来自美国的越洋电话,是好友alex打来贺圣诞的。alex是他从儿时开始的玩伴,两人交情深厚不同于一般。

    “唷,今年圣诞没超时工作?”对方劈头就是一句调侃。

    他不忘回敬:“你又如何?今年怎么这么准时,没在女人床上睡过头?”

    下一秒,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愉快地又聊了一会儿,结束通话前,对方说了一句:“帮我问候阿姨。”

    挂断电话,他躺在床上,突然对以往在美国度过的圣诞节感到分外怀念。是因为难得圣诞夜有闲才思旧起来,还是之前被那棵圣诞树撩拨心绪的效果仍在?他不能肯定,只是心中涌起一种冲动,想看看夜景、喝喝小酒,享受点静谧的安宁。

    于是他出房前往厨房,还有一小段距离时,远远听到飞不了断断续续的粗嘎声音自阳台传来这次她又在教它什么歌?

    一时好奇心起,他悄悄踱向阳台,自虚掩的纱门望去,见到她的身影伫立洗手台前,脚边不远处放着正在晾干的拖把,似乎刚拖过地。他家有聘钟点佣人每周数日前来打扫,不过听说她乐于时时维持飞不了居住环境的整洁,看来不假。

    显然她真的很喜欢飞不了,才会花那么多心思在它身上,他思忖,即使不太明白跟一只仿声鸟自言自语长久下来会有什么乐趣可言。

    水声哗啦未歇,只见她伸出左手往台面上摸到肥皂,收回手时,一个不留神,肥皂溜出掌心飞向天空,她轻噫一声,连忙转身扑前以双手去接,接到后她将双掌紧紧合起,下意识捏得太过用力,肥皂又自指缝间被挤了出来,斜飞向窗边,然后——不偏不倚自气窗留以透气的那条小缝间窜逃出去。一连串动作发生在仅仅数秒之间,他从头目睹到尾,反应是目瞪口呆。她是在演喜剧片吗?

    “啊!”她低叫一声,快步上前拉开窗户,向下探头观望。

    眼见她踮高了脚,上腹部抵着窗台,娇小的身体将近一半都探出窗外了,他脸色微变。这里可是二十五楼,她想出人命吗?!一把推开纱门,他疾步冲入阳台,喊一声:“危险!”

    听到他的声音,她惊讶地蓦然回头,急道:“小心地很滑——”

    然而太迟了。失足仰天跌跤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咒骂连连,气她不早说、怪自己太多事!妈的,该死!他愿意花一千——不,一万元,买回这一幕丑态!

    “危险!”这次换她喊了一声,反射性急跃上前想拉住他,可是以两人的体型差距,她又怎么可能制止得了他的摔势?

    最后结果是,两个人用力撞在一块儿,小的半压在大的身上。

    “噢”她呻吟一声,摸着撞疼的部位,发现自己将他当成肉垫,连忙站起。“对不起,你还好吗?”

    “没事。”他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可是他的脸好苍白耶。她愣望他。“我扶你。”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他逞强地没回应她伸出的援手,逼迫自己起身,每一个动作身体都痛得像是骨头快散了,险些破功痛喊出声。

    背上肌肤有种微凉感,恐怕是衣服被刚拖过的地板染湿了倒霉透顶!

    “笨猪、笨猪!”鹦鹉忽然叫了两声,他听了怒火狂炽,差点回头瞪穿它。

    “你真的没事吗?”她不禁迟疑问道。连她这个有肉垫的到现在都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不可能没事啊。

    “真的没事。”他对她微微一笑——很好,他果然耐力过人,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的,除了古时那个据说刮骨疗毒的关什么的,他想不到有谁能与己匹敌。

    她注视他脸上毫无破绽的笑,蓦地爆出“噗”一声闷笑,然后用力伸双手盖住嘴巴,彷佛那举动不在她预期之中。

    死丫头,笑个屁!他恼怒更甚,强忍着一口气,再三提醒自己风度风度风度,悠然问道:“什么那么好笑?”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间想到我爸说过的一句话真的不是在笑你。”她很窘地解释。

    最好是这样。他不能跟她计较,只能体贴地问:“你没事吧?”

    移目在她身上打量,见她因为适才拖地的关系裤管卷高,白皙的小腿肚上各有好几个分布不均的大红包。又是被蚊子咬的?她的体质跟蚊虫还真亲近。

    “我没事。”她回答。

    他瞄眼依然半敞的气窗,说道:“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我有握紧窗框啊,而且今晚风不大喔,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很谢谢你。”他特地提醒她,她实在不该反驳。她临时转口,暗责自己的不得体。

    “那只是块肥皂。”有必要这样舍命去追吗?呆子!

    “我不是去看那块肥皂的不,其实也可以说是去看那块肥皂啦。我是担心肥皂掉下去会砸到人,虽然肥皂没石头坚硬,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冲击力只怕还是有点危险。”

    “你看得到?”天这么黑,楼这么高,她当他脑残好骗吗?

    “看是看不到,不过我想或许可以听到一句脏话呃,我是说,痛叫。如果够大声的话。”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哈哈好像不太可能哦?”只是当时一时没想那么多。

    他选择不回答。目光掠过一旁那只盯着他们瞧的笨鸟,故作感兴趣地问:“你都教它些什么?”倒要看她怎么正当解释她乱教别人家宠物一些蠢话!

    “喔,我都教它一些简单会话。”一讲到鹦鹉她就来劲了。“之前是教它各国的问好语,像是日文的、英文的、法文的”

    各国的问好语?笑话!说是各国粗话他还信点。“那它刚刚说的是什么?”

    “那是法文的问好语。”她点点头。“bonjour。”

    什么?他愣住。“听起来不太像。”含蓄的说法。

    “呃,它的发音总是有点怪怪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她脸上红了红“不过也许我的发音本来就不标准了总之呢,后来我就只教它中文了,免得误导了它。”

    看她的样子不像在硬掰,他无言了。所以一直以来是他误解了?如果这是个笑话,那它还真不是普通的难笑。

    “我回房换件衣服。你自便吧。”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她道了再见,站在原处凝望他的背影,不觉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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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上干净的新衣,他来到自己最初的目的地——厨房。

    摸黑打开墙上的大灯开关,在灯光照射下,他微愕发现窗前竟已站了一人。

    她回过头来,含笑招呼:“嗨。”

    怎么又是她。他感到扫兴,但顾虑礼貌,回以招呼:“嗨。”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冰箱,凭经验推测:“吃棒冰吗?”

    “不,喝酒。”虽无法如预期般独处,他也不打算因她而委屈自己改变计画。走到吧台边,他取出一瓶红酒,举起朝她展示。“要喝吗?”

    她笑着摇头。“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连红酒都不会喝?果然还没长大。不放过机会地暗自吐槽一番,他迳自拿出一个酒杯,打开红酒,为自己倒了一杯,跨上高脚椅坐下,手握酒瓶在她面前摇了摇。“要不要试试看?”

    “不用不用。其实我是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喝有甜味的饮料。”说着,她很自然地在他身侧另一张高脚椅上坐下。

    他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饮起酒来。

    她一手支着下巴端详他,神色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彷佛很感兴趣地问:“以前你在美国住的那个州,圣诞节是不是会下雪?”

    “是。”在喝酒的关系,他的回答很短。

    “在有雪的地方过圣诞节,是不是更有气氛?”

    “是。”

    “嗯之前找你代言的那个服饰品牌,是不是香港来的?”

    “是。”

    “海尼根是不是一种啤酒?”

    “是。”

    “你是不是讨厌我?”

    “是。”

    啊?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他口中所含的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染红台面。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易答且无需解释,因此他未感不耐,最后一个问题也极顺口就答了——而且是诚实地顺口答了。

    他又惊又愕,不敢相信自己竟着了她的道,只怪他对她太掉以轻心了!

    她也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喃喃道:“原来这招真的有效。”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他很快进行修补,继续“凡事以笑为本”保持气度从容。“因为前面都是是,我才答得太顺口了。你别当真。”暴怒的内心戏是:死小表死小表死小表,胆敢设计他!

    “我开玩笑而已,你也别当真啊。”她盯着他唇边无瑕的笑,也笑了。“我越来越觉得,你真的很像我爸爸。”先前就曾隐约有这种感觉,只是今天特别明显是因为这特殊节日的催化关系吗?

    又是她爸爸!知她父亲已故,自己不可能亲自观察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他决定用嘴巴问清楚:“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好人。”她眼中浮现缅怀之色,笑道:“不过我妈老是说,他根本是个臭屁、自恋、坏脾气又小心眼的超级双面人。”

    乒呤乓啷!脑中一阵突起的风暴把所有东西吹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他这辈子恐怕还没那么震惊过!一针见血,而且是血如泉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确信母亲不会出卖自己的秘密,那她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似乎没发觉自己的话对他造成了什么恐怖影响,她继续用那种回忆时的柔软语调徐徐说道:“但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跟妈妈了。所以看到你,总让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呢。”

    他故作优雅地喝了口酒,再将杯子放在台面上,神色自若地回头看她,好像她只是开了个风趣的玩笑。“那刚才在阳台你突然想到你爸,也是因为我吗?”

    “呃有一部分是。”她伸出右手食指搔搔脸颊,有点不好意思直说。“因为我爸非常能忍痛,有一次他被纸镇砸得脚拇趾整个瘀紫了还面不改色,真的很厉害。他说:怎么能让区区痛楚扭曲我英俊的面容?”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似曾相识的心态啊。他开始内出血。“你就觉得我这点像你爸?”这线索也太荒谬了点,他不接受。

    “嗯”她状似沉思,最后抬头看他,笑答:“我不确定是不是只有这一点。”意即可能还有很多点。

    见鬼了,她到底是怎么察觉的?他惊得快胃痉挛,打定主意要死撑到底,否则他的形象不就毁了?但实在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错或是他哪里没包装好才露馅,除非难道他暗吸一口气,尽可能流利地说:“是上次在医院的事让你这么觉得吗?那次我因为工作压力和我妈的事,精神太紧绷,表现有点失常,后来回想起来很愧疚,但是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不晓得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故意问得轻松,以突显自己的闲适。

    她笑着摇头。“你别愧疚,我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不过,当时他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确实令她印象深刻啊。他是不是跟她爸爸一样,只有碰到家人的事时才会真情流露呢?仔细想想,也就是这个不经意产生的想法,使她不觉开始在暗中对他多了几分留心吧?

    她平淡的反应害他无所适从,不禁感谢起自己的训练有素,此际笑容才能依旧停留唇边。此情此景,他决定改以带出些安全话题来转移注意,故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今天不用上课?”圣诞节可不是台湾的国定假日。

    “要啊。我跷课。”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他微愣一下。大学生跷课是很寻常,不过她看起来一副乖宝宝的模样看来他对她的设定又一次出错了。“功课不忙吗?”

    嗯,这语气不错,温良可亲的邻家大哥哥复出。

    “快期末了,有点忙。不过偶尔跷几堂课没太大关系,今年圣诞节我想陪我妈,我们好久没过圣诞节了以前我爸在时,我们家每年都庆祝圣诞节,因为我爸妈就是在一个圣诞夜认识的,圣诞节对我们家而言意义特殊。”所以每逢此节总能勾起她许多回忆啊。看向他,她眯眼笑道:“我妈说,第一次看到我爸,她心里想,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啊?太可疑了。”

    哦?所以她也认同自己的完美。这认知令他稍感愉快,但还是得想个法子驳回去。“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像你爸?”

    她认真想了想。“一开始应该是因为你微笑的模样吧。”伸指在空中画了个弧度,神色开怀。“跟我爸一模一样,真的!但是他在我们面前笑起来却不是那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应付外人用的,他练了很久,所以那种笑就像固定在嘴唇上,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出来用。他说,那个笑容的弧度,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淡,具亲和力又保持适当的距离感,不愠不火恰到好处,是最高境界。”当时听到这番说辞,她跟妈妈笑了好久好久,想不到她还能在别人身上见识到相同的艺术。

    是怎么发现的呢?记得是有一次跟朋友一起看综艺节目,正好他有参与录影,一个他面带微笑的特写镜头引她失神,霎时被回忆席卷。真是奇怪啊,竟能在另一张脸上看到相似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刻板,又那么缺乏真心。

    而听了她这番话,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爸跟自己是同类了,甚至他还相信她爸只怕跟他一样,对镜研究了很久才开发出那个秘境,他还天真地以为那是自己的专利,原来早有前辈抢先一步。

    事到如今,再装傻下去一不小心就会变得很白痴,他干脆顺水推舟:“当艺人多少需要点伪装,这我承认。不过这跟做作还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强调,她略感讶异。“要当一个成功的商人是不能表现出真性情的,当艺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看来她还真了解他,是吗?他冷冷地想,像被人侵犯疆界的君主,十分不悦,闭紧了嘴巴,唯恐一个不慎就又显露了真性情。

    察觉到气氛隐隐渗出些冷淡,她搔头微窘。“呃,对不起,我好像太自以为是了可能是圣诞夜让我一时有点感触,忍不住就自说自话起来了。”

    因为在这别具纪念意义的佳节,面前坐着这么个令她感到相像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爸爸啊。永别经年,这样的情怀已褪尽当初揪心穿肠的苦痛,转化为如今深深的怀念和淡淡的感伤。

    见她难为情,他的绅士机制又自动启动了,只好边受不了自己的职业病,边以无所谓的语气随口发问化解尴尬:“我长得跟你爸很像吗?”

    她笑着摇头。“喔不,完全不一样。可是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很像。”真奇怪,除了那些巧合之外,也许气质也类似的关系吧。

    姜家母子感情甚笃,她跟姜阿姨在一起时常听她提起他。从姜阿姨口中知道的他,比从报章杂志或影视节目上知道的他都要真实和多面,像是他会挑食,不喜欢吃青菜;他会赖床,因此闹钟总要早上半个小时;他怕冷——所以习惯luo睡的传闻当然是假的。这么多可爱的小习惯,跟他本人在萤幕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想想还真有趣,碰面的机会明明不多,她却越来越了解他。

    他的举止总是有礼又具善意,眼底眉梢那看似温文的神情也跟爸爸面对外人时相似那一次,脑中出现这样一个念头,使她惊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爸爸的形象跟他部分重叠了。然后,随着观察,她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真的有像。

    从姜阿姨对他的赞不绝口和上次在医院的印象,她一点也不怀疑他面对家人时会是怎样一个温柔的人,就像她爸爸一样而她又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因此她又说:“不过我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你跟我爸一样,都是温柔的好人。”

    她对他的形容以及她话中纯粹的真诚都让他一愣。

    温柔的好人?不是没人用类似的词汇夸证过他,但他们全是那些从未丝毫怀疑过自己假面具的人。真正熟知他真性情的人,从没这样形容过他,因为他其实就像她妈妈形容她爸爸那样,是个臭屁、自恋、坏脾气又小心眼的超级双面人。

    原本以为她是想试探着戳破他的真面目,藉以满足无聊又嗜八卦的求知欲,现在他却弄不懂她到底有何居心,难道真的只是有感而发吗?

    对他心中的迷惘毫无知觉,她在高脚椅上坐得**有点酸,起身跳下,稍微舒展四肢,再次走到窗前,倾身倚着窗台,赞叹:“台北的繁华夜灯看起来像无垠星海,尤其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景色真的好棒啊。我记得有年圣诞节,我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最好可以每晚看着入睡。”

    她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没再说话,似在追忆,再次听她出声,是在唱歌。

    “我将希望交付你手上,问你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要天上的星星”

    她的歌声很轻,近似哼唱,却装载了满满的回忆,他听在耳中,竟有一刻恍惚,没有设防地陷入了那样的温柔

    叮叮当、叮叮当!一阵轻脆响亮的乐声远远从厨房外传来,突兀地打断了她刚起头的歌。那是姜太太设定好的钟声,十二点准时作响。

    原本靠窗背对自己的人影蓦地转过身来,没预料到似的轻轻“哇”了一声,愣了两秒之后,对他笑道:“圣诞节快乐!”

    他注视她,一时间,内心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名状。真奇怪,这向来被他视为外人的小女生,居然成了今年第一个跟他一起迎接圣诞节的人

    厨房灯只开了半边,吧台跟窗边有好一段距离,她的身体融在夜色中,她的脸庞背光,唯独那双带笑的眼眸跟窗外灯火相映,显得特别晶亮,竟似星辰。

    这张稚气脸蛋下所包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法断定。

    事实上,他从来不曾亲自去真正了解她。

    原本自认深藏不露,想不到看似性格单纯的她竟成为第一个看穿他的狠角色。曾以为有朝一日发生这样的最坏状况,他会忧虑惊恐,但当对象是她,他却只有被揭破的恼火,难道在下意识里,他已对她产生了信任?

    无知无能、天真幼稚,是他一开始对她的定位,然而她却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在他来不及察觉时改变了他的想法,并且总是不停地让他惊讶。

    对于这样的感觉,他说不上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而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几乎要忘了,他曾坚决要彻底讨厌她。

    母亲动辄夸她善解人意可以交心,但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交心或者该说,可以交心的朋友都不在左近,不在台湾。跟母亲感情虽亲,碰到工作上烦心的事他却选择知情不报,以免她无谓操心。

    若是眼前这个察知自己真实面目的她,他能在有所需时倾诉自己的真实心情吗?这想法一晃而逝,使他既感可笑又惊诧不已。

    是因为远方好友捎来的祝福使自己忽然多愁善感起来,还是在这太过美丽的夜晚,不用多少酒精就催他微醺?他也不清楚。

    “你是不是讨厌我?”她不久前提出的问句不期然出现于脑海中。

    在意识到之前,他的嘴巴说了一句话,回荡在空气中,造成两个人的惊讶。

    “我并不讨厌你。”——

    事后回想起来,他才发现,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