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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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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停歇在一处叫石构子的地方。此处地势低,露出壁垒的石洞,可避风沙,又有一口

    井,虽是苦水,好歹是水,因此过往可做个宿处。

    梅童在可孤的腿上睡着。可怜的女孩,哭了好久,为了她爹娘。教她怎能不悲不哭?即使是可孤现在想来,还是感到离奇难过,也要为她一鞠同情之泪。

    所幸百般的抚慰,她渐渐能够乎静了些,哭肿的眼睛也渐消了。这时候他轻拂她松落的发丝,动着一缕温柔的情绪。

    却惊醒她了,她睁眼怔松了一会,慢慢坐起来。

    “你醒了?要喝水吗,还是要吃点东西?”柔声问她。

    都摇了头。往洞外张了张,蒙蒙天色,像一张灰纸笺。梅童问他:“你怎么没睡?”

    “我要看着你”虽然化石街已解,可孤还是存着余悸,格外悉心关照她,如今着来,她已是一切无恙。

    一句话蕴含着不自觉的情意,使梅童垂了头,长发也跟着掩下来,她诧异地摸摸浓鬓,自己嘀咕:“我的头发都散了”

    索性拔钗去绳,全解下来,用双手仔细重新条梳,云发掩映着美人,便可孤看得像要痴了。给梅童察觉,她脸一红,轻啐:“干嘛盯住了人家看?”

    “梅童,”可孤还其是痴了,呢喃般说:“你易了容,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飞快触了触自己的脸,惊道:“我的妆都不见了!”

    她还不知道:可孤忍不住要笑。“早不见了,在鹈鹕泉你母亲都帮你拭干净了,你的真面早被我看熬了。”

    梅童咬唇,脸忽然崩下来,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扭过身去不理他。可孤觉得奇怪,去扳她回来。“怎么了?”

    她在他手裹挣扎,果然哑了声,嚷道:“你不会喜欢我了!你喜欢的是我易容的那个样子,那时候夸我多好又多好,你爱那种样子。现在我变回来,其面貌相差太大,你不会喜欢了!”

    梅童便是为了这个担心,到最后越发惴惴然,硬是蒙他在鼓裹。他既认为黄脸姑娘可爱,眼光与人不同,就不会欣赏她的真样子。过去,她的容貌已给她带来莫大的困扰,如今这副长相,又使她心头添上更大的烦恼!

    这哪里是可孤能够想像的?他哑然失笑了一会,把人拥住。

    “梅童,你易了容的样子,很俏皮,我喜欢,现在恢复真面貌,更”他-腆地一顿,老实道:“更是教人爱了。”

    她愕然抬头着他“是吗?为什么?”

    “美人儿人人爱嘛”可孤有点赧然,倒很坦白。

    不吭声半晌,她回味过来,又引发心头的一桩弩扭,恨恨把可孤推开。

    “说来说去,还是贪着美色,惹人厌惹人爱,都是为了一副皮相,难道除了皮相,人对人已经失去其他的感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易容,都是这副长相害的!”

    才十三、四岁,她爹还在做清各的那段日子,就有大富人家捧银子上门,要说回去作姬妾,天生艳容处处有人盯、有人夸,她感受到别人眼底的那种贪恋,仿佛她不是个人,只是个物!她气不过,一天,一个来意不轨的老贵戚赖着她爹不走,她便把自己收拾得像堆牛屎,出去见客,吓得那色迷迷的老头抱了头就走。

    从此她找到对付贪色者的法宝。

    总算几年平静无事。直到去年中秋,天知道她怎会一时鬼迷了心窍,起了那点虚荣心,存心要和人争奇斗艳,便刻意明妆丽服,随爹赴太子的月宴,给那厉恭一眼看中这件事,她懊悔得提都不想提“这些可以了解,”听了梅童的一堆牢骚,可孤势不能不表示点同情。“不过,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呃”她怀疑地衬着他为难的表情。“怎么样?”

    他真的很想支持她,可是没法子说谎话“呃,我实在不觉得女人美丽是种遗憾。”

    梅童气结,张嘴要驳他,见他一张笑脸只管看她,一嗔,素日的伶牙俐嘴竟搬不出来,像给他欺负了去,较着脸偏开身。

    但是可孤伸出一双健壮胳臂,把她搂着了,少不得要对她款款说几句贴心话。

    “喜欢美好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呀,梅童,而在你身上,美好的不只是外表,还有你的心:惹人爱的,是你从里到外整个人”

    一股甜甜的颤意在里面摇着她,梅童开了眼,她就是爱听他对她说道些,他让她觉得她是最珍贵、最宝贝的,哪怕再听一千遍,一万遍,她也听不厌。

    “你再说一遍,我从里到外怎么样”她娇声要求他。

    “惹人爱的。”他重复。

    “再说一遍。”她泥到他胸前了,双手攀着他一副宽肩。

    “惹人爱的。”他又重复。

    “再一遍。”仰起来的秀脸,显得好娇小,一只荡漾的眸子望着他:像耍漾出水来,而他已是给它淹没了。

    “梅童”他悄悄咦一声,不由得一口吻住她。

    心荡种迷的,梅童就等他这动作,玉臂一张便把他人勒着。她不被动待他吻,她吻他,吻得又甜又热又久又长,一只手酥酥地探人他衣内,抚摩那片峻整的胸膛,另一手却又栓得他紧紧的,一丝不松开。

    一个轩昂多情的小伙子,怎堪这样的情怀撩乱?他的嘴、他的手都像生出自己的意志,再不知要有节制。不知什么时候,梅童那已半损的罗衣,给整个揖开来,他的吻带着喘息,乱雨般落在她雪腻的肌肤上。

    她或许人已迷乱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正如可孤所说的,她是敢爱的女子,对于所爱的男人,她毫不犹豫,这一身情,一片芳心,女子最珍贵的,纯情而不悔,都待献给他。她勾着它的颈项,悄声道:“可孤,我爱你,把我变做你的妻子。”

    那已经昏昏颠蚕的脑子,霍然抽过一道雷光,可孤像被什么轰着了,整个身子僵住。他喘着,震惊地望着梅童,烧红的脸庞透出一片惶恐愧色。

    “我、我真是该死!我这是在做什么?不怪将军要将我杀了,我这是、这是在侮辱他的妻室!”

    一听是这种话,梅童失色,锐声问:“到现在你还这么说,难道、难道你还打算把我交去给那厉恭?”

    那片发红的愧色,转换成青苍的,极端的痛苦。

    “将军当我是叛将,要治我死罪,我逃亡全为了救你,如今既将你救回,如不带你回去覆命,反携了你私逃,我岂非成了失职、失信又失德的小人?自今而后,我如何再做一条男子汉?如何再拾得起头来?”可孤本性所铸一种刚正秋直,使他在这种关节上,不能有转圜。

    然而梅童所想的,却和他不一样。她满嗓子颤抖“你只顾做你的男子汉,却不顾我的意愿,不顾我对你的情衷心意?”

    “梅童,”可孤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说:“待回到大营,你且句将军表明心迹,倘使将军不要你了,我魏可孤定满心欢喜娶你为妻,一生一世照顾你!”

    他犯了大忌不知道,梅童已经愤怒创伤的跳起来。

    “我是一具鞍,还是一张椅?你将我推推让让!且等厉恭不要,你再要,你好客套,好谦让,我尚且没有半点名分,已成了现成的人情,要让你拿回去和厉恭相互巴结,当做礼物!”

    她是生来高傲的烈性子,与她亲爹摩勒儿没有两样,对可孤既用了真情,也要他不计一切的来相待,偏偏他心心念念不忘节义,竟像不顾了她的一片冰心、一片痴意,这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整颗心是给践踏了过去,心裹恨可孤的迂腐,回肠荡气满腔的怨怒和痛苦,眼泪像溃了堤,涔涔滚下来。

    “可以,魏可孤,既然你这么巴望我嫁给厉恭,我便遂了你的心!也不必你送,我自去找他、自去嫁他,做你所谓的荣华富贵将军夫人!”

    她泪眼模糊往外冲,两匹马立在洞口,都没有配鞍,她也不管,跳上去喝马便跑。

    这可把可孤急坏了,她这样横冲直撞,必然要出事!也顾不得上鞍,他直接跃上马背,大喊:“等等,梅童!”飕地迫出去。

    没有想到,出事的不是梅童,是他自己。

    红膘马一出洞,乱箭就来,他全副精神急着追悔童,根本没提防,凄厉的马嘶叫里,一箭穿过他的肩脾,一箭穿过他的胳臂,又一箭穿过他的大腿,他翻倒下马。

    碧血洒在黄沙上。

    入夜的唐营,还显得扰攘不定的。

    事实上,这片骚动下午就开始了。一支厉将军派出去的骑队,威风八面押了两个人回营。闻道那血淋淋的,已昏迷了的人犯竟是魏校尉,大家都吃了一惊,而另外一个,还更教人吃惊。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衣破发乱,却依然见得到一副惊人的美貌,谁看了谁都咋舌,除了美貌,她还有一副惊人的坏脾气,从她被捆进将军帐后,整座大营,几乎都听得到她那严厉高亢的叫骂声。

    “放了我、放了我,你们这群杀人凶手!魏可孤没有罪,你们凭什么伤他、抓他、拿他当人犯?他受了重伤,你们要眼睁睁的看他死!放开我,让我去救人,你们这群天打雷劈的王八恙子!”

    人在帐口,冷眼旁观,听她叫骂已有好一阵,这会儿厉恭缓缓跨进帐中,凝着紫糖色面孔,没有表情。然而梅童猛扬起脸来,他倒惊了一惊。

    那张脸,落满了泪痕,泪光映着艳光,更显得美得出奇。

    “梅童,”厉恭开口,他是能征惯战的武将,这时面对一个青春女子,竟按不住心口的闯动。“大半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动人。”

    “你还是这么阴险!”她的嗓子早喊哑了“你无故降罪魏可孤,乱箭把他射成重伤,不救不治,你下的这是什么令?安的是什么心?”

    咄咄逼人的问话,厉恭也不答,只沉吟道:“你,这么维护他、关心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这样?”厉恭走过来,伸手强抬她的下巴,猛眉下两道锐光刺着人。梅童被缚死着,他粗糙的大拇指划过她脸颊时,她挣脱不开。“这泪,又从哪里来?”

    她扭开头,不回答。

    “维护别的男人,为别的男人流泪,这不合你的身分,”厉恭低声对她道:“别忘了,你已经许给我,和我订有婚约,是我的妾室,只差未过门而已。”

    “那不是我甘愿的,你也知道!”梅童咬牙说:“我当面拒绝过你,谁知你去向太子讨好,太子当庭做这门亲,我爹下不了台,只得接受,说来,都是被逼的!”

    忽然她起一阵凄厉冷笑。“想必你也已经得到消息,太子被拱下台,死在玄武门了,你偌大的靠山就此倒了,眼下你该打算的不是婚事,而是往后自己怎么办?”

    后头这几何话直扎进厉恭心里,玄武门的噩耗传来,大大使他惴惴不安,他是太子一帮,就未知李世民会如何摆布他当下他变了脸道:“有太子没太子都一样,你都是我的人,都得嫁给我!”说罢,他拂了袖走。

    “厉恭”梅童叫住他,灯下,她美丽的脸微微抽掐。“如果你放过魏可孤,我我甘愿嫁给你。”一句话,她说得摧心折肺。

    帐口那硕长的男人,阴沉地看了她许久。

    “你会嫁给我的,”他慢慢开了腔“可是,我不会放过那魏可孤!”

    帐帘“啪”地摔回来,梅童张口想大喊厉恭,然而整个人发寒,再也叫不出声。可孤受伤垂危,而厉恭是存心要他死!

    梅童身子一例,在毡上呜呜哭起来。想到可孤浑身是血,这会子不知被丢在什么地方,受什么苦,却无人救治他,她就像身上钻了比他更多的箭,一支一支直痛入心肝。

    “可孤,可孤”她满声是泪,连自己都听出了那股无望。

    “姑娘,姑娘。”

    起初,她以为在作梦,帐里黑幽幽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她也不知何时哭昏过去的,身边窑窑窒窒的,果真有个人。

    “是谁?”梅童惊问。

    “嘘,别出声,”是女子紧张的声音“我割了你的绳索,带你出去,你得想法子救魏校尉,他快不行了。”

    梅童炼然而起“他人呢”

    “嘘”一声制止她,一把小刀匆促移动。“我都安排好了,让你带了校尉走”片刻后,绳索自梅童身上纷纷断落,她爬着起来,手脚缚久了,都不听使唤。

    帐后一个洞,那影子拖地出去。外头星斗满天,大营寂静,她摸索着幽黑随那影子走,绕到一处缺口,才要钻出去,突然有人喝住她们。

    “谁?”

    无论如何要逃,梅童闪过这样的念头,就要出手,琳带头的影子应了声:“是我,红凤儿”

    空气松弛下来。另一个声音低道:“在峡谷那儿,快走、快走!”仿佛还不止一、两人。

    出大营,红凤儿拉着梅童跑,一边告诉她“那些是魏校尉的部下,深知他的为人,坚信他是被冤枉的,一下午都在想办法”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可孤?”

    “我是个舞姬,魏校尉对我好过,我不忍见他死。”

    借点星光,梅童打量她几眼,还是个挺标致的姑娘呢,魏校尉对她好过,是吗?梅童的腮帮子鼓了点起来,像合著醋水在里面。

    忽闻马的喷气声,前方的人影子叠着马影子,昂藏的形态,她一看就认出是他的人它的为那匹红膘马,乱箭中奇迹似的只受了些微外伤。她拔腿奔过去,可孤被系在马背上,断箭还在身上,人没一点知觉。她抱住他冰冷含血的身躯,泪如珠落。

    还未失去他,已尝到失去他的断肠滋味。什么时候爱得他这么深,他竟比她自己还重要,还不能舍!

    “姑娘,救他”

    翻上马时,那红凤儿揪着梅童的袖子,切切道。梅童往蛮荒的四下裹一望,人先冷了半身,这四面大漠,她带了个奄奄伤者,既跑不远,又躲不了,不多时候便会被厉恭擒获。她能上哪儿?哪儿才是救他的地方?

    有一处梅童的脑子亮了,心,却沉了,她把银牙咬了又咬:她没别的法子,为了他,为了他她开口间:“告诉我,伊吾在哪个方向?”

    红凤儿似乎愕了一下,然后遥遥一揩,墨色里,远处有光闪烁。“姑娘要往伊吾去?那是敌阵”

    回过头,梅童盯住了她看。“你正是从敌阵来的吧?”

    红凤儿倒退一步,梅童却俯身去把她拉上马。

    “走,带我去伊吾,伊吾有个人能救他!

    “谁?”

    “曲曲公主。”

    两点马影,像夜里不发光的流星,扑向伊吾。

    公主奔出宫廷时,场面已乱成一片石砌大庭上几十名卫士,有的亮刀,有的举火把,包围着两匹马,一匹驮了个伤者,另一匹上头跨着的果真是窦梅童!

    且压下嫦疑,先和这不速之客周旋,曲曲“哎哟”一声便娇笑起来“窦姊姊,你好高的兴致,赶这三更半夜来咱们伊吾作客,你是存心扰人浦梦,还是给大伙一个惊喜?”

    “曲曲公主,我没有心情和你说笑解闷儿,”梅童着急的声音,从刀枪阵中高高传过来。座下的马在慌张蹬躇,她极力的控缰,人也和那马同样的惶惶不安。“魏可孤中了厉恭的陷阱,受了重伤,你说一句救他不救?”

    这一听,曲曲心头猛撞起来,竟是惊惶无度。怎地他受了伤?会把窦梅童都逼来伊吾,那伤势一定不轻!无奈大阶下人影幢幢,没法子细究他负伤在马上是什么景况。

    这时候要把自己还牢牢按在原地,那是费了好大的一番劲,曲曲再开口时,喉咙便不大可靠了。

    “怎么,窦姊姊,你这么赏面子?把人带来给我救,大笔人情让给我,你好舍得?”

    “因为只有你能救!”那一头的嗓子也像挤出来似的。

    “我或许能救,但你也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救?”

    喝一声,硬是排开刀枪的包围,梅童拉着马闯到大阶下,廊上两大盏红纱宫灯,映得曲曲和跟在后头的一群官人一身华光,梅童仰头灼灼看着她。

    “因为你爱他。”

    那上头的曲曲明显地一震,袖一挥,却别过身去,风吹得宫灯晃荡,在她身上落了闪烁的红影子。灯影还未静下来,曲曲回了眸,问:“你这样带了他来,心里可想过没有人到了我这里,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马上,越是拚了力气要镇定,越是抖索得厉害。

    “现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里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着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会带他来!”

    仿佛僵持的局面被这几句话打碎,曲曲再也稳不住,娇身一旋,拖着长长的紫罗纱飞似的奔下阶。乱里听她急叫:“来人!小心拾下他,进宫去,快召御医”一顿,又叫:“全找来!这回有闪失,都别想活!”

    梅童扶着鞍,心头一宽,身子却软了,蓦地感到一阵旋量,倒头便栽下了马。

    再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么辰光,她人躺一座绣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纱帘,还有座象牙雕案,蒙蒙——薰着一炉幽香她一时有些昏,想不起来自己怎会在一处这么华丽的地方,忽然纱帘给掀开,摇进来一个紫罗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脸色变了变,挣扎着要起来,又是那副一见她便要找她拼命的来势,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声。

    “又要找我报仇了?”

    这才脑子一清楚,全想起来。她是来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没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帐也不是这地步算。然而还是没退回去,忧心忡忡问:“他呢?”

    那双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来也甚忧急“伤得页重,几个老先生累得满头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没说,两人对视,各自脸上都有些苍白悚惧。曲曲叹口气道:“忙到天亮,现在轮番看住他,按着,得靠他自己争气了”

    “我看他去。”梅童从绣榻撑起身来。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领了她走。

    就隔一个厅,人躺在绣帘锦褥,一座极绮丽的寝宫。梅童飞快一个环顾,玫瑰红绣花椅前头有座高大的妆台,琉璃镜中映出银瞥、粉盒、几串璎路,心里便明白了。这里是公主的闺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刹那,梅童几乎想抱了可孤就走,离开这地方远远的,不给曲曲再接近他一点点。

    但是一见到直挺挺躺着的可孤,马上她又衰弱下来,两眼泛红。

    他好惨、好可怜!纷披的头发底下,脸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两颊便瘦削下去,双眸开得沉沉的,仿佛再也不睁眼了箭是取出来了,扎满白布带,俊美的身体上有干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处处狼籍。当着外人,梅童虽想力持从容,却还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软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呜咽起来。

    有片刻,曲曲不出声,末了才咕侬“救得回他这口气,该谢天谢地了。”哭着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动,谢天谢地之外,还有一个该谢,全靠了这一个她头抬起来,看着曲曲。

    “谢谢你,”她说了,要向仇人说这种话,那不容易,但人家毕竟是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

    “又不是做给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对他好,于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这么说,你是与我化敌为友了?”

    望着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神色,梅童心涛翻动。奶娘死在曲曲一帮人手下,自然是笔仇,当初追着要杀她,也没想到她会是自己亲爹的徒儿,奉的是自己亲爹的命今来的,仇再怎么报,也不能报到自己亲爹头上!

    况且,这是两国征战造的孽,非关个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牺牲了。

    今晚她走投无路,虽是不得已来投曲曲,要没有曲曲,可孤这条命也就要给死神拿去这样一条条算来,纠缠着的一团恩怨,渐渐算了分明。

    梅童离开床边,走了几步,终于慨然回头对曲曲道:“我与你的冤仇,到此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们一场恩怨,算扯平了,从此,我也不再拿你当仇人,也不再找你报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为玉帛。曲曲立在那儿,微偏着脸,看梅童许久,慢慢露出了笑靥,眉目格外显得妩媚。梅童不由得心中叹了叹。

    真是个美人儿!也难怪可孤三番两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对于可孤还似真有那份心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几分难言的滋味。

    曲曲轻拍手儿笑起来。“真没想到,我与姊姊会有讲和的一天该喝一杯!”

    即要唤人取酒。梅童却摇头。“我现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这人虽是爱恨分明,仇不报了,但和曲曲之间,依旧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敌意,也谈不上就此和她亲热起来,何况此刻尚有牵挂。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腾了一夜,总要喝点、吃点什么。”

    于是摇曳出去,亲去吩咐宫人传膳。待又回到寝宫,见梅童又挨在床边,依旧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泪痴痴看着他。

    走过来,曲曲带几分调笑意味地说:“看得出来窦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难怪他只要姊姊这位痴心人儿,别的谁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么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谨慎地问:“这话怎么说?”

    突然梅童也没法子激动了,只是黯淡嗄哑,可孤那只手搁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为了厉恭他不愿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营,他说除非厉恭不要我”

    为了可孤这点坚持,梅童心里好恨他,然而也因为他有这点坚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晓得他是个值得敬重的好汉,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爱他。

    “以姊姊这等绝色,厉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厉恭!”梅童赌咒地嚷起来。

    曲曲笑了“你不嫁,谁也不能逼你嫁。”过来强将她拉起“来吧,咱们到外厅,酒食该备好了,你得尝尝咱们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摆一张嵌珊瑚的长几,除了羊肉包子,还有腊鱼里,一大盘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焖饭,饮的是浓酪浆,果有感季里最饱满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热热络络。

    梅童拗不过,只得敷衍一顿,屡屡回头往寝宫那头望,总是坐不定。仿佛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厅口去张看。

    回头后,她忽然瞧着梅童问:“告诉我,窦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却这么失去他,你后不后悔?”

    几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来,面对曲曲钻探的目光。

    “没有后悔,只有遗憾,遗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伫在那儿的曲曲,轻拨着帘上滴溜溜坠下来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诉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订了白头之盟,不想他心中滚另有个爱着的人儿,不能割舍,那你又将如何?”

    看着曲曲,梅童心里明白了,曲曲话里有话,她是在为自己而问。这好尖锐的问题,直刺做女人的肝肠,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极端的矛盾里挣扎,然而,她知道自己会做的抉择。

    “如果割舍了那个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从此凄凄惶惶,我纵使独享了他,又于心何忍?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这么说,”曲曲低问“你是接受他枕边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乐,那么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对于情的取舍,有着既决绝又婉转的态度。

    一时厅中好静,唯听见琉璃珠子相击那有意无意的声音,两个人对看着,那声音彷-把她们隔开来,又仿佛把她们拉近了,许久都没人说话,只让那珠子无可奈何的敲着,一会儿打,一会儿和忽然帘子动了,一名宫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来了。”

    一把玉壶两只夜光杯,公主亲手斟上葡萄美酒。“来,我们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复。”

    酒举到唇边,淡绿的林光、薄红的酒光交错映上去,在公主的脸上形成复杂的光泽。

    有地那句话,梅童怎能推辞?她将酒一饮而尽。

    曲曲却放下酒杯,看着她缓缓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后悔”

    那别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讶异地抬头。“这”才吐出一字,一股强烈的昏旋感袭来,梅童扶头惊适“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却滚下去,她也随着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来,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个深叹。

    “我是不得已的,窦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会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内心的原由“没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属于我这或许是私心,但是女人在爱情里,没有私心的又有几个?”

    望着倒在花毯上这中了迷药的“另一个女人”曲曲像有满腹的无奈,这可能是她做为公主,娇尊而无所不得的人生里,头一回尝到的实实在在的无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传下去,准备车马,把窦姑娘送回唐营!”

    这么做不能算她过分吧,她不过是人归原主,把窦梅童还给厉恭。她本就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