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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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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圆又大,不必点着夜灯,就能清楚视物。

    东方府邸内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长发垂地,东方非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看似面前却远在天边的圆月。

    “您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真正合上眼,再这样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家的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十多年官场生涯,纵有危机,他家大人依然谈笑风生,玩弄权势,如今

    大人照样左右朝政,他却隐隐觉得有异。

    “青衣,你说,一对情深似海的义兄弟,有朝一日,兄长独自火焚义弟尸身,究竟是什么理由?”东方非头也不回地问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愿其他人碰触阮碰触那人的尸身。”

    “就这样?”

    这个答案不对吗?青衣再想一阵,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为了保住义弟的名声。”

    “哦?连你也看出来阮冬故的女儿身了吗?”

    “不,阮大人相貌虽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儿还豪爽,要察觉很难。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后,小人才觉得不对劲。”他一直站在东方非身后,就算无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视线也随着大人而转。

    当东方非对阮东潜的眼神起了异样时,他也明白了。

    东方非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静谧的夜里,主仆并未再交谈。

    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后,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清冷的淡风又送来东方非漫不经心的询问:

    “青衣,你说,那凤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边若无此人,她断然不会走到侍郎之职。”

    “我与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觉道:“大人与他虽无正面交锋过,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筹。”他家大人一向不把凤一郎放在眼里,甚至对凤一郎毫无兴趣,为何突然间问起他来?

    东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测凤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说,阮冬故未死,你信也不信?”

    青衣瞪着东方非优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亲口招认,京军抵达时,阮大人已出城门。城门一关,外头皇朝战士只有百来名”

    “如果阮冬故活着,又怎么会诈死?一诈死,这一辈子她想再当官,那可难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是。”青衣轻声答道。他家的大人,对阮东潜执着太深,连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吗?

    东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扬:

    “是啊,本官也这么想。当初本官要她辞宫,她百般不情愿,除非她看见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愿松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吗?

    思及此,他心里一阵恼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来有多少人想要斗垮他,他欢迎又期待,偏偏世上来当官的,尽是一些软骨蠢才,别说斗垮他,他动动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脚边,让他无味得很。

    当年,来了个令他十分意外的阮卧秋,他兴高彩烈,等着阮卧秋创造属于他自身的势力,可惜气候未成,就被一群没长眼的盗匪给害了,那时他又恼又恨

    却不如现在这股油然而生的空虚与寂寞。

    朝堂之内没有阮卧秋,他照样玩弄权势。

    如今世上少了一个阮冬故,他竟然时刻惦着她,她若死,世上还有卜么乐趣可言?

    她若死啊不只遗憾,不只遗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的错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凉风拂过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轻飘,黑发微扬,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沉思,其专注的神色是青衣从未见过,至少,从未在朝堂上见过东方非有这样专心对付人的时候。

    “只有一个最不可能的理由。”东方非忽然道。

    “大人?”

    “如果以诈死方式,从此消失在朝堂上,她必然不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能促使她诈死。”

    青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东方非揣测凤一郎的作法,寻思道:

    “除非她重伤难以反抗,凤一郎才有机会令她诈死。”

    “大人,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诸葛,神机妙算,从不去设想不可能的答案来骗自己

    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东方非回头,剑眉轻扬。

    “青衣,一个满腔抱负还没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还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样正直的人,会比谁都还早走,他家大人不会不明白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负手而立,仰头注视着远方的圆月。

    直到青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东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正,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音遽然响起:

    “那就把长西街那间她爱吃的饭铺烧了当她的陪葬,让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违背承诺所带来的下场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军班师回朝日,我要真确定了你的死讯,一定将你的骨灰洒在京师,让你亲眼目睹,什么叫真正的搅乱朝纲,死也不瞑目!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为怀宁,接下来是什么?”

    “不想说。”

    她搔搔头,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来。

    “既然背不出来,就不要背了。”

    她闻言微讶,回头看见凤一郎自门外走来。

    “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吗?”

    “冬故,当年我督促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为你的官位铺路”凤一郎平静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属于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书是死的,你却能将属于你自己的那本书牢牢放在心里,这比许多读圣贤书的官员还要厉害。”

    这算赞美吧?还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几天执意披上战袍,冒充程将军。

    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啊,她不冒充,阵前失将,军心必散,当日一郎哥跟怀宁不但没有左右她的决定,还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献策先动摇蛮族军心,怀宁则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没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为她担心,但如果她不做,谁来做?人人都将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世上哪来的万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么背书,也绝不如你动个脑子。唉,如果背书就能有一郎哥的才智,那我时刻背也不嫌累。”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若你才智过人,我绝不同意你当官。”停顿一会儿,凤一郎神色渐凝,直视着她,说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对自我产生犹豫时,请回头想想我跟怀宁,想你在应康城的家,甚至,想你与东方非的承诺,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错。”

    原来,一郎哥早已经料到有今天了吗?

    她停步,目送着愈来愈远的兄弟们。

    一郎哥常说,他不适合当官,因为他性温,纵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负上千上万性命,他会犹豫不决,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与一郎哥商讨,由她当机立断,决定人才的安排,亲口发号军令。

    她才智确实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坐其位就该尽她的职责,每一条性命都是她与一郎哥在反复的沙盘推演中保全下来,即使下车牺牲,各自军兵也很明白这样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战场死伤,在所难免,但她理直气壮,可以大声地宣告,在她手下,绝没有无故牺牲的性命,直到王丞来

    她轻轻握紧止不住颤意的拳头。

    现在的她,有点怕了,终于体会一郎哥不敢背负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处,恍惚地看着那终于消失的战士魂魄。

    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圆融,也许,今天不会牺牲这么多绦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弯,她的双手可以再脏,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真的没有错吗,一郎哥?

    她紧紧咬着牙关。如果现在一块走,她以命偿命,无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头,深吸口气,再张开时,坚定的信念毫不隐藏流窜在瞳眸间。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但若然有一日她还有机会去左右这么多人命,她绝不会再让那些人命毁在毫无意义的争权上。

    所以,她必须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满面的泪痕,深吸口气,看着那黑暗的尽处

    “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们一程。”朗朗清声,响透天地,长揖到底,将他们一一刻在心版上,这一辈子绝不遗忘。

    --

    先是听见门轻轻的关了起来。

    再来,是山野乡间的气息。

    这样的气味,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时候。

    那时,她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但她说一是一,一点也不圆滑的个性让师父很头痛。

    她试了几次,才勉强张开眼,放眼所及尽是陌生的摆设。

    岂止陌生,简直恍若塥世。

    她昏迷时的记忆有些迷糊,只记得黄泉之下的路,曾与自家战士并走一段。

    她的内疚,已经令她连昏迷也不忘梦见那些枉死的兄弟吗?

    阮冬故挣扎地坐起来,胸口剧痛,但她不理,执意撑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

    吧净的长发滑落床缘,她看见双手枯瘦泛黄,好像好久没有吃过一碗饭一样。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还没醒来吗?”怀宁的声音就在门外。

    她惊喜抬头,但一动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没有关系,怀宁没死,那么她再痛也无所谓了。

    “还没醒来如果再没有醒来,我决定冒险带她回应康。”凤一郎轻声道:“至少,让阮卧秋见她最后一面。”

    凤一郎语气里的不舍不甘显而易见。她手心发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确的决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头看,所以不曾看见她身后有多少人在担心。

    一郎哥、凤春、大哥,甚至在京师的东方非

    现在,她才想到他们,是不是太无情了?

    门又再度被推开,凤一郎完全没有预料会看见她奇迹转醒,一时之间呆住。

    他身后的怀宁,侧身一看,顿时错愕。

    明明这些时日她在生死间徘徊,明明她的身子一日虚弱过一日,但现在她却精神奕奕笑着,仿佛不知自己病痛难受一样。

    她扬起虚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说道:

    “一郎哥、怀宁,我回来了。”

    “冬故”凤一郎哑声,一时间激动难以接话。

    “一郎哥,战事如何?为何我在这种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军令?”即使对一郎哥有内疚,但她还是忍不住暂抛脑后,急声问着她最在乎的事惰。

    ------

    马车一停,一名肤色偏黑但相貌颇俊的男子俐落跃下。

    接着,一名年轻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马车,怀宁立即反身缠住她的手腕,瞪着她说道:

    “阮小姐,你是个姑娘,优雅害羞乖巧的姑娘。”他强调“姑娘”

    阮冬故闻言,暗叹一声,任着他软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伤未愈。”怀宁再道。

    是是,她伤未愈,他却已生龙活虎,反正男女之别嘛,她习惯了习惯?

    奔腾浪声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顿觉时光倒流。

    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轻声喃道:

    “这江声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怀宁陪同先到晋江。晋江工程即将完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受水患之苦了。

    现在,她安心了。

    不远处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员在那里焚香祝祷啊她本想上前凑个热闹,忽然间,一名官员往这儿看来。

    “孙子孝?”她吃了一惊。糟,被认出来了!

    “怀宁兄!”孙子孝叫道,撩着袍角往这快步走来。

    “他是谁?”

    “孙子孝啊。怀宁,你忘了吗?他本是国子监派去户部的监生,如今他已是户部官员了。”她很与有荣焉地说道。

    “我没忘。”只是在晋江那段日子,他与孙子孝没有说过几句话,用不着这么热情。

    “怀宁兄,好久不见。”孙子孝来到面前,略嫌激动。“你、你跟一郎兄还、还活着吗?”完全无视阮冬故的存在。

    “嗯。”“那么阮大人他当真”

    “死了。”怀宁毫不心软地说。

    孙子孝眼眶微红,低声问:

    “怀宁兄,请告诉我,阮大人葬于何处,不管多远,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传来阮东潜的死亡,却没有说明葬于何处。既然凤一郎与怀宁还活着,绝不会容许阮东潜与无名尸共葬。

    “我忘记了。”

    阮冬故挤眉弄眼,瞪着怀宁看。

    怀宁勉为其难地改口:“凤一郎将骨灰带在身边。”

    孙子孝一怔。“带在身边?那怎么行?应该让阮大人入土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县,还是要选一块风水良佳之地?我来帮忙吧,至少要风风光光的下葬吧。”

    对于不想答或懒得答的问题,怀宁一向是闭上嘴,当作没有听见。

    “孙大人,等凤一郎带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会葬于边关,与她的兄弟共眠该处。”阮冬故微笑道,这也正是她的心愿。

    孙子孝惊异地看向她。“姑娘你”声音好耳熟,耳熟到简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吗?”有人惊喜地上前。

    是书生!阮冬故同样惊喜,瞧见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怀宁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马上沮丧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愿地答道。

    那书生锁住她的双眼,轻声道:

    “果然跟阮大人说的一样,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样”

    “这样你也能看得出来?”太神了点吧?

    “阮小姐你有所不知,在下画了阮大人的肖像长达半年,他的容貌我绝不会忘记,你简直跟他一模一样”那双有神的眼眸岂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这样程度的雷同。书生迟疑一会儿,道:“阮大人曾说过,他有一对双生妹子,一个许给一郎兄,一个则是怀宁兄,想必阮小姐你是怀宁兄的”边说边看向怀宁,却见怀宁东张西望,完全当她隐形。甚至很恶劣地退了三步远,保持距离。

    阮冬故微瞇眼,瞪着怀宁。没人当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闪成这样吗?她直觉要抱拳恭喜书生,后来自觉动作太过粗鲁,只好勉强撤下。

    她在边关多年,曾收到他捎来的喜讯。书生应试科举,虽无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愿,是个官了。

    “但愿大人从此为民谋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为表率,入朝为官后,所言所行,绝不辱没阮东潜三个宇。”

    她闻言,内心感激,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不知道未来书生会不会变,至少此时此刻,他有为民之心,那就够了。

    “阮小姐,你能否拉下面纱,只要一会儿”

    怀宁拢眉,冷声道:“不可能。”

    书生尴尬地连忙摆手,道:

    “在下并无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当日阮大人离开晋江,在下来不及向他道别,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说着说着,语音渐微,怀念之情毕露。

    阮冬故暗叹,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记着他,他反而觉得愧对各位。对了,你们在焚香祝祷什么?”今儿个是好日子吗?她记得这里工人多迷信,所以当年她听一郎哥的建议,入境随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该再随俗一下。

    “咱们在遥祭阮大人的亡魂。晋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灵,一定笑说:从此再无百姓为此江而苦,从今以后涛涛江声,不再是催魂无常。”孙子孝说道,注视着她。

    阮冬故闻言,闭上了她灿亮的眼眸,聆听那温柔的江声,片刻后,轻声道:

    “是啊,从此这江声,再无人惧怕了,这真是太好了。”

    ------

    因为要做做样子,所以怀宁被迫去“遥祭”一下那个死在边关的阮东潜。

    她实在撑不了那么久,遂先上马车休息。

    男跟女的差别啊真是天差地远。明明中三箭的是怀宁,但如今他早生龙活虎,她却还得仰仗怀宁的扶持。

    她半合上眼,试着控制遽袭的疲累。

    穿着官服的男子走到微开的门侧,盯着她被面纱轻罩的脸孔。

    那样的眼神,只有一个人会有。

    那样爽朗的笑声,只有一个人会有。

    但,明明性别不同啊他的目光移向她一身的女装。时近冬日,白狐皮毛镶边的披风里,并非一股大家闺秀的打扮,而是更简单、更方便行动的衣着,若阮东潜是女,一定也就是这样的装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暗骂自己愚蠢又傻气,正要离开马车,突地瞧见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双手交迭,微露在披风之外,左手并无尾指!

    他难以置信,瞪着半晌,才深吸口气,轻喊:

    “阮大人!”

    阮冬故闻言并未震动,轻轻掀了眼皮,瞧见孙子孝站在车门外头。

    彼此对望许久,她才轻笑:

    “孙大人,阮东潜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吗?还是,我跟他真这么像?”

    孙子孝张口欲言,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直截了当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实。

    “孙大人?”

    孙子孝回神,吵哑直:

    “阮小姐,是我错认。你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依他的认识,阮侍郎不是一个会诈死的人,她应该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为什么会恢复女儿身?真是女儿身?还是,同样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还没有。”她很坦率地说。

    他一怔,又问:

    “那你、你”“我还没有想到我的未来。”她知道他在问什么,笑道:“孙大人,晋江工程的功劳在谁?”

    “自然是你我是说,阮大人理应得此功劳。”

    “不,不只有阮东潜。曾经在这里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员,下至一介小堡民,都该有功。孙大人,以往我总认为官位愈高,愈能为百姓做许多事,但我毕竟是名女子,”顿了下,她柔声笑着:“朝中为官者如孙大人,必有你该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里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该做的事,何不让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领域里,共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心力呢?”

    孙子孝闻言,喉口一阵激动,明白她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即使卸去宫位,她也未曾改变她的志向。

    最后一点疑惑,也烟消云散了。

    阮东潜正是眼前货真价实的年轻姑娘家。

    这样的人,生为女儿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觉得,性别对阮东潜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老天只是闭着眼,随意为她选了一个性别,阮东潜依然是阮东潜,不曾改变过。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来最重要,世间还有阮东潜,才令他松口气,令他觉得他的未来绝不会在朝中随波逐流。

    阮冬故见他脸色变化好厉害,正要开口,忽见他长揖到地。她愣了下,讶道:“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当年若无阮侍郎,绝无今日的孙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从此以后,孙子孝便是第二个阮东潜,绝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语毕,依依不舍看她一眼。

    在这样女儿装扮的身上,他看的却是那个无法重返朝堂的阮东潜,当年没有遇见阮侍郎,他定然成为朝廷染缸里的:早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该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员心生疑窦。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辞了,阮小姐。”

    他迈向晋江岸边的同僚们,与怀宁错身而过的同时,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叫声:“孙大人!”

    孙子孝直觉回头,瞧见阮冬故下了马车。两入之间有段距离,她向他摆一长揖,其姿势潇洒豪爽又动人,一如当年的阮东潜。

    “有劳孙大人了。”她谨慎而信赖地说道。

    孙子孝见状,满面激动,轻揖回礼,承受了她的信赖与托付。

    晋江岸边,以浪涛为证,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从此,阮东潜依然在钥室之中,绝不辱没他那正直的官性。

    “你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孙子孝离去后,怀宁开口问道。

    “唔,没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凤一郎知情,你就完了。”

    “这个嘛”她也很烦恼:“到时,怀宁,你帮点忙吧。”

    “帮隐瞒?”他不以为能瞒过凤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

    “不,我没想过要瞒一郎哥。到时你替我说说情,是孙子孝自个儿认出我的,不干我的事啊,我就说,我扮男扮女还不是一个样儿么?”

    “”当作没有听见,他什么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气,遥望远处江水,过了会儿,才叹息低语:

    “怀宁,其实我一开始很震惊,却无法生一郎哥的气。他安排我诈死,是为了要我活下来,我很明白。从边关来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仰头,看向没有血腥味的蓝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没有官位的我,还能做什么?直到刚才,我才豁然开朗。没了阮东潜,我在民间照样可以有事做,现在的皇帝,虽然还看不出长远的作为,但,我想,朝中有孙子孝他们,太平之世必能长久。我呢,就当个小老百姓,尽我所能去做就够了。”

    “凤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预料我会这么想吗?”她又恼又笑:“枉我想这么久。”聪明人就是不一样,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给她。

    “我也猜到了。”他简洁地说。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无表情的脸庞。

    “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点?

    “将来你老死之后,会葬在边关弟兄的坟旁。”

    她闻言,与他对望良久,才柔声笑道:“怀宁,你也变聪明了。”

    不是聪明,而是相处太久,她的心思行为早已摸透,当然,他不会说出口,就让她当他很聪明好了。

    凤一郎早就选了一处风水颇好的坟地。将来三人寿终正寝时,就共葬在边关那一块坟地上。

    因为知她心意,所以地处交界之处,面向皇朝,她才能永远守着这个他们始终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家园。

    他一把扶她上马车。她问道:“怀宁,咱们直接回京了吗?”

    “嗯,凤一郎回京时,先经应康,给阮卧秋捎讯报平安。”

    “这个为什么要瞒着东方非?”她的承诺虽然中途抛弃过,但如今她还活着,就必须履行。

    “因为凤一郎不想买他的坟地。”

    “什么?”

    怀宁不再答话。

    当马车离开晋江时,她也不曾回过头。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为此她高兴都来不及呢。

    注意到怀宁沉默地坐在对面,她想到一事,试探问道:

    “怀宁,将来你要做什么?”

    “开豆腐店。”

    她一怔,脱口:“豆腐店?我很讨厌吃豆腐啊!”软软稀稀的,一点也没法吃饱,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决定的。他的店铺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吗?”

    “嗯。”“我是合伙人?”嗯,她好像没有什么积蓄耶。

    “绝对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扬起笑来。怀宁会说出他的未来,那表示他不再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短命鬼。

    开豆腐店啊她开朗笑道:

    “怀宁,将来无论如何变化,一郎哥、你,还有我,管谁娶了亲,兄妹情谊永远不会断。咱们三人谁也不能缺席。”

    怀宁一脸无所谓,嘴角却隐约地微扬。

    “所以,改开饭铺好不好?”她期待地问。

    “免谈。”他马上板脸以对。

    “”金碧皇朝史册上,户部侍郎阮东潜,于边关一役有功,论功行赏,殁于圣康元年,史册之上不过三行,远远不及历经两朝,遗臭万年的首辅东方非。

    至此之后,阮东潜三字再无出现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后,就是阮冬故的时代了。

    --

    京师

    皓皓白雪漫天飞舞,细白的骨灰在天空飞扬,东方非理也不理,转身回朝。

    在正阳门外的青衣察觉了他家大人的异样。

    阮侍郎的义兄明明是带着阮侍郎的骨灰回来的,为什么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难掩的惊喜来?

    当日,当东方非回府后,青衣不敢主动询问,直到东方非定进寝房,头也不回地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里,本宫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远方来客,不必通过门房,直接请她进来。其余仆役先遣至它处,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

    他家大人一向说话算话,他虽不知远方来客会是谁,但长西街的饭铺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抬头。

    东方非转身瞧他一脸错愕,不由得哼声笑道:

    “青衣,你认为本官该怎么地?”

    他以为他家大人会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计凤一郎的作为,为阮侍郎的存活设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应该一夜难眠,迁怒他人才对。

    东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扬眉又道:

    “你以为哪儿来的远方来客?”

    “是是阮大人?”

    东方非不给肯定的答复,直接褪去外袍,忽然发现指腹还有残留的粉末,轻轻舔了舔,似笑非笑:

    “阮冬故的骨灰,绝对不会是这种味道。你家的义兄是聪明,可惜败在他对你的感情上。”要骗他?再练练吧。

    “大人,阮侍郎当真没有死?”青衣震惊问道。

    “本官料事如神,从未算错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经消灭,他说得万分肯定。

    青衣安静地退出去,同时关上房门。

    东方非心情极佳,简直前所未有。他随意坐在床缘,想着那一头小猛狮还活在世间

    “哼,好人不长命,冬故,你就是不一样,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你照样有本事爬出来,不枉我一直在等着你。”他面带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将当时情况说得翔实,无一处遗漏,他自然明白当日的惊险万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来,竟然留下这条小命来!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扫半年来的不安与烦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这里等你!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纵然诈死可以让你远走他乡,但你绝对会回来找我哼,现在你是重承诺才回来,将来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缩,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松,他虽感微累,却不掩期待之情。

    在朝里,他呼风唤雨,无人可挡,高处之位虽然拥有无止境的荣华富贵,但荣华富贵让他毫无意外的惊喜与期待。唯有那个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难忘。

    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欣喜若狂。

    她让他,不寂寞啊!

    现在的他,简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门外轻轻响起守护的声音。

    “明儿个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养息一番,再来跟阮冬故斗上一斗。

    “是。大人半年来,未曾有过好觉,确实应该”

    “由得你多话么?”

    “是。”连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气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