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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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林王宫。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军报,几乎小跑着进入寝宫,未入门,激动的喊声已经传进宫中。

    东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后正在床前亲自伺候东林王,闻言转头,正巧看见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进来:“有什么喜事?”

    “娘娘,镇北王撤军了,大战没打起来。”

    王后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问:“镇北王没有和云常大军交战?”

    楚在然捏着军报的手激动得不犊禳抖:“只差那么一点。听说两军已经对垒,云常公主忽然出现,说动镇北王退兵。娘娘,我们东林数十万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说一次。”男声虚弱地从床上响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的东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医说了,需要静养。”

    东林王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目光转向楚在然:“丞相再说一遍,镇北王怎么了?”

    “回大王,镇北王撤军了。大军和云常并没有展开大战。”楚在然虽然老态龙钟,但中气依然十足。

    “哦?”东林王咀嚼着楚在然的话,彷佛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因为生病而昏黄的眼眸渐渐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动的光芒,手搭在王后肩上,倾前急切道:“军报呢?快,给寡人看看。”

    楚在然连忙双手呈上军报。

    王后唯恐东林王费力,亲自捧了展开,让东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东林王将军报来回看了两次,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通爽,连日来身上的酸痛气闷全不翼而飞,让王后合上军报,畅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里还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连咳不止。

    王后连忙帮他抚背顺气,柔声道:“大王要小心身体。现在战事已停,镇北王悬崖勒马了,只要大王身体好起来,就是东林百姓之福。”

    东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几口气,又问:“大军现在哪里?”

    “正在回来的路。镇北王下令,各处边关守军,到了境内,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来的驻地。”

    东林王考虑一会,命令道:“丞相现在就为寡人拟一封书信,给回程中的镇北王快马送去。告诉他,原先寡人送去的书信,说的都是气话。东林王族一脉,就我们两个亲兄弟,寡人对他还是寄着厚望的。要他早日回来,不要再离开都城了。”

    楚在然微滞,踌躇着小声禀报:“大王,镇北王现在已经不在大军中了。大军现在由臣牟领军。”

    东林王和王后都微微一愣。

    “不在军中?”东林王刚刚舒展的眉都紧拧起来,勉强坐直了身子:“那是怎么回事?”

    “传令的将官说,镇北王下令撤军,将领军大权交给臣牟后,就单骑离去了,不知所踪。”

    罢出的晴天又被乌云遮住大片。东林王叹气,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床头。

    “有白娉婷的消息吗?”王后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还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东林王的脸色一眼,停了下来。

    “有什么丞相直说吧。”

    “这个只是传言,尚未证实。”楚在然弓着身子,小心地道:“听说白娉婷被何侠带走的时候,已经是”

    王后暗觉不妙,警惕起来,忙问:“已经是什么?”

    “已经怀了镇北王的骨肉了。”

    此语一出,不但王后,连东林王也吃了一惊:“真有其事?”

    “大王,这只是传言”

    “我东林的王族血脉,竟送到何侠手里去了?”东林王怒目圆睁,一口气续不上来,又开始连咳不止。

    王后心里像塞满了冰块似的,手忙脚乱帮东林王顺气,眼泪已经坠了下来,见东林王止了咳嗽,站了起来,扑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这都是臣妾的罪过。”

    东林王怔了半晌,长叹道:“这事和王后无关,是寡人错了。天意弄人,我东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拟王命,派人寻找白娉婷。一定要护住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儿。”东林王缓缓道!“找到了她,和她说,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儿子,寡人就封她为镇北王妃。”

    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东林失去两个王子后,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镇北王,和他的子嗣。

    松森山脉连绵不断,横占百里。寒冬万物枯萎,幸好松树不畏严寒,依然耸立,醉菊这几天一边赶路,一边用采集的松针为娉婷针灸,才让娉婷勉强有力气赶路。

    两人知道这个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脑瓶着自己努力逃出一条生路,虽然辛苦,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不曾喊过一声累。

    娉婷的脉息时好时坏。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路仿佛越走越长,两人好几次在山林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脚渐渐无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为费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不肯开口休息。

    这日午后,好不容易又到达一片岩区,松森山脉的岩石之中生长着特有的浆果,冬天也能结出果实,虽然不可口,但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会,我去采点吃的。”醉菊将娉婷搀扶着坐下,不一会用裙摆捧了一堆紫红的浆果回来。浆果树枝茂密带刺,她头上手上都划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这般苦头吃得多了,醉菊不以为意,将浆果放在娉婷面前,两人趁着难得的暖日头填肚子。

    “我们就快跨过松森山脉了吧?”

    “嗯。”“天啊,总算快到头了。日后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这段辛苦仔仔细细地告诉他,让他知道,当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边说着,边转身,低头向娉婷看去。

    娉婷盘腿坐着,背挨着岩石,脸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让醉菊蓦然不安起来。

    “姑娘?”她小声地唤了一下,跪了下来:“白姑娘?”

    “嗯?”娉婷动了动,眼睛睁开了一线,嘴角微微扬起来:“醉菊”

    醉菊紧张地凑过去:“白姑娘,你怎么了?”赶紧把娉婷的脉息。

    娉婷挣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点,几乎附耳了,才轻声道:“松森山脉横跨云常北漠两地,从这里直下,很快会到达北漠境内。阳凤和则尹就隐居在松森山脉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惊叫了一声,瞪着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一起走。我们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还找了点草葯,先帮你熬点草葯,还有还有针灸,我采了一把新鲜的松针,每根都够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总是那么从容,此刻却露出彷佛无可奈何的虚弱。

    “醉菊,我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动了。”娉婷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醉菊看着她,只觉身后冷飕飕的,她回头,仓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纯净的一片雪白,如今看来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颤动着嘴唇,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几乎铺天盖地地把她给淹没了。

    “我现在只脑瓶你了。这里有地图,去找阳凤。”娉婷轻咬着下唇,从怀里努力掏出画好的地图:“则尹是上将军,他手下一定有惯于登山的勇士,见了他,请他立即派人来接我。”

    醉菊一个劲地摇头:“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你还有力气”

    “这样只会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粮食也不够了,前面恐怕不会再有岩区。你现在还有体力,一个人赶路,大概两天就可以下山。则尹的手下善于野战,也许一天就可以找过来。”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双目一瞪,声音稍大了点:“背着我,你十天也走不出这片山林。”她力气剩得不多,这么一费劲,胸口直疼起来,仰头不断努力喘气,一边把地图塞在醉菊手中:“拿着!”

    醉菊拿着地图,满心慌张。

    她知道娉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娉婷有一点办法,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两人要分开。

    “去找阳凤,要她派最能干的手下来接我,来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这岩区有地方可以遮风蔽雨,有浆果可以采集。我在这等着。”

    醉菊捏着地图。

    她全身的劲似乎都到了手上,皱巴巴的地图几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她深深盯着娉婷:“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备,熬好草葯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着她,微微弯起没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对,就是那样。”她艰难地抬手,要取头上的钗子,胳膊颤了半天,却总差那么一点,够不着。

    醉菊看得心里发酸,帮她将钗子从头上取了下来,递给她。

    娉婷没有接过,只道:“你拿着这个。这是阳凤送我的,可以当我的信物。”

    醉菊应了一声,半日没有动静,只用眼睛瞅着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声:“醉菊。”

    “嗯。”“去吧。”

    醉菊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带了点哽咽。她缓缓站起来,一手捏着地图,一手拿着那根夜光玉雕的钗子:“姑娘,我走了。”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身离开。

    娉婷睁着眼睛,看她的背影静静消失在岩丛中,舒了一口气。

    她想挣扎着起来走动看看地形,却找不到一点力气。

    先休息一会吧,反正不用赶路了。娉婷闭上眼睛,头挨在岩石上。不一会,耳里传来脚步踩在枯草上的声音,娉婷惊讶地睁开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把浆果:“这个给你。”她把浆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了起来,看了娉婷好一会,才轻声道:“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

    醉菊连忙转了回来:“怎么?”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许久,才微笑着道:“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当心。早点下山,早点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点点头。

    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云常公主与楚北捷的私语之间。眼看着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失算的正是另外两国的君主。

    想当初敬安王府功累数世,牢牢掌握归乐军权,深受大王忌惮。归乐王何肃登基不过一年,即趁何侠凯旋归来之日,谁骗何侠入宫觐见,诬陷何侠造反。

    雷霆万钧的阴谋下,赫赫扬扬百年的王府毁之一旦。

    这般深仇,何侠怎会忘记?

    一听说楚北捷召集整个东林的军队,要与云常驸马何侠决一死战,归乐王心中的畅快期待,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遍乐军队整装待发,一旦何侠败退,归乐军将加入战争,攻破云常关卡,将何侠这个归乐王的心腹大患一举解决。

    谁料云常公主一个露面,将积蓄了许久的阵势如摧枯拉朽般,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从王座上站起来,舒展着筋骨,他已经听了半天的军报,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王?”国丈乐狄诧异地问:“大王是说军报有误?”

    “不,我是说,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仰天长叹,神态中有几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乐狄脸色微微变了变:“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么总是听见这个名字?区区一个王府侍婢,不过会弹两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连王后,上次私下谈话时也提起了这个名字。

    “国丈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楚北捷这般英雄,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发动大战,又为了一个女人,休止了大战。现在想起来,云常和东林的命运,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乐秋不以为然:“大王过虑了。女人都该好好待在闺房中,想着如何伺候父亲夫婿。楚北捷为了一个女人干下蠢事,误入歧途。他曾经领兵侵犯过我归乐疆土,现在自取灭亡,正是我归乐的大幸。”

    遍乐王挥退一旁报告完毕的传令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告诉国丈一件事,白娉婷被何侠从东林胁持回云常时,寡人曾经派军潜入东林伏击何侠,希望可以将白娉婷带回归乐。”

    “啊?”乐狄微愣。

    “没有和国丈商量,是因为寡人知道,国丈是万万不会赞成的。”从侧边看去,归乐王脸上的轮廓在烛光下透着王者的刚毅和固执:“不瞒国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年白娉婷不过是敬安王府里一个小小侍女,这么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却被何侠和楚北捷争来抢去,身价百倍。如果早知道这样,寡人是否应该当初就将白娉婷纳入后宫?”

    话题一转,居然提到后宫之中。

    乐狄脸色再变,心里念头像风车似的不断打转。他的女儿是如今的归乐王后,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身为国母的宝贝女儿,乐家声势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败落后,顺理成章接管了军权。

    思忖了半天,乐狄微笑道:“大王说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贱,是侍婢身份,听说长得也不怎样好看。何侠是因为与她有故主之谊,楚北捷则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而已。”

    “说笑吗?”归乐王也淡淡笑了笑,转身坐下,半边身子挨在宝座的扶手上,温言道:“国丈错了。”

    “哦?”“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气度。若论这个,现在四国中的任何一位国母,都不能与白娉婷相比。否则,楚北捷这样的枭雄,怎会因为白娉婷的一封书信而退举国之兵?”归乐王长叹一声:“你我识人,实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乐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禀报:“王后娘娘驾到。”

    耳听着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宫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露出归乐王后笑意盈盈的脸来。

    “哦,娘娘来了。”乐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这个头疼的话题,连忙从座上起来。

    “大王。”王后朝归乐王袅娜施了一礼,回头瞧见乐狄,柔声道:“父亲也来了?快请坐。”一边在归乐王身边坐了下来,一边闲话家常道:“这几天天气反覆,恐怕父亲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葯给父亲呢,正巧父亲就进宫了。国事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行。”

    说到这,转头对归乐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遍乐王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云常和东林的大战已经不打了,还有什么大事?寡人不过正和国师谈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听见“白娉婷”三字,心里猛然发虚,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听说她跟着何侠到了云常,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楚北捷为了她一封书信罢兵,王后知道吗?”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气,缓缓的低声道。

    殿中骤然沉默下来。

    遍乐王与乐狄讨论国事,乐狄几乎在天明才辞出宫殿。一出王宫,登上马车,沉声喝命道:“去将军府,快!”

    马夫深夜敲响将军府的大门,乐震大将军昨夜和小妾畅饮作乐,还未睡起,听说父亲来了,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父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派人来唤孩儿就好。”乐震迎到门口,见父亲一脸阴霾。

    乐狄不作声,直向书房走去,进入了书房,屏退左右,亲自关了房门,才舒了一口气,沉声道:“大王动疑了。”

    乐震“啊”了一声,忙问:“大王说了什么?”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说后悔当日没有纳她入宫。”乐狄斜了儿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们,娘娘的宝座并不稳啊。”

    乐震不屑道:“一个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们乐家世代为归乐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个榜样!何况,如今的白娉婷已经不是侍女那么简单,和她有联系的,不但有云常的驸马,还有东林的镇北王。甚至北漠众位大将,都和她有说不清的瓜葛。”

    “父亲”

    “那个派去向何侠报信的人,你处置了没有?”

    乐震道:“父亲放心,我已经安排他远离都城,绝不会让大王发觉。”

    “不!”乐狄眼光一沉:“要斩革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乐震面有难色:“飞照行是我手下难得的干将,而且他从小就随着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办。”乐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击何侠,我们却暗中向何侠报信。此事如果泄漏,就是灭族的叛国大罪。如今我们乐家声势日隆,大王已经心存顾忌,万一让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车之鉴。”

    语气稍顿,目光中掠过一道寒气,咬牙低声道:“飞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没有了人证,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无端向娘娘,向我这个国丈,你这个大将军问罪。”

    乐震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思忖再三,终于狠着心肠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采来的浆果已经吃了大半。

    一夜冷风吹袭,幸亏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冻僵的危险。娉婷从洞口探出头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风雪,平安达到阳凤身边。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对着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却空荡荡一点底也没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静静,昨夜也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害她腹痛。但娉婷却为这个感到分外的担忧。

    宝宝,你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按着腹部,希望可以探听到孩子的动静。他正在慢慢长大,赶路的时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经感觉过他在用自己的小办膊小腿踢打着母亲的肚子。

    醉菊说孩子还小,现在还不会踢打,但娉婷却知道他是在动的。小生命的动作是如此充满朝气,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感动得想流泪。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过这个难关吧。”娉婷轻轻抚着小肮,温柔地低语。

    她知道这梦呓般的低语并无用处,可在她的梦中,这孩子却和他的父亲有着同样顶天立地的气度,同样足以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保护?

    娉婷扯着嘴角苦笑。醉菊采来的浆果还剩了一些,就在手边,过了一夜后,光滑饱满的皮都有点发皱。娉婷看着这些颜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时痴了。思绪飘到云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迹罕至的被林木覆盖,下面堆满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里互疑。

    楚北捷的轮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坚毅,充满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

    楚北捷虎目中闪着冷光,看她许久,仰天长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

    他的笑声,凄厉入骨。

    娉婷猛然心惊,回过神来。低头,手中的浆果已经被捏成碎泥,红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对了,浆果。

    她当时也采了浆果来。那人在生气,明明是堂堂大将,生气的时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顾着自己身上的伤,只管逞强。不肯让她帮他包扎伤口,也不肯吃她采来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涩,就像现在的这些一样。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还对着她笑,吻她的唇。

    热呼呼的气息钻进她的心肺里,霸道得彷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属于楚北捷的。

    他说:“我在东林等你。”

    相视而笑时,真的以为将来就是这么简单而幸福。

    后来呢?

    再后来呢?

    彷佛总是风波不断,是老天容不得他们吗?滚烫的泪滴淌到衣裳上,娉婷惊觉自己满腮泪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会有好下场,再真,再耗尽心血,似杜鹃啼出血来,也无善终。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伤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窝中的那股温暖驱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让她总算有了点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点新鲜的浆果回来。

    走了两步,一阵剧痛从小肮处猛然涌来,遍及全身,宛如被烧红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娉婷一声惨叫,捂住小肮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儿,我的孩儿,你怎么了?

    你嫌浆果苦吗?

    你嫌天气冷吗?

    爹不在这里,娘会保护你。

    “啊!啊!”腹部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娉婷在地上翻滚,额头黄豆大的冷汗渗入黄土,十指无助地抓了又放,在黄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越压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里?”

    为什么你不在身边?

    如果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为你抚琴唱曲。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说一句,娉婷,我来找你了。我会忘记一切,忘记从前,忘记烽火连天的战争,忘记初六那轮残忍的明月。

    我会将碎落一地的心一办一瓣拾起来,只要你现在出现。

    我多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你不是说过爱我吗?

    你不是说过会赶回来吗?我殚精竭虑,等到了初六的月儿升起,却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见你,只想见你一眼,哪怕只见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间没有言词能说出我的绝望。

    你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能不相负?

    真的能永不相负?

    “恨你”灰色的天在眼眸深处渐渐变黑,娉婷在快把身体撕裂的痛楚中,听见自己力竭声嘶的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恨你!恨你”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时,她才隐隐约约察觉,恨一个人,比忘记一个人,要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