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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寻春何事却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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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片。”

    华妍雪脱口而出,随即以手掩口,眼光在吴荟身上溜溜一转。

    藤阴学苑学首吴荟停止长篇大套,愕然:“什么七十三片?”

    眼见是瞒不住了,妍雪笑咪咪地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道:“都几个月了,它的叶子还没掉光哪!哎哟,七四,七五,好一阵风!”

    旭蓝转头对着墙壁,拚命忍笑。

    吴荟渐渐回过神,眉心攒成一个川字,不可置信地:“不听我教训,你在数梧桐落叶?”

    妍雪漫不在乎的耸耸肩。——杨初云在清云十几日,她和旭蓝,约上芷蕾,常常逃课与之同游,吴荟当时不发作,待那盟主之子走后,便将两人叫了进来,训斥不该荒废早课,不遵学苑规矩,可说来说去,话里话外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吴荟的脸,因生气而拉长,语无论次地道:“你、你这个你可真是个顽劣的孩子!”

    旭蓝及时笑道:“吴老师说的是,我们已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无故荒废课业。此事都怪旭蓝,与初云大哥一见如故,为图热闹,才把师姐也拖出去的。”

    吴荟也不愿意另起冲突,面色转和,勉强说道:“这事说大倒也不大,以后但凡遇上这类事情,记得定要请假,呈述理由。剑灵虽说不同寻常弟子,但是帮规法纪,亦不得无故违反。你们年纪尚小,便自恃生骄”

    又来了!类似的话她一早讲了至少有七八遍了,华妍雪强捺怒气,眼光不免又滑出窗外。

    “是,是,老师批评得是。旭蓝初进,不懂规矩,真是不该。”旭蓝柔软而又陪笑地,不失时机打断吴荟“为了杨大哥在此,连师父也放了我们的假。她还特地吩咐,今儿要早些过去。吴老师你看,天将近午——”

    吴荟趁势下台,说道:“好罢,切记不可再犯。天时不早,你们自去准备,也该过去了。”

    旭蓝用力一扯脖子已有些梗直的妍雪,应答着,退了出去。

    一出那个房间,举拳在他背后捶了两下,狂笑:“坏蛋,你认错我可没认错。还有,几时慧姨吩咐咱们要早去的!当面撒谎不脸红!”

    旭蓝哈哈一笑,躲开:“不是我使这金蝉脱壳之计,你数到第一百七十三片也未必出得来。这叫做以巧胜拙,斗智不斗力,大有讲究。”

    “以巧胜拙?谁是拙来着?”

    两人一追一赶,穿过讲堂,迎面是一大片宽阔的练武场,早课已完,几个师姐妹还聚在场上未散,正围拢着说得热闹。华妍雪好奇心起,挥手叫:“嗨,在说什么哪!”

    一堆女孩子忽然之间作鸟兽散,人人脸上,各有些不自在。

    “丹菲姐姐!”妍雪惊奇地去拉金丹菲的手,在学苑她一向与这位开朗爽气的大姐姐处得融洽“你们在说什么亏心话呀,我一来,都不作声了。”

    金丹菲脸现尴尬,说道:“哪有说什么了。”

    华妍雪原本只是随口玩笑,倒怀疑起来。看一看其他人,素日和她相好的杨幸兰避开了目光,小师妹陆书宛躲在方梦碧的身后,圆圆的大眼睛里蕴满笑意。方梦碧倒象没事人一样,可刚才听得最分明的便是她高锐清晰的声音。

    华妍雪撇撇嘴:“不讲算了,我不稀罕听!阿蓝,我们走吧。”

    走了十数步,忽听一声低哼,充满了嘲讽和敌意。妍雪募地回头,怒视方梦碧:“背后偷偷摸摸的,哼啊哼的,算你凶么?有话你就好好的说!”

    方梦碧笑道:“华师姐太多心了罢?这时候谁讲过话来着?谁听见了?”

    华妍雪怒道:“我听到你哼来着!这是什么意思!”

    方梦碧摇晃着脑袋笑道:“师姐好凶,我都不知我哼过吗?就算哼过了,也不见得我是哼你呀。”她眼光落在妍雪与旭蓝相握的手上“只怕有些人心虚,听见些风响草动的便不免疑神疑鬼了。”

    旭蓝微笑着开了口:“方师妹,小妍今儿脾气不大好,你别和她计较。”

    方梦碧笑道:“裴师哥说哪里的话,我怎敢和师姐计较啊?裴师哥你俩往哪儿去?”

    “要去师父那儿,方师妹呢?”

    “我师父今儿不在,下午放假。”

    妍雪气闷地听着他俩一来一往,冷冷道:“裴师弟还不走我可先走了。”

    旭蓝道:“是,是,这就走。”又向众人示意告别,转过一带矮墙,低声道“小妍,你不生我的气么?”

    妍雪闷闷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连这个都不懂也未免太笨了。”

    旭蓝大喜,凑上前想说什么,妍雪摔脱了他,道:“你放尊重些吧,没听见人家在讲些什么?”

    旭蓝不以为意,笑道:“她们爱说什么,咱们是管不了。可咱俩是一门的师姊弟,旁人羡慕不来。”

    “羡慕?人家是笑咱们啊,还羡慕呢!”

    旭蓝笑微微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说是羡慕啊,小妍姐姐,她们都在嫉妒你呢。”

    妍雪双颊滚烫,呸的一声,不觉心里狂跳起来:“你你你这个”

    “别,可别好的不学坏的学。”旭蓝在耳边笑“你学会了吴老师的结巴可不好,我、我我听着有、有多累。”

    妍雪噗嗤一笑,风云尽散。

    但倒底心不安,走了一小段路,借故支开旭蓝,匆匆往回走。在粉墙雪松之后悄悄一窥,那帮女孩子们又聚在一处了。

    金丹菲不悦的语声:“别再背后讲人家。”

    “我说的都是实话。金师姐你不爱听,自己躲开便了,听又要听,听了又怕惹事,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呀。”果然是方梦碧。

    金丹菲道:“我也不是非要听你讲。只不过、只不过哼,我走开还不成!”

    方梦碧挑衅地道:“你都听完了,想要假撇清么?谁不知华妍雪同你好,只怕她这时连你也恨上了,你做好人没处做去。”

    说来说去,仿佛并无下文。这一点余音听了也无意义,妍雪拔脚想走,另外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唉,都是自家姐妹,也别吵了。方师妹,不是我说你,就是对华师妹,我们也该客客气气的。华师妹那人,夫人又宠她,她性子又不大好,你和她闹开,未必便是好事。”

    这人是许素月,在剑灵之中,仅仅比金丹菲小些,谢红菁弟子,一向温柔和气。

    方梦碧笑道:“素月姐也未免太小心了。其实咱们明里不说,也不用挑穿开来讲,她认的那个师父,嘿嘿自身都难保,她将来能有什么?”

    金丹菲偏是憋不住不开口,说道:“那是什么话,剑灵都是一样的,我看华师妹前程无量。”

    “哼,前程无量!”方梦碧压低了声音“她再有本事,不过又一个慧夫人。慧夫人什么下场,谁都看到啦,更何况她还未必赶得上慧夫人的手腕呢。”

    “慧夫人怎么了?”杨幸兰怯生生的问。

    “她么”方梦碧毕竟是胆小,或有意卖关子,不肯说,轻轻一笑。

    “不过我说呀,你们发现没有,前几天的那位杨公子,长得和慧夫人真象呀。”

    许素月微笑说道:“杨公子是慧夫人的外甥,没甚么奇怪。”

    那人笑道:“咦,素月你那次不是和我说”

    后面的话没再讲下去,似给掩住了口,许素月道:“私底下随便说说的,不许乱讲。”

    提起长辈私事,这些女孩子们也不是很大胆,再不似方才那样叽叽喳喳毫不顾忌,良久,只听得方梦碧低低一句:“所谓有其师必有其徒”

    “咯”的一声响,雪松的一根树枝已折在脸色冰冷的女孩手中。

    光顾议论的女孩们吓了一大跳,纷纷问:“谁?”“是谁?!”

    有人绕过来,妍雪冷冷看着。看见方梦碧,然后,是那个辨不出声音来的人,檀文雯。

    “檀师姐,”妍雪微笑问“你和素月姐私底下随便说说什么呀?我可不可以听?”

    檀文雯惊惶失措地后退,妍雪逼向她,毫无预兆地,一折身冲到方梦碧面前,清清脆脆打了两记耳光,随即自场边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青钢长剑。

    众人四下散开,一片惊叫:“不要!”

    “叮”的一声,金丹菲取剑架开,叫道:“小妍,你冷静些——”

    妍雪不予理会,寒着脸继续出剑。金丹菲习剑远较她为久,但抵不过势若拚命的气势,只有连连后退。

    方梦碧尖声叫道:“华妍雪打人啦!华妍雪打人啦!”妍雪大怒,反手急刺,骂道:“打人算什么,我杀了你!”方梦碧大骇之余,以手挡住脸面,剑光滑过,斫中了手臂。

    与此同时,后肩一痛,转身之时,全没注意到背后空门全露,金丹菲的剑却在急风似的卷来,前者刺伤方梦碧,后者也跟着刺伤了她。

    方梦碧手臂上汩汩鲜血喷出,吓得嚎啕大哭:“血!血!我受伤了!呜呜,我要死了!”

    华妍雪肩后一阵剧痛而麻木,已拿不定长剑,转交左手,冷笑道:“还不会死,再补你一剑才差不多了!”

    方梦碧又惊又骇,向前面讲堂狂奔:“疯子!疯子!华妍雪疯了,快来人哪!华妍雪杀人啊!”华妍雪想要追上去,却是一阵眩晕,身不由主地向前趔趄,只听一人大喝:“华妍雪你在干什么!”

    吴荟出来了,抱住方梦碧急看伤势,一群女孩围上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另外两个学首秦熠玲和林瑞雪,黑着脸走来。她心中转过一念:“她们向来不喜欢我,她们和她是连串一气的,这就要来报复我了!”五指紧紧扣住长剑“我不能被她们抓到,决不能!”

    秦熠玲走到跟前,说道:“把剑交给我。”

    华妍雪退了一步,她眉一皱,懒得再讲话,夹手来抢,妍雪急急挥舞长剑,在身前形成一团白光,叫道:“别碰我!”然而秦熠玲武功倒底高出何止一筹,不出数招,剑已被她抢了过去,一掌重重打在脸上,骂道:“无法无天的小贱人!”

    手臂上一痛,被她拉过去,提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掼,骂道:“小贱人,去见慧夫人去!持剑行凶,看她怎么说!”一边骂时,一边又把人提在手中。

    “慧夫人!”不提那个名字犹可,提了起来,华妍雪怒火欲焚,高声大骂:“我不去!我不去!你们都是坏人,下流肮脏的东西,我不许你们提起她,不许你们提到慧姨!”

    秦熠玲目露凶光,小女孩身上又挨了几下,拚命叫着,骂着,疯狂地拳打脚踢,只是虎口被制,使不出力道,换来对方更凶狠的对待。丹田里突然升起一股热流,上下奔突,渐渐满塞胸臆,似要爆炸开来。忽觉手腕上一松,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手一挥,胸口的浊气随这挥手之间狂泄而出,人也倒在地上。

    旭蓝听得喧闹,早知不妙,狂冲过来之即便见妍雪和秦熠玲同时跌倒,众人尖叫大乱,慌忙把妍雪抱住,连声唤:“小妍!小妍!”

    妍雪登时哭了,叫:“阿蓝,阿蓝!”恨恨指着面前一大堆人“她们是坏人她们污蔑慧姨”

    旭蓝忧急道:“你别说了,小妍,你闯祸了!秦秦老师被你呀,你也受伤了!”

    到这时他方才发现,妍雪身上满是血,正是从她自己伤口中流出。刚才那一阵挣扎,被秦熠玲提在手里打,背后伤口早已成倍的裂开。他呆呆地看着,看着沾满了鲜血的手,渐渐全身发抖,抱起她向外飞奔。

    后面有人在叫:“旭蓝,你停下,别跑!不许带她走!”旭蓝充耳不闻,低声道:“小妍你别怕,我抱你去找师父,你没事的。”声音颤抖而激烈,妍雪微微而笑,眼光瞥到他身后,微弱的道:“有人追”

    旭蓝咬牙向前奔出,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多,吴荟在说:“旭蓝你别跑,这事和你没关系。她先后伤了同门和学首,你不能护着她!”

    妍雪低低地笑,说道:“到这时,你还是好孩子,是被我带坏了的好孩子。”

    旭蓝急道:“你能不能别再说话啦!”一低头,一颗泪珠坠落。妍雪全身抽搐起来,刹那间痛楚得心房也似被掏空,这时又听一人沉声喝道:“旭蓝,站住!”

    当此大乱之际,这声音仍然沉着冷静,旭蓝惊道:“陈夫人陈倩珠!”华妍雪蜷缩的身子也震动了一下——陈倩珠!清云园掌管刑名的紫微堂堂主。藤阴学苑出事,连她都已赶来了?——吴荟惊悸交加的在说话,那自然是在陈述可恶弟子的大逆不道,争取这一点时间,旭蓝发足狂奔。

    但只过得片刻,又听见那个低沉冷静的声音:“旭蓝,站住。”居然就在身后咫尺。

    “师父!师父!”旭蓝忍不住大叫起来,一只手瞬间搭住他的肩,旭蓝双手一空,来人手指堪堪碰到妍雪身子,便在此时,一条淡色影子轻轻滑过,与对方乍合即离,妍雪已在她怀抱。

    陈倩珠退后两步:“慧姐。”

    沈慧薇手指疾点受伤孩子肩后剑口的几个穴道,以止流血,淡淡地道:“我一向知道这孩子淘气顽劣,不知犯了何事,有劳陈夫人亲自追来。”

    “师父”旭蓝怯生生地叫着,沈慧薇打断:“夫人面前,不许随意插口。”

    陈倩珠一双眸子亮如寒星,语音温和而不带感情:“慧姐,藤阴学苑急报闹事,我赶过来看,前因经过,还不详知,只听说,这孩子同室操戈,打伤学首。”

    沈慧薇久久不答“同室操戈,打伤学首”这么重的罪名,她自是无话可说。华妍雪原本昏昏沉沉,又莫名激怒起来,嘶声叫:“不是!是她们!——是她们那帮下流的”

    沈慧薇轻轻掩住她的口,仍沉默着,吴荟她们逐渐围上来,方才说道:“同室操戈,打伤学首,吴老师,当真么?”

    吴荟道:“千真万确!慧夫人,这小、小小妍无理挑衅同门,剑伤她师妹方梦碧在先,而后又打伤了秦老师。”

    沈慧薇道:“嗯。——陈夫人,欲如何处置?”

    陈倩珠说:“此事既关系到慧姐,小妹不敢擅自作主。请帮主开涧月堂。”

    沈慧薇抱着人的手不易觉察的震动一下,缓缓的道:“遵命。”飞快在身上拂过,妍雪一震,已被拂中哑穴,——随之双手送出。

    “请夫人带她先去涧月堂,慧卿稍后便到。这孩子受伤甚重,性情且又冲动易走极端,我点了她的穴道,使她不能说话和动弹。也请夫人暂时莫要逼她。”

    陈倩珠毫不动容的答:“好。”

    涧月堂。

    华妍雪蜷伏在角落。闭着眼睛,身边来来回回脚步声不断。肩头一阵阵割裂般的痛楚渗入肌肤,身上多处,被秦熠玲打过的地方此时也密密地痛起来。

    涧月堂上渐有人声,方梦碧哭哭啼啼,檀文雯吞吞吐吐,谢红菁声严腔厉,而后是许绫颜,或是吴荟,又或是其他人,有轻声叹息:“固然是坏脾气,可也”迷迷糊糊间听着那些越来越是遥远的声音,偶而几个音节的字钻入耳帘,响亮而毫无意义。直至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语声犹如利剑一般穿破重重迷梦:

    “华妍雪桀骜不驯,纵性骄恣,致成今日挑衅伤人之祸,为绝为患,以儆将来,必须重罚。慧姐督教不力,纵容门下,当同罚。”

    华妍雪倏地惊醒,大睁双眼。

    创口处一片清凉,半昏半睡中,已有人敷过伤药,神智也为之一振。

    涧月堂肃穆端严,谢帮主高高在座。迎面见到刘玉虹,顺着她目光所向望去,一颗心霎那间提到了喉咙口。

    沈慧薇跪在堂间,身上披了一件深色的斗篷,依稀记得她在冰衍院前并非如此装束。

    许绫颜站起来,说道:“小妍固然顽皮,念在她念在清云人材凋零,有此佳儿,实属难得,还望能宽恕她年幼无知。慧姐与小妍相处才只两月,谈不上督导不力,如当真要追究,那小妍还是在语莺”

    陈倩珠不容说完,道:“她年纪这般幼小,已是如此凶狠,专敢犯上逆命,若不痛加儆罚重新为人,将来即使学成,又能指望她怎样的爱护同门,敬重长辈?慧姐自收华妍雪以来,如何对这孩儿纵容溺爱,那是有目共睹,今日之过,慧姐难辞其咎。”

    她转向谢红菁:“帮主之意如何?”

    谢红菁沉吟,问道:“慧姐,你有什么话?”

    沈慧薇听她们针锋相对的往来,始终毫不动容,听到谢红菁问,方才抬起头来,说道:“小妍同室操戈,打伤学首,其错无可匿,属下愧负教导之责,受罚不怨。但此祸因何而起,前因经过,属下可否一听?”

    陈倩珠道:“已问过了,是因言语不和,吵架起殴,慧姐还需再问一遍?”

    妍雪心里大叫:“不!不对!完全不对!骗人,骗人的!不是言语不和,吵架起殴!”苦于一声不能出,急得满头大汗。沈慧薇语气平淡:“属下原只想,即使小儿起衅,亦必有个开端。不知夫人已定案结词,恕属下多言了。”

    谢红菁微微一笑,慢慢地道:“是都问过了,不过,慧姐既卷入事中,要知详情,也是应当的。”

    于是叫上吴荟,让她:“你把经过情形再讲一遍!”

    吴荟应道:“是!”她对第二次发问似乎有点意外,望了望沈慧薇,说道:“弟子是听到练武场上一片喧闹才赶过去的,只见小妍拿剑追杀梦碧,梦碧已受了伤,小妍还追过来,嘴里说着我要杀了你的话。我们没法喝止她,秦老师上前拿下她的剑,哪知一个不留神,秦老师竟也被她打伤了。当时秦老师昏迷不醒,我们只得急忙禀报了陈夫人。”

    “这帮小孩是怎样吵起来的?”

    “是因小妍顽皮,今早被弟子责备了几句,她心里不高兴,回去时因姊妹们没理她,就大大生起气来了。——夫人明鉴,这个孩子为了人家不理她而闹脾气,也不止一次了。”

    刘玉虹一派置身事外、漫不经心的神气,堂上的对话,她也似听非听,这时突然说道:“嗯,没人理她,她和人家吵,又怎么打起来了呢?十岁的小孩,竟有伤人恶念,倒也少见。”

    吴荟吃了一惊,道:“也、也就是越吵越失去了理智了罢总之是她先拔剑,丹菲为了阻止她也只得拔剑相架。”

    这话避重就轻,涧月堂上人人听了出来,刘玉虹笑笑,并不追问。陈倩珠皱着眉,道:“慧姐,你若有疑窦,但问不妨。”

    沈慧薇抬了头,静静地望着吴荟:“吴老师,慧卿疏于管教,使吴老师受累,甚是抱歉。”

    吴荟受惊低头:“慧、慧夫人,不、不敢。”

    “听吴老师方才所说,慧卿有两点请教。第一,你看小妍受伤也很重,不知她受伤是在你赶到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受伤之前不,是弟子赶到之前受的伤,那不能怪丹菲。两人正在打,小妍一转身,空门大露,丹菲收不住剑势。”

    沈慧薇微笑道:“我不敢怪别人,只是相关细节,还是问清楚的好。第二点,听吴老师方才所说,你赶到之时,她们已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是争吵之初,吴老师并未亲见了?”

    这一次是陈倩珠代为回答:“慧姐,吴老师并没亲见。她的说法与方梦碧等另外几个剑灵,是一致的。我让她们上来和慧姐说个明白。”

    传方梦碧、檀文雯和金丹菲,道:“据她们的说法,小妍先上来冲着文雯,后伤梦碧。丹菲则是出剑架开而后误伤小妍。至于秦老师,伤势较重,就不必上来了吧?”

    沈慧薇欠身无异议。

    方梦碧手臂上层层叠叠缠了白纱,上得堂来,便哭哭啼啼,说华妍雪象是吃错了药,盯着她要打要杀。

    谢红菁道:“这都是后来的情形,如今慧夫人要问的是,一开始的口角因何而起?文雯,你来说,小妍最初是冲着你,她为什么冲你?”

    檀文雯差愕不已,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弟子不记得了,我们在说笑,她走出来,就很不高兴的样子——”

    吴荟忙道:“原因刚才弟子就讲过了,慧夫人,她小妍当真顽劣无比,这些天来,早课全不上,我教训她两句,她倒好,自管自躲在一边数落叶!”

    沈慧薇淡淡道:“嗯,这件事也和后来的大打出手相关么?”

    吴荟一愣:“不相干,可”

    陈倩珠皱眉道:“吴荟,无干紧要之事,别拿到涧月堂来说。”

    吴荟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说。

    陈倩珠又道:“文雯不记得了,丹菲,你可记得,为何口角?”

    金丹菲是这些人当中最老实的一个,在每个人都急于落实那小囚犯罪名时,她只是沉默,陈倩珠一问到她,登时满脸通红,双手互绞,讷讷说道:“禀夫人,其实其实弟子们也有错,不该私底下议论”

    想说真情,可又有点拿不定主意,方、檀双双脸上变色。

    华妍雪却深深害怕起来,宁愿丹菲别再说,大家都别再问。没人注意她,死死盯住刘玉虹,眯起眼,一闭一开,半闭半开,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刘玉虹终于有所察觉,看了看她,笑了:“我们一直在问,忘记被告了。——虽然她是被告,也该给她个说话的机会啊。”说着,抬了抬手,一道指风划过,华妍雪大嚷出来:

    “她们在撒谎!”

    小女孩跳起来,跑到沈慧薇身边,叫道:“不能怪慧姨,慧姨一直教我好,是我不听慧姨的话。——但是我,她们全说我疯了,我可没疯!——是她,方梦碧!她在背后造谣中伤,说了很多不干净的话,还议论裴师弟和杨家大哥。她们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在背后议论是非长短,恶作下流,见人又装着一本正经!——吴老师她们好偏心,一见了我,什么也不问,便骂我,打我,我给金师姐刺了一剑,伤得比方梦碧还重呢!她们打我,把我往地上掼。还有,我根本不知道打伤了秦老师,肯定也是栽的,我这么小,她这么大,哪里就能够打伤她了?”

    沈慧薇低声再三:“小妍,住口!”哪里阻得住,叹了口气。

    谢红菁凝目而视,冷笑:“小妍,我便是因此不解你的哑穴,你伶牙利齿,便是十分无理也能减去七分。在这涧月堂上,人人皆有畏惧之心,你独能毫无顾忌。——好,是这样开始吵架,而后你解不了气就要杀了人家,是么?梦碧,你们有话也可以说。”说到这里,眼中掠过一缕寒意。——清云由于架构庞大,帮众十万,阀内隐患,尤看重于外乱,背后议人是非,向为清云严禁。不论方梦碧讨论的是谁,都犯了清云大忌。

    方梦碧呜咽地哭了起来,可是不说话。檀文雯不自然地摇着头,脸色苍白。——谁敢说明背后议论沈慧薇?可是她们不开口,华妍雪一颗心也才晃晃悠悠放回去。

    陈倩珠道:“好,如今事实俱明,沈慧薇督导不严,华妍雪剑刺同门,打伤学首,事实无可置疑。方梦碧率头背后非议,造遥生事,亦是不该。可还有其他异议?”

    高阔深远的涧月堂,陈倩珠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栋梁木雕之间撞击、回传,最后一字一字重重地敲落在心。——她们想要怎样,她们会打她么?——华妍雪咬着嘴唇,满脸通红:不,我是不受辱的,除非我打不过人家把我打死也罢,没有人可以打我,没有人可以让我束手就范!

    沈慧薇忽将她搂入怀中,缓缓地道:“慧卿管教无方,惭愧无地。论小妍之顽劣,如此相待同门,罚亦应当。只是她年纪尚幼,此时受伤又重,万万受不起回雪鞭。恳求帮主与陈夫人恩准,折两人之罪罚于慧卿一人之身。”

    妍雪大惊:“慧姨”

    沈慧薇低下头来,眼中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恳求意味,求她别再出声。妍雪眼泪潸潸滚落,一瞬间后悔莫及,如有千千万万懊悔的小虫儿在咬噬着肠子。闯祸时凭一时血气之勇,逞一时之痛快,怎想得到最终连累的还是自己心尖之所系欲保护欲爱戴的那个人?

    连陈倩珠都站起来,肃然问:“你要代她受罚?”

    沈慧薇道:“是。”

    她把妍雪轻轻送出,给许绫颜。

    解下披风,递与身边弟子。

    众人皆是一惊,她里面只穿着夹衣单衫,显然是做好了受刑准备来的。

    妍雪哭叫起来,开始挣扎:“不要!不要!”许绫颜抱紧她,那看不见的双目里,有一丝迷惘,一丝黯然,又似有着无限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