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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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榴花照眼,清槐飘香。夏日,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串串槐花,弥漫着一股清丽的味道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轻扯一瓣放在口中嚼着,细小的甘甜似要把这淡雅诠释到底,令人欲罢不能。怡宁阁的竹廊子里洒满点点白色的槐瓣,是一种很协调的凌乱,像在配合我现在的思想,压抑而又明朗有序。

    "额娘!"弘晓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栽到我身边腻着,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跳下去,规规矩矩地一礼,"给额娘请安。"

    我吃吃地笑他:"你在宫里也是这么个请安法儿?怎么见了额娘就这么小孩子性儿了?"

    "额娘,阿玛可好些了?儿子想去请个安,前天阿玛还要儿子拿新练的字去给阿玛看呢。"弘晓说着向允祥住的屋子看了看。

    我把他搂过来说:"你阿玛歇着呢。你来得正好,坐这咱娘儿俩个说说话。"

    他听话地点点头,我问:"干珠儿长大了,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通今博古,还是能征善战?"

    他转转眼,想了好半天却反问我:"嗯,额娘,那阿玛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阿玛,应该算是个更复杂的人吧。你们这几个兄弟,没有一个完全像他,你大哥学来了他年少时的鲁莽和自负;你二哥继承他的稳健和内敛;你三哥得着的就是他的深沉和敏感。至于你,干珠儿,额娘不想要求你像他从前一样文武双全,只希望你尽你所学地去生活,去寻找你缺少的东西。"我从深思中拉回视线,低头对上他懵懂的小脸,不禁笑道,"不明白么?其实就是说,要你学会找快乐,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只要做你认为最简单、最快乐的事情。做好了,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记住了么?"

    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儿子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儿子记住了。"

    我仰起脸,下巴抵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叹息:"干珠儿,要是额娘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帮额娘看家?"

    "额娘要出门,还是又要去园子么?"

    "也许"

    "儿子能,儿子长大了,额娘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回禀了皇父,留在家里帮额娘看家!"

    "好,好儿子,额娘放心了。"我搂紧他,心中默念:弘晓,你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一定

    弘晓离开后,我进屋看了看,允祥仍然在昏睡中。我带上门,嘱咐丫头和太监好好守着,自己出了院门,在园子里逛起来。从回廊到亭子再到水池,这个不算宽敞的园子我逛了二十七年,却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大,大得足以让我把这二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数回忆一遍。原来人可以经历这么多,时间斜睨着眼,看争斗,看忙碌,就是不会提醒你停留。

    离了园子往内院走的时候,老远见绿映急急忙忙地转出跨院,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额娘,孩儿正要去找额娘,又恐怕扰了阿玛,孩儿是想请额娘示下,这一向"

    我打断她:"绿映,额娘前儿已经把这府里对牌账目一并交给你月额娘了,以后这府里所有的事,都要她做主点头,一应大小事找她就好。"见她愣在那里,我笑着拍拍她的肩,"你还年轻,却也是难得的聪明,以后多帮扶你月额娘,你不是一贯跟她最投缘么。"

    绿映眼睛里又换了寒意,却在我的问话下凝固,我问她:"你的额娘,别来无恙吧?"

    "您,您怎么知道?"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京城居然就这么大点儿,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到了一家人去?绿映,人一辈子其实短得很,短得费费心思、动动脑子就过去了,想得越多,错过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额娘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缘分是注定的,扶持他,让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责任。好孩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说完这些,我往前进了正院,留下她微红着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我拿着笔饱蘸浓墨,寥寥数语跃然纸上,这么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见,他一定又会不厌其烦地笑话我。捏着封好的信,我长舒一口气。今晚,我就睡在这间屋里吧,这里是我生命轮回的起始,是一个时空谬误的开端。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气,一双手臂从背后拥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一挣转过身,允祥被我挣得晃了几晃,笑说:"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环住他:"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你居然还到处跑。"

    "醒了想找你说说话,你偏不在,巴巴地让他们找你,倒好像我有什么事一样,没得吓坏了你,出来走走也好呢,下雨前凉快。"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没有咳嗽。

    我扶着他到美人榻前,对着脸坐下,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回去说,搞得跟久别重逢一般。你呀,年岁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来,然后指着门口说:"我还记得,那年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站在这桌子跟前,披着头发照镜子,好像没见过自己一样。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拘束都没有,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笑得什么似的。"

    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的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儿?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得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得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得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惟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的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地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的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番外之雍正篇

    过往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

    皇上赐鉴:

    四哥:怡王时日无多,臣妾纵有万般牵挂,也再无心力苟存于世。非是臣妾与怡王贪享隆恩圣眷,实因四哥乃我夫妻唯一可信可托之人。故臣妾决计随侍怡王之时,借此一方素笺代王跪求皇上,念在怡王数年忠心,手足情分上,照拂臣妾幼子,善待怡亲王血脉。他日臣妾与怡王定然于九泉之下遥叩天恩。

    恭请圣安

    臣妾兆佳氏绝笔

    信纸慢慢从我僵硬的指端滑落,屋里已经有些昏暗了,我呆望着那相偎的两人,久久不能言语。一个静卧于床榻,一个跪伏于身畔,自然而和谐。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总觉得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会笑着起身,端茶递水地寒暄。不是口称皇上,而是招呼四哥,对,四哥,好像很多年前就是这样的。

    "启,启禀皇上,该预备的都预备出来了,是不是把怡亲王的法身"刚才通报的小太监低着头过来回话,两只手扶在地上,我看见有明显的水滴滴在他袖子上。脊背上一阵寒冷,我很不耐烦地打发他:"你先出去吧,等等,再等等。"他答应着,仍旧低着头退到外面。从门缝里看去,院子跪了满满的都是人,有一丝光线刺进来,照着地上的信纸,亮白色射疼了我的眼睛。我慌忙闭上,十三弟平静甚至带着微笑的表情却深刻地浮现出来,连同大半生的过往一起在静谧中流淌

    是从几岁开始的?我整日偷偷躲在永和宫的影壁后面,看两个娘娘逗着那个一摇三晃的小娃儿玩笑。偶然听奶娘说,大清祖制,后宫女人不能抚养亲子,所以自小疼我的佟娘娘并不是我的亲娘。我很好奇,佟娘娘对我尚且那么柔和宠爱,那亲娘的眼神又该是怎样的温暖呢?脸贴着冰凉的影壁,我一直盯着树阴下端坐的身影。她长得真好看,又圆又黑的眼睛自然带笑,让人想不出她生气会是什么样。宫里我见过的娘娘总加起来,甚至包括乾清宫挂着的那幅仁孝皇后的画像都算在内,都没有她好看。

    "四阿哥?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跟着的人呢?"问话的是一个嬷嬷,大嗓门引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这边。我窘起来,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呵呵锅(哥)"衣服一紧,是那个小娃儿正使劲扒着我,小脸扬着,眼睛像一弯新月。我傻傻地看着他,这是皇父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可以让皇父开怀大笑的孩子。听人说,他周岁那天满床的东西让他挑,他却一泡尿让所有的全都归了他。他的确是很讨人喜欢,除了太子就只有他让皇父整日挂在嘴边念叨,就连刚刚树阴下好看的眼睛也在呆望我一瞬间后就被他吸引去了目光。

    "儿子给两位母妃请安。"我往前挪了挪,顺势偷偷瞄了她一眼。

    "四阿哥,学里头下得早?既来了坐坐吧,等德娘娘差人寻了跟你的人来再送你回去。"另一个母妃,就是小娃娃的亲娘走过来,弯腰笑着对我说。

    我仍旧看着树下,那个传说是我生母的女人,小娃儿早已回到她怀里,她手上的帕子轻柔地在小娃儿额头上抹着,摆摆手对旁人低语了些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看我。

    没等人来,我从永和宫逃了出去,之后很久,我再没去刻意听过关于那个宫里任何人的事,真的碰到了我还会躲开。

    "禛哥儿,记着额娘的话,你是我佟佳尘的儿子,要做你皇父眼中最与众不同的皇子!"佟额娘连续三天对我闭而不见之后,就撂下这么一句让我之后咀嚼了大半辈子的话。与众不同?我已经很不同了,养母贵为后宫之首,皇父给我的疼爱不见得多,苛求却堪比太子,幼时的活泼好动变成他眼里的"喜怒不定",面壁思过是书房外常做的功课,紫禁城里的规矩礼节恐怕没有人比我更烂熟于心。指着镜子里不形于色的自己,我冷冷地说:"胤禛,诺大的皇宫,你是没有亲娘的孩子。"

    再次提起永和宫是在书房看到六岁的胤祥,按序齿他排行十三,已经长得眉清目秀。他没有小时候调皮,举止总是四平八稳,只是眉眼间有些骄傲和固执,还常常异想天开地让人瞠目结舌。

    "'卧冰求鲤'?十三弟,谁给你出的主意?"我听完他的话,愣了半天方才接口。

    十三弟认真的脸上显出一些忿忿:"师傅前儿才讲了的,'孝于亲,所当执',师傅说二十四孝上有王祥卧冰的故事。四哥,王祥能卧冰,胤祥为什么不能?十哥凭什么笑话我?"

    我听到这,赶紧暗暗把笑憋了回去,清清嗓子说:"老十三,你有这心思倒是个好的,只是这卧冰的事太犯险了,若是出了差错哥哥怎么担待得起?依我说,还是换个法子给皇父贺寿吧。要不,哥哥赶明儿个出去帮你寻个什么稀罕物件儿?"

    "四哥,弟弟若是进得去西苑,也不会来给哥哥添烦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出了岔子,决不连累哥哥!"胤祥完全不理会我的建议,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胸脯,"何况我都跟十四弟说了呢,连他的份儿都有。"

    "十四弟?"我皱皱眉头,佟额娘殁后,我只有按规矩去永和宫门外请过安,从没进去过,也就没见过这个小我十岁的同母弟弟。他跟老十三一样,交给别人抚养却还是可以整天腻在额娘身边,将来怎么能有出息?我心里这样想着,却鬼使神差地应承下来,"好,哥哥就帮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事实证明,胡闹就是胡闹,所不同的是,相差八岁的胡闹得到的惩罚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跪在上书房的时候,脚上又痛又痒的冻疮让我懊恼极了。"指了婚,择日就要开府建衙的人了,居然还这么混账顽劣!"皇父疾言厉色的指责声环绕在耳边,陪着我走进久违的永和宫,她,我的额娘,不像我心里牢记的那样冷漠,这反倒让我受宠若惊。

    "四阿哥,十三阿哥尚且年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时只怕也辨不清。你是兄长,师傅教给他的,你要督促着他,师傅没教给的,你就该教着他,断没有由他淘气的道理,明白么?"她坐在我对面,语气温和得有点僵硬。

    "额娘,四哥教训过了,是儿子硬聒噪着四哥去的,这一病原是儿子该受,与四哥不相干。"胤祥紧绷着稚嫩的脸,大义凛然。

    额娘笑笑对他说:"这一病啊,也不知道是罚你还是罚了你额娘,知错便好,如今做了学问,总是要规规矩矩的才好给你这弟弟做个榜样不是?"

    他们的谈笑中,我这才看清额娘身边偎着的那个小矮胖子,怯怯地盯着我,黑黑的瞳孔带着很强的距离感。皇父和佟额娘自来都教育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所以他的姿势让我很有些不屑。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对着那张跟我有几分神似的圆脸,只知道这一望,就望出了的几十年的隔阂。

    就从那一年起,我们兄弟间仿佛都开始关注起彼此的成长。我有了自己的府第,那拉家出色的女儿翩叶被指为我的嫡福晋,有了聪明贤惠的妻子,有了众望所归的儿子,我也开始在朝堂上完善一个皇子的职责。论学问,我可以跟太子不相伯仲,在皇父心中,我就是太子的补充与辅助,也该是太子未来的第一臣。一开始,这样的概念对我来说的确根深蒂固,可是接触政事久了,我便发现了太子的急功近利和不切实际。边疆多年平叛,养兵筹饷全靠赋税银粮,若不重视根基上的问题迟早坐吃山空。我把这些想法透露给太子,他却嗤之以鼻:"老四,你才刚刚接触政事,未免杞人忧天了,每年单是两江赋税便有多少?整个大清国赋税又有多少?这都是你看不到的,且把心思放正些,我大清自来看的是军功,剿敌平叛总是第一要事,哥哥希望你这方面多下下工夫,将来才好给你加官晋爵呢。"

    我无言以对,如此狂妄短浅,把他门下的奴才都放纵成了祸害,将来如何治天下?我学的是人臣之道,可我也是人君的血脉。我在心里悄悄地想,倘若太子不能成为明主,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断他。

    数年磨炼,身边的弟弟一个个长大,我蓦地发现,他们比我要有魄力得多,他们的觊觎之心此起彼伏,一时间堂堂大清太子,竟然没有一个兄弟肯信服于他。我原本以为,我熟知的十三弟虽然受宠,但应该是这些人里最淡泊的,可是他抢婚的举动震惊了我,原来平素稳稳当当的胤祥,其洞察力和审时度势的本事早已超出我所估计。

    "老十三,这一向可顺序了?哥哥怎么听说你府里先头可是忙得不行?"坐在我府中的园子里,我半开玩笑地斜看着胤祥。

    他讪讪地:"多了也不便说,哥哥既知道便是了。这天底下总有料想不到的事,呵呵。"

    我不自觉摇摇头,一个新福晋就让他人仰马翻,可见胤祥仍然是仁厚的,只是柔软束缚了手脚,他感觉不到紧迫而已。这也许不是坏事,正是他的仁厚多年维系着我跟老十四剑拔弩张的兄弟关系,也正是他的仁厚让皇父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重视他,他的这种个性是皇家之幸,无论如何也是吃得开的。

    随后较为平静的日子里,我明显感觉到皇父在重新审视我们,尤其是太子和胤祥,可是索额图案一出来,他最先怀疑的人,竟然是我!

    "四哥,老爷子只怕是防微杜渐,借着这个事敲敲佟家对你的照拂,未必真心疑你。皇父何等谨慎的人,若是真心疑了,哪里就能因我一句话就消了的?"胤祥看出我的寒心,日日开解。

    我冷笑,佟家的关系难道是我抢来的?佟皇后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莫非这就算是佟家儿子的与众不同?疑都疑了,我若不善加利用一下,岂不是枉担了名声?

    争还是不争,困扰我的问题在一废太子后得出了答案。浮出水面的胤祥和老八先后被否定了,一废一立,皇父的自信也同样受到重创。我这时笃定,我可以了,不为了自己一腔抱负,不为了让自己的深思熟虑投入于祖宗基业,只因为自己如履薄冰的地位,不进,就是死!

    "老四,这一次若是成了,我自然不亏待你。"太子在殿内走来走去,凌乱的步子显出他对逼宫根本毫无胜算。

    "太子爷,弟弟想荐一个人,不知道太子爷意下如何?"我手里捋着数珠,有条不紊。

    他转过身:"谁?"

    "老十三。"

    太子眯起眼睛:"老十三?全天下都知道他想做太子,叫他来给我使绊儿不成?何况他闲了这么久,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收起数珠走到他旁边,小声说:"太子爷怎么不想想,敢当着皇父的面坦诚要当皇帝,皇父还会怀疑他么?十三弟越是赋闲在家,皇父便越是信着他。有的契机,弟弟没有,连太子爷可能都没有,可是他却有,即便是不成,放他在里面一搅和,皇父也得投鼠忌器。请太子爷细想。"

    太子听了略一思索,便立刻找人进来吩咐了几句,傍晚,胤祥就被带进了宫。

    "四哥,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胤祥大踏步走到桌前坐下,我面前的茶杯他拿起来就喝。

    我凝了神色对他说:"十三弟,哥哥帮你还是害你,信与不信,都在你了。"

    他却笑着歪在椅背上:"四哥从小儿就只有帮我,几曾害过我?便是害上一次,也不足道了。"

    我诧异于他会心的表情,完全没有了在他府里劝我时的急躁,想必他也是很有一番考量的。他的表现让我更确定自己的判断,我把那封假信递到了皇父跟前。赌注果然没下错,皇父放了胤祥,而太子一败涂地且再无翻身的可能。不知道胤祥能不能在山水间想明白我的举动,总觉得皇父对他应该还有期许,如同我一样。

    "老四啊,除了太子,就只你是朕看着长大的。"疲态尽现的皇父在对我大加封赏后突然这样说,"只是这几年,朕没有那么自信了。"一句话让我百感交集。皇父不相信自己,却相信老十四,不再立太子,却封了世人眼中胜似太子的大将军王。不过很可惜,他是老十四,有皇父宠爱有额娘傍依的老十四,他干练有余深沉不足,当得好将却当不得好王。更何况对我而言,他是个最恃宠而骄不知好歹的弟弟,我多年的关照换来他莫名其妙的敌意,他和永和宫里的额娘一样,只会把人心推进冰窖里。

    我问胤祥:"你说老爷子心里到底有没有准主意?"

    他没有犹豫:"准的不好说,弟弟冷眼瞧着,十有八九是老十四。当然了,一天不下旨,那就是各凭本事。四哥,这个时候最忌讳底下人太招摇,您看废太子就知道了,那个年羹尧主意太正,不可不防。"

    我不置可否,年羹尧、隆科多,这些人手段虽狠,可都是我的胜算。皇父在最后关头调我去祭天酬神,是有意彰显我还是成心避开我?无论如何,京城内外以至畅春园上下已经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思来想去,唯一可能出乎意料的突破口,就是手握绿旗兵的胤祥。

    我不该疑心他,我在片刻间曾经这样惭愧过。胤祥那时神色凝重地走出寝殿,侍卫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的脸一下变成了雪白,质问的眼光生生撞在我脸上,让我居然不知所措了。只有片刻,他回复微笑,扬着嘴角走到我面前,深深一揖,小声说:"四哥果然是真命天子。"

    "老十三,皇父"我看见他抱拳的手抖得厉害。

    "请四哥放心。"他仍然没抬头,"臣,必将恪守君臣纲纪,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说完他手一挥,便有一个小太监撩开帐帘,李谙达从里面走出来,恭敬地说:"雍亲王既来了,且请进去。"

    我站起身,犹豫地看了看垂手僵立在那里的胤祥,大步走了进去。殿内昏暗得很,皇父靠着软垫半坐在床上,虚着眼睛张望:"回来了?"

    我到床前跪下:"回皇父的话,儿臣祭天大礼已毕,请皇父示下。"

    皇父用力撑了撑身子,头向前探着,仔细看了我两眼又靠回去:"老四,是你回来了。"

    我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屋里一时很静,只听得见他手里数珠的摩挲声。许久,他动了动手:"罢了,也罢了,去吧,去吧。"

    小太监搀我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很希望他叫住我再说两句什么,可我没有勇气回头看,他也再没发出声响。

    七天,皇父的数珠躺在垫了黄缎子的托盘上,一直陪着我发号施令。雍位已正,我的争斗却好像才开始一样,白花花一片素服的人跪在脚下,他们满脸的猜疑和不屑藏在黑影里,让我紧绷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这个座椅的确很高,人人都能躲,我却无处可躲,做皇帝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天下人证明,你是对的!

    这个天下人里,也包括我的母亲。从皇父大殓的那天起,她就恢复了我幼年时她对我的冷漠。"额娘在等十四弟么?"我问。

    "大行皇帝交代过,一应大礼典仪都等大将军王回来。"她老了很多,每天絮絮叨叨就是这句话。

    "哦?可有圣旨?谁传的口谕?"

    她抬起头,有些恶狠狠地盯着我:"那如今这继位、大殓,可有圣旨诏书?谁传的口谕?四阿哥!雍亲王!大行皇帝辛劳一世定下的江山,难道不能让他交给他看中的人,不能让他放心地走吗?"

    "国不可一日无主,江山已然交了。额娘册封太后的事情不日便会明发上谕,还有好多杂事都等着太后懿旨呢。"我心里有股涩涩的感觉快要涌出来了。

    她表面重复平静下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本宫没有资格做太后,本宫也不想承认这样的太后。"

    除了留给她冷笑,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对自己的额娘来表达愤懑。宠冠六宫多年,她的见识与胸襟竟然还不如十三弟妹!除夕夜,我悄悄靠在永和宫正殿的抱厦外,她凄厉的指责伴着雍正元年的钟声一起传到我耳朵里。

    一直到死,额娘都不肯给我一句做母亲该有的软语温言。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只是心口太酸痛了,轻敲了两下棺板,我小声问:"额娘,难道当年生我的时候,您不会疼么?"

    太后大殓的第二天,胤祥把一个明黄的缎子包双手举过头顶,跪在我面前:"皇上新登大宝,兵令军行都由皇上统一调配,此令臣不敢擅专。"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那块绿旗兵的令牌。"十三弟,哥哥"我脱口而出。

    他往后挪了两下:"臣不敢!臣在先皇灵前有诺,今后定然恪尽心力,忠心侍主,但求不负皇恩"

    "行了行了!"我突然烦透了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十三。见我打断,他顿了一会,微笑着抬起头来,仍然恭敬地说:"臣不能完全参透圣意,可皇上,您是一向看得明白臣心的。"

    我呆住了,从来都说兄友弟恭,但胤祥却是个可以让我敬重的弟弟。事大事小,他心里永远明镜儿一样,有时候他仿佛就是另一个我,做一些我不能做的,弥补一些我不能弥补的。

    老八后来对我说:"既做臣子又做兄弟的人,迟早你只能留下老十三一个。"于是他只做他想做的,逼着我把当年夺嫡留下的硝烟继续蔓延下去。至于老十四,我也很想像相信胤祥一样相信他,可是额娘的眼总在我脑子里转,我便下不了决心了。我不能给他自由,留下他的性命是我唯一愿意保证的,因为老十四并不会动容,就像小时候,我保护的是两个弟弟,而每次清醒着感激的,都只有胤祥。

    常常想不明白,我成了皇帝,可我真正赢到了多少?功臣最后都变得狂悖,只把一个个任奸用佞的笑柄留给我。普天下猜测种种传言纷纷,兄弟失和,父子离心,紫禁城角落的污垢远比大殿顶上的金碧辉煌更吸引人们的目光。没人知道,申斥老八老九的时候我脊背上的冰凉,更没有人看见,驱逐弘时的那晚,养心殿的昏暗。

    不是我愿意粉饰自己,是全天下总在向我要一个冠冕堂皇。其实皇父啊,他们最想知道的也正是儿子想知道的,您的心里,究竟曾不曾属意于我?如果是,那么您现在能否安然瞑目了?如果不是,那就请您看看这天下,我,胤禛,没有丢爱新觉罗列祖列宗的脸!我只有一生,纵不能有口皆碑,也至少换了个安邦定国。

    雍正五年以后,政局的波澜趋于缓和,闲暇之余,我常常能从十三弟病容上看到自己的老迈,岁月的消逝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烦躁不安的状态中。我急切地批阅着每一份奏折,完善着每一件政事,还要面对永无休止的内争外战。有十三弟恭谨又坚定地陪侍一旁,多少能让高置的龙椅少一些冰冷,可是终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不用小心翼翼也再不会勉为其难,甚至还有结发知音相随。难怪,他微笑得那么惬意。

    "皇上,时候不早了,就让怡亲王"犹豫的提醒声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只得点点头,由着他们去装殓了。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手捧着一个荷包过来回说是从王妃身上掉下的。我打开一看,清香扑鼻,里面是一个木雕的核舟,舟底刻着四个小字"风雨同舟"。风雨同舟,我重复念叨着,转手对小太监说:"把这个放在怡亲王身旁,叫府中所有的家眷都在一处等候,另把弘晓阿哥叫来。"

    不一会,弘晓被带了来,跪在我面前说:"儿臣启禀皇父,求皇父准儿臣留在府中。"

    我一愣,叫他到身边问:"自然是要留你在家,只是干珠儿知不知道,要留下做什么?"

    "帮额娘看家。儿臣答应过额娘,儿臣长大了。"小小的干珠儿很严肃,我眼前一阵混乱,仿佛看到了十三弟幼时执意卧冰的样子。

    叫人来领走他,我重新捡起那张信纸,并不漂亮的字迹渗透着决绝和任性。思索半天,我终于提笔将那"臣妾兆佳氏"的字样浓浓抹去。弟妹,你如此温慈之人,为子连圣旨都敢驳,如今这样的托付,难道不嫌太重了么?我不知道我还能庇佑这一门多久,弟弟该得的荣宠我会在有生之年不停地给下去,可是怡亲王的顶子是不是戴得住,终究还是要靠这门里的人!弟妹,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埋怨我的决定,你只要呆在你最想呆的地方,其他的就留给你们选择的干珠儿吧。

    "传朕口谕,"我坐在正堂上说,"阿哥弘晓袭封亲王爵,待大殓后,择地另建新府,原府下人均留在原处,再行调派。念弘晓阿哥尚且年幼,着"我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一个福晋,"着怡亲王妃傍依教导,待成年再行封赐。"

    底下跪着的几个人都有些骚动,我喝了口茶接着说:"亲王之妾室自愿殉葬,朕深感其情,特准一切从侧福晋礼,与亲王同葬。"

    两口棺椁整齐地排在我眼前,同进同退,同止同息。我的心窝又开始酸疼,这样的感情我可曾得到过?是翩叶?还是歆瑶。"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偶尔,我也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我种的桂花香满竹子院,可那院中暖着我的冷,收着我的心的人儿又去哪儿了呢?

    斗转星移,十三弟,你们这些离去的人是否已经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当我看见滴漏的水正在一颗颗滤去我的生命时,我竟然有些希冀,因为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反感那句"万岁万万岁",未尽的责任,未了的尘世,纵然千百年的忙碌又有什么味道?终究,朕,是一个人了。

    八月,九州清晏的琉璃瓦在太阳下跳跃着光芒,桂子花开得正好,满庭飘香。我放下朱笔,走到窗前抬头望去,似乎听得见半空的仙乐声,八月,真是个不错的季节

    番外之弘晈篇

    叹不尽,一世枉错蓼莪情

    "会吗?倘若那灵牌上刻的是我的名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吗?"

    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最迫切的问题了。可惜,对面麻木的您没有看我,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不怕您训斥我,我只怕您不看我,因为,您从来不看我。

    一直都很想弄清楚在我身上究竟有过怎样的渊源,为何我总像是寄居在这深宅大院的宾客?我常常试图能从周围探究出一些蛛丝马迹,直到您离开。十几年就这么困惑着:您是我的额娘,我亲生的额娘,为什么在您选择妥帖安详地离开尘世的时候,却连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印象里,孩提时代总有一个馨香的去处是我很眷恋的。可惜没有多久,家里变得很冷,我和二哥去了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一住就是三年。您回府的那天,是那个冬季最温暖的日子,挤在您的怀里,我又找到了安全感,您温慈乐观的性格随着您的脉动感染着我,我便忘了抬头看您的眼光落在何处。

    奶娘说,我小时候是个别扭爱哭的孩子,没有二哥随和喜人。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您偏疼二哥的缘故,可我还是觉得,它并不能成为您无视我的理由。从来我跟二哥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路,学他所学,用他所用。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的暾儿最是个稳当细致的,省了额娘不少心,不管是学问上头还是为人上头都是极妥帖的。"其实您回过头就可以看见,我一直跟在二哥后面,踩着他的脚印,模仿他的样子,学习他每一个能让您开怀的细节,不放过每一个能让您关注的瞬间。

    凭良心讲,您对我已经足够关心,吃穿用度从不疏忽,很多时候还比二哥的要丰厚和精致。年幼时我会对这种肤浅的不同暗自窃喜,然而天长日久,人心大了便也清明了,关心与疼爱究竟相差多远的距离?这府里只有我知道,就差一个眼神的深度。

    "额娘喜欢会念书的阿哥。"您大概不知道,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成了我一辈子的生存目标,也许是元寿对二哥的赞口不绝刺激了我,也许是我对自己给您的回答太羞怯了,还不满六岁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爬上树又跳下来!那段日子您离我真近,整夜整夜地守在我身边,不时地用脸颊贴上我的额头,有时朦胧中还能听见您沉重的叹息声,我觉得很惭愧,但仍然很幸福。后来才知道,最希望得到的便是始终得不到的,对儿子的疼与爱于天下任何一个母亲来讲都是不可分割的,除了您对我。

    每到逢年过节,每到您打发来的小丫头一成不变地传达着您的套话的时候,我就会觉着这府里真大,大得让我的院子都落满灰尘。额娘,如果您能亲自来一次,世上便再没有我可以计较的事情了。

    然而您来了,在我接受了与惜晴的指婚以后。您问我什么时候对她上了心,我实在答不上来,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在您的眼里看到对她的欣赏的时候。虽然我一度震惊于您的任性和不聪明,可是您在皇上面前的窘迫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从我谢恩的那一刻起,我是尊重惜晴的,她很像您,一样的周到,一样的坚强干练。尽管她在我这里永远也不可能超越画儿,但是我愿意给她一个相敬如宾的男人,为了背地里苦恼的阿玛,为了这一场皇恩浩荡的婚姻。

    可惜我们都忽略了我们作为人的狭隘。就拿我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是与二哥形影不离,我们之间不平的对比就越明显。阿玛赞他多一些,皇父夸他多一些,甚至当年皇玛法还在的时候,也是赏他赏得多于旁人。至于您,我们两人的额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惜手心永远要比手背热!我蓦地发现,再面对二哥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那么坦然了,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压在心底,哽在喉头。我一直当这感觉是羡慕,羡慕他得到的所有,就连他病歪歪的身体都一并羡慕。这种假象持续了很久,直到晴儿的"东君梦断"!

    打了她的那只手一直火辣辣地疼,我坐在桌前笑出了声儿。惜晴果然像您,连这隐忍的固执和伤人于无影无形间的彻底都相似得无以复加!从五岁到十五岁,我所有的努力就在这一巴掌下变成了难堪。我再也赶不上二哥,不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所有的恩和情都是他的!我实在想不通,上天既然如此淡薄于苍生,那还留下我这个多余的人干什么?

    糊涂了很久,当阿玛宣布另一椿婚事又落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才看清嫡长子的地位隐藏的另一种生存的意义。我对着月亮同晴儿愧悔告别,也同无病呻吟怨声载道的生活告别。阿玛说过我急躁欠思虑,那我就学习压着性子做事,分不了他的忧,至少不再给他添烦。朝上四阿哥并不信任我,倒是天申还算厚道,可惜为人有点不着四六。我知道,他们熟稔的交流下都敏感于正大光明匾后的名字。看过了八伯九伯和十四叔的下场,皇家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那一把龙椅之于他们就如同这王府之于我一样,觊觎的就是个容身之地罢了。

    这样的明争很难,暗斗却更苦。早先大哥为弘时不平,结果他被谨慎的阿玛关了起来。四弟弟早早就去了,干珠儿还那么小。我忍不住要为自己的理所当然庆幸一下了,嫡子,嫡长子,年轻有为的健康懂事的嫡长子!额娘您知道么,我更迫切的,是希望您看到我不可忽视的存在。于是我急于展示自己了,阿玛讳莫如深的眼光让我瞬间追悔莫及,而您比从前更加淡然客气的态度也使人越发无地自容。

    "你的额娘是最精明狠绝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绿映浑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我一哆嗦。

    "放肆!你家里怎么教你的?这种大逆不道的混账话也是你说得的?"我虽愤怒,却显得有那么点不够理直气壮。

    她看住我:"我从小到大,我的额娘就教会了我这句话!"见我迷惑不解,她看着月额娘院子的方向说,"本来,我很有可能该是这王府里的格格,这是孝恭皇太后许了我额娘的"

    从绿映后来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在某个深宅大院里,一直有那么一个名叫巧儿的女人,恨了您半生,恨了月额娘半生。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后宫玩弄权术的一个棋子,不承认自己只是皇太后要放在阿玛身边的眼睛和嘴巴,仍旧一门心思守着自己的傻想头,结果却让您阴错阳差地断绝了这条路。这一段过往我不懂,但也无法不感叹缘分的妙处,转来转去,不管是喜是怒,是爱是怨,该在一起的还是要凑到一家子去,谁也脱不了。

    "这是报应,爷,如果我没说错,你是这么想的吧?"绿映嘴角带着浅笑,灼灼地看进人心里,"你该得的要是得不到,因果轮回总会报给你的。"

    是吗?我反问自己。我该得的,就是一个额娘,我得不到的,也是一个额娘!您身边的人一个个失去,您的关注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呢?

    "传朕口谕,阿哥弘晓袭封亲王爵"我没再听下去,这一定不仅仅是皇父的意思。是阿玛还是您?反正都一样,我终于成了王府真正的客人。绿映转述了您最后给她的嘱托,您走得这么决绝,宁愿对她说也不愿向我透露一点。额娘,我最大的错,就是从来没有恨过您!如果我从五岁那年就恨了,那么您在我心里一定可以懵懂模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晰一如梦魇

    "我知道爷的不甘心。"即将搬去赐邸之前,绿映说。

    "封了世袭罔替的郡王,有什么不甘心的?你别胡思乱想的给我惹事!"我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连头也懒得抬。

    绿映已经有了身孕,托着腰站到我面前:"爷有爷的不甘心,我也有我的,爷用几分心思对我,几分对素画?只怕,连那黄土下的也不如!"

    我的表情可能有些狰狞,绿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但仍然很倔强地抬着下巴。等我漠然地重新低下头,她才叹了口气说:"爷,你谁也不欠,可谁都欠你,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这一点?"

    对,我谁也不欠,我从来都没有明目张胆地强求过,所以我才沦落到这样尴尬的地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今后的日子应该为自己活着?看别人眼色的人终究不快乐,没开始的事情也终究没结果。额娘,这就是您教会我领悟的。

    走出王府大门前,我郑重地叩拜了那个冒名顶替的亲王妃,其实我是在郑重地告别您,我亲生的额娘,这一次,您对我来说,是真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