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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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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 龙腾马行

    八月,白露,中秋前夕。

    越近中秋,南北杂货,供需渐多。

    马行里头,苦力们汗流浃背,将货袋箱柜一个个扛上马背,再捆以麻索牢固,一群人来来回回,有的卸货,有的上货,忙碌景象没有半刻得闲。

    特别在这佳节前夕,马行生意更是忙碌,江南一带的稻米、茶叶、小麦、高粱等农作物,内陆各省需求极大,而从内陆输出的皮裘、干果、药材、织毯等,对于沿海居民而言,更是供不应求,因此从早到晚,马行里一直是人来马往,络绎不绝。

    然而外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在柜房内,却有一名女子穿着桃红刻丝银鼠袄,白绫绵裙,头上别着一枝金凤笄,那张粉脸明肌润肤,娇似海棠,艳如桃杏,让每个经过柜房的,都被她的绝色天香给吸引。

    今儿个,陆元梅可是第一回来到杜烈火的马行,她边欣赏着茶几上的乌银洋錾斟壶,和围在周沿的五只十锦珐琅杯,边暗暗笑着,没想到,这杜烈火看起来豪迈洒脱,竟然还会对这种洋玩意有兴趣,这令她对杜烈火的品味,暗暗感到诧异。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记嘹亮雄壮的声音,这人还没到,声音倒是早一步先到达。

    “是梅姑娘,是不是真是梅姑娘来了”一打开门,便见一具高大威武,身穿灰袍的男子,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他撩高双袖,使得手臂看来像个小树干般的壮硕,淡淡的胡碴爬了满脸,隆直的鼻子,湛炯的双眼,配上那开朗清脆的笑声,像是冬日暖阳,令人全身的寒气一扫而空。

    “这么喊,有哪个姑娘敢来接近你啊?”元梅觑笑着,方圆十里外,都听得到他如雷般的叫声。

    杜烈火笑得一脸灿烂,他态度从容大方,还相当客气地说道:“快,快快上坐,梅姑娘今日亲临敝所,可说是我们龙腾马行的荣幸啊!”杜烈火请杂役上茶,不多时,浓浓的锡兰红茶便端上桌来。

    “听你说话,就比你大哥中肯多了。”她轻啜一口,淡淡含齿。“又是洋玩意儿?”

    “洋意儿才好,咱们再故步自封下去,将来拿什么到外头跟人家比去。”他像是献宝献上瘾了,准备再拿几个洋玩意儿出来给元梅看时,立即被她给制止下来。

    “不急,待谈完正事,你再慢慢介绍。”

    “正事?”杜烈火兴味甚浓地回头看她一眼。“这倒新鲜了,与我有何正事可谈?”

    他率性地往元梅旁边的椅子一坐,洗耳恭听。

    元梅看他专注的神情,铁定对她所说的“正事”颇感兴趣,于是也就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我想要请你帮我到西安的天玉货栈取一批货,然后送往兰州。”陆元梅轻启朱唇,简要说明。

    “你要我帮你运货?”这可奇了,陆家人会把银子亲自捧来让他们赚?这可是天下奇闻。

    “这批货原是天玉货栈向我下订的,谁知货一到西安,因为兰州地区遇到蝗害,所以更需要这批货物,可惜的是,天玉货栈调不出太多马匹运送这批货,当地又找不到适合的马行,所以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你这儿来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到西安去接这批货,然后送到兰州去?”

    “我看起来像是说着玩的吗?”元梅随即从锦袖内拿出一叠银票。“这是当初天玉货栈购货时开的银票,其中一万两的部份,便是驮运的运费,我就直接交付给你,中秋节隔天就能兑现。”

    一万两?

    这可是笔不容小觑的数目,虽说沿着丝路到兰州,这一路山穷水恶、风狂沙急,但以成本与损益考量,还算划得来。

    这加加减减、凑凑扣扣,来回一趟,少说还能盈余四千两,即使派出整个马帮的马,也肯定是稳赚不赔。

    只不过

    中秋节当天,大哥杜乘风因为收购绍兴、奉化、富阳等杭州几个附近大型的布庄,将要席开千桌,要是他不在场,那岂不有损兄弟之情。

    “这些银票可是依据具结,你是不是在考虑价钱上的问题,要是嫌少,大可说个数目,我陆元梅没什么不好商量的。”元梅瞧进他眼中的犹豫,立刻问道。

    杜烈火马上摇头否认“不,不是这问题,而是”他藏不住话,娓娓道出。“梅姑娘千万别误会,主要是我大哥为了庆祝收购几家布庄,准备开庆功宴,当人老弟的,岂有不在场的道理。”

    “要是有钱赚,你认为你大哥舍得将财神爷,白白地往门外推吗?”说白些,谁会想跟白花花的银子过意不去。

    说得也是,要是让他大哥知道,有一万两的银子不赚,而就为了要参加他的庆功宴,那他一定会被臭骂一顿,说他头脑不知变通。

    “好,我答应你,您说这家货栈是”

    “天玉货栈,你只要到了西安,将放货单交由余掌柜,他就会把所有的货交给你,这里头有著明细,该调派多少马匹,需要几位驮头,你就自己处理,只要能将货如期交付,那就行了。”元梅简略交代完毕,便起身准备告辞。

    “这么快就要走,不再坐会?”

    “外头云厚,再不走就不好走了。”

    元梅撑开油伞,头也不回,就这样静静地在雨丝中款款离去。

    杜烈火手里握着银票,他看着元梅离去的身影,对于这桩从天上掉下来的生意,不禁开怀大笑,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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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光潋艳晴偏好 山色空蒙雨亦空

    欲把西湖比西子 农妆淡抹两相宜

    杨柳垂岸 荷开千里 断桥残雪 曲院风荷

    自古以来,杭州便被公认是山水之都与丝绸之府。

    提起杭州,要找出最具影响力,并能与苏州陆家相抗衡者,看来只有杜家莫属。

    位于杭州城内的进园,为富豪之家,也是杜家的居处所在。

    取名进园,顾名思义,乃在于所有钱财“只进不出”

    住在杭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杜家出了个杜夫人楚娇娇,她可是众所周知的小气财神,辎铢算两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因此挂在进园正厅内上的檀木横匾,使用着刚毅有力的楷体写着“崇俭”两字,便是要杜家人恪守不渝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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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内大多是以竹林、叠石造景为胜,园中唯一人工湖,乃以太湖石堆砌而成,阳光一照,便创造出夏天天空中变化多端的云霓色彩。

    宅院廊舍,全以石板曲桥相衔接,四周辅以瀑布、流水、使得整个园内,绿意盎然,春意横生。

    显少在园内大宴宾客的进园,今日贺客络绎不绝,许多杭州一带的商贾豪绅,纷纷前来向杜乘风道贺送喜,所有人深知杜家在杭州的影响力,哪能不来巴结献脸。

    “衢州石家庄石老爷子,献玉如意一对!”庞总管在收了石老爷子之礼后,立即唱名点收,并在名册簿上,用朱砂笔划了个圈。“请上座。”

    庞总管一脸傲慢,小小绿豆眼贼贼地转着,一张拱桥嘴总不见笑容,嘴上留着两撇老鼠须,身子虽高,但有些驼背。

    “温州广益堂杨大掌柜咦?咳咳”庞总管斜睨了杨掌柜的一眼,这才轻轻说道:“交趾烧陶一只,那就那边请吧!”

    接着,一名小老头畏首畏尾走了进来,庞总管沾着口水,翻动名册,眉头皱得更紧了。“永嘉南通胡同的梁老裁缝啧喷,乌木三镶银箸一对,那就麻烦你这旁边坐就行了。”

    当着大庭广众,梁老裁缝像被狠狠扒光了身子,出尽洋相,他缩着身,准备往角落里窝时,一双大手及时握住他的手腕,带往正厅中央。

    “庞总管,谁叫你又用我娘的方法在招待宾客了,我讲了多少遍,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杜乘风领着梁裁缝,直往上坐,温和客气的态度,让人很难和那个以利当头,不择手段的杜家大掌柜联想一块。

    庞总管眉尖挑了挑,只好乖乖地退到一旁,他心里头嘀咕着,怎么以前老夫人的规矩,大少爷偏偏就非得改了它,连那小小的裁缝也能坐上龙凤椅,那寒酸相配得上那把椅子吗?

    “各位,杜家的布料再如何细腻精致,花样再怎么鲜艳绚丽,要没梁老裁缝一双巧手,锦织恐怕也不过是一堆褴褛。”杜乘风的一席话,既保留了梁老裁缝的面子,同时,也给自己赢得了人心。

    这番话,说得梁老裁缝心窝暖暖,频频向杜乘风示以敬畏臣服的眼光。

    “梁老手艺高超,技冠全伦,将来若有需梁老的帮助,还冀望梁老能不吝赐教。”杜乘风礼贤下士的态度,一一都看进贺客的眼中。

    “大公子万万别这么说,梁老头要能有机会报效,一定全力以赴,不敢有所怠忽。”梁老裁缝双手抱拳,万分感激。以德服众,也是商场上高超的妙招,杜乘风对梁老裁缝的好,明眼人不难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今日各位大驾光临,杜某铭感五内,正所谓钱通则时机在,钱滞则时机亡,杜某希望,各位商界大老,能多多批评指教,使其货畅其流,共创新机。”杜乘风一一扫过与会来宾,个个也知道杜家在杭州的势力,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是啊,能与杜家合作,这是我们的何等荣幸,谁不知大公子洞烛机先,深谋远虑,创造的商机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在宁波开设织染坊的萧老爷,与杜家的生意最具密切关系,这马屁自是得拍得响亮。

    其他人听了萧老爷这番极尽吹捧之语,哪敢不同声附和,一时间,整个大厅叫好拍手声不断,气氛更在此时被炒热到最高境界。

    “喔,对了,怎么不见二公子和三公子,这样值得同欢共乐的场合,少了他们,岂不有些遗憾。”在临安开设绸丝坊及养蚕场的卢大开,有些遗憾地说道。

    杜乘风不疾不徐,缓缓说道:“二弟到西安天玉货栈运货至兰州,三弟则为了一幅价值不菲的仕女图到西藏去,所以不克前来,这点,他们都事先知会过了。”为了赚钱,他可以体谅。

    “天玉货栈?”突然间,萧老爷陷入沉思,还频频对着旁人间道:“是大生货栈?还是天玉货栈?是我记错,还是又突然冒出个新的堂号?这倒怪了,西安我可熟络得很,可从来没听过天玉货栈这铺子。”

    众人交头接耳,最后得出个结论,确定西安并没天玉货栈这铺子,与他同性质的商号,也应该是大生货栈才对。

    杜乘风听完,心情突然凝重了起来,他放下盖碗,开始思索着。

    只见他眉头深锁,薄唇紧抿,本来的好兴致,这一刻全被打乱开来。

    “你们确定没有天玉货栈这堂口?”

    众人一致点头,这货来货往的生意圈内,有没有这家铺子,随便一问,就可得知结果。

    “庞旺,去给我叫帐房来。”

    不久,帐房则跟着庞总管尾随而来,只见他才踏进正厅,脸色便苍白不已,他手中捏着一堆揉绉的银票,一见到杜乘风,双腿一软,接着便跪地说道:“大大公子,不好了,这二公子交给我的这些银票,钱庄说全都不能兑现啊!”“你说什么?全不能兑现?”杜乘风大掌一拍,顿时从座位上弹起。

    “小小的本来今天要去兑兑现这些银票,可可钱庄的人说,没有什么天天玉货栈的开户,也没将银子存寄在那我要他再仔细查查,他说西安只有大生货栈,没有天玉货栈,这些银票可能已经全被动了手脚。”帐房整个人几乎快要崩溃,这一万两的生意,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拿起银票一看,上头“天玉货栈”四个字,好像真被动过手脚“天”上头那一笔,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至于“玉”字上的那一点,好像也在同样的道理被改换,而“生”字的那一撇及突出的那一捺,也在精巧的掩盖下,被整个给涂抹过。

    “你有没有跟钱庄的说,这银票被动过手脚,上头的涂抹窜改,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他试图据以力争,力挽狂澜。

    “钱庄掌事的说,涂改过的就不能算了,这些银票根本不具有支付的凭证。”帐房也是第一遭碰到这种事,他万万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敢耍弄杜家。

    杜乘风心想着,到时二弟到大生货栈取货,万一那边也和这头串通好,那他不但白白派了马队去替人家送货到兰州,这一来一往,可说是损失惨重啊!

    “去帮我叫马行的老石过来,我要知道是谁跟二爷接洽这笔买卖的!”他现在已是心乱如麻,俊美的容颜上,早已是刷得一片惨白。

    在大伙议论纷纷之时,老石也在奴仆的催赶下,气喘如牛地来到杜乘风面前。

    “大大公子,你找小的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跟你们二爷接洽到兰州这笔买卖的人,到底是谁?”

    老石张着大眼望着杜乘风,满脸疑惑说道:“难道二公子没告诉大公子吗?就是苏州陆家的梅姑娘啊!”“陆元梅!”

    轰的一声,整个脑子滚滚发烫,怪不得烈火跟他提起时,还遮遮掩掩,想来,肯定是陆元梅不许烈火告诉他。

    他颓唐地坐了下来,在贺客面前,他可得冷静自持,不能表现得太过毛躁与不安。

    好一个陆元梅,竟想得出这样一石二鸟的方法。

    这时,庞总管突然又跑了进来,他吞吞吐吐在杜乘风面前说道:“报告大公子,又又有客人送贺礼来了。”

    “跟他说过了时辰,就不必了。”

    “可是他说是来自苏州陆家啊!”陆家?想来又是陆元梅不成。

    “快叫他进来。”他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没玩完。

    没多久,一名小厮便抱着三盒字画锦盒,来到杜乘风面前。

    “禀大公子,小的是梅姑娘派来送上贺礼的。”他恭敬作揖,看到对方一脸阴鸷,刻意保持冷静,好从容应对。

    “庞总管,将贺礼收下,然后写份谢函请他带回。”他现在什么礼物也不想看了。

    “等等,梅姑娘说,一定要杜公子当着大家的面,欣赏这三幅字画。”

    他实在看不懂陆元梅还在玩什么伎俩,看着众人望眼欲穿的眼神,他只好顺应民心。

    “将字画打开吧!”

    只见小厮将第一对卷轴打开来,联上写着——

    杜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公子好伤心。

    大伙一看,这句话原文不就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像是当年诸葛亮用来三气周瑜时用的。

    公子想必是指二公子杜烈火,而杜郎说的恐怕就是杜乘风本人,至于那妙计,应该是上回他趁着元梅到镇江收购新米时,偷偷跑去找惜竹,想要拐骗彩馔斋那件事。

    杜乘风这下才恍然大悟,原来陆元梅是来要回他这个礼的,他越想越恼,一把揪住小厮的衣领,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帮着主子助纣为虐,知不知道犯了什么大错啊?”

    小厮一看杜乘风真翻脸了,立刻大声说道:“我们梅姑娘有说过,杜杜公子若要想修理小的,得先看看第二个卷轴。”

    “好,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救你。”

    小厮战战兢兢将第二份卷轴打开,大家一呼百诺上前探看,只见联上写着——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这八个字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有些人还窃窃私语,认为这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两家的私人恩怨,是没必要牵累到下人的。

    杜乘风将小厮放开,最后,他沉住气,双手往身后一放。“还有什么惊人妙语,一起亮出来吧!”

    只见小厮俐落地解开卷轴,也是清清朗朗的八个大字——

    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这八个字看得众人是面面相觑,有些人还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佩服起陆元梅这般神机妙算,至于,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关系,恐怕只有杜乘风与陆元梅两个人心里明白。

    好一个陆元梅,看来,这辈子是跟她没完没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