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别人的爱情 > 第四章

第四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过路写的前五集电视剧,大致要完成这样一些内容。故事开始时,是八十年代初期,一批年轻的戏曲演员,在一位女导演的指导下,准备重新排演传统古装戏王魁负敫桂英。电视剧的第一组镜头,是年轻演员正在排练的王魁负敫桂英片断,扮演男女主角的演员,对演古装戏没有多少认识,导演不得不停下来,一次次给年轻的演员说戏。

    为了更好地再现古典戏曲的精神,由导演亲自率领,在戏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演员们,访问了一些当年演过此戏的老演员。在访问中,展开了另一个故事,这就是年轻人的上一代的故事,即钟秋的母亲那一代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典型的戏中戏结构,如果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是第一男女主角,那么他们分别扮演的上一代人,便应该是第二男女主角。这里的第一和第二,不代表戏的分量多少,只是电视剧中出场顺序的不同。演员必须有很好的演技,因为第一和第二男女主角,分别是同一位演员。担任男女主角的演员,事实上要同时扮演三个角色,现代青年人,青年人的上一辈,古装戏中的王魁和敫桂英。

    三个故事从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从历史的老故事进入到现在生活场景,又从现在生活场景,回归到介于两者之间的过去时态。时间定格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批戏剧学校的进步学生,越过重重封锁线,奔赴解放区。他们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一位年轻的女干部负责接待了他们,女干部英姿飒爽,对一个绰号叫作秋海棠的小伙子一见钟情,发自于内心深处地爱上了他。此后的几十年里,女干部一直掩饰着自己的这种爱情,在后来的悠悠岁月中,她将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小孩,在官场上沉浮,然而她对秋海棠的激情始终不渝。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委婉曲折,缠绵感伤,说来让人惊叹不已。

    女干部的身上,有很多冷悠湄的影子,而那个叫作秋海棠的男演员,显然是以杨如盛的遭遇为模特。

    回忆中的故事和现实中的故事构成互补关系。现实生活中,男女主角是一对正处于热恋中的青年人,在排练王魁负敫桂英的过程中,某电影厂想调女主角去演一个配角。戏曲演员能拍电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电影比戏曲的影响大得多,渴望成名的女主角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宁愿放弃正在主演的角色,到电影中去扮演配角,于是不仅继续排演王魁负敫桂英出现了问题,男女主角之间如火如荼的爱情,也出现无可弥合的裂痕。过路对自己写的前五集还算满意,他将剧本交给了前来取稿的老王,静候钟秋做出赞扬的佳音。很长时间里没有任何反应,过路的心里开始感到有些不踏实。

    学校里就要放假,他希望尽快能有个说法,这样,可以很从容地安排自己的工作进程,如果钟秋对他的剧本很满意,这件事便算结束,过路将开始一本新书的写作。作为年轻的博士生导师,他必须继续写出一些所谓有学术含量的专著,来为自己装演门面。这年头的博士生导师,已经不像过路刚读书时那样稀罕,虽然过路已经有了一大串头衔,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实力,和那些有学问的老先生相比,差得实在太远,他明白潜下心来做学问的重要性,但是电视剧创作的稿酬收入,对他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钟秋终于又一次把黄文和他召集在一起,她对过路写的前五集,以及黄文写的后五集,不做任何评价,却要他们两个相互挑剔对方的不足。黄文的后五集写得很马虎,许多地方和过路的前五集根本联系不上。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不太客气,过路觉得黄文的心思,似乎不在电视剧上,因为她常常把“找不到感觉“挂在嘴上,而且很显然,直到讨论前,她才粗粗地把过路写的前五集浏览了一下。钟秋似乎也有些找不到感觉,或者就是不够投入,她老是做出一种思考的样子,眉头紧皱,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她提出大家不妨重新讨论一下王魁负敫桂英这个老掉牙的故事。

    王魁负敫桂英的故事很简单。贫寒的王魁落难妓院。和妓女敫桂英结为夫妇。

    两人十分恩爱,曾在海神庙宣誓要同生共死,在敫桂英的帮助下,王魁发愤苦读,终于中了状元,但是他却忘恩负义,休妻另娶,入赘高门,成了宰相府的女婿。敫桂英跑到当年曾经宣誓过的海神庙哭诉,最后悲愤自杀,死后又变成了鬼魂,被阎王爷派去捉拿负心汉王魁。敫桂英来到王魁的住处,再三试探他是否还有情义。王魁不仅不念旧情,反而拔出宝剑要杀她,敫桂英忍无可忍,于是显出鬼魂的原形,将王魁活活捉走。在戏曲中,围绕着王魁和敫桂英的故事,反复改编,敫桂英又名焦桂英,其中一些段落,被改编成经典的折子戏,在观众中产生了很大影响,如“海神庙“,如“义责王魁“,如“情探“。今天的年轻人对于这故事已经陌生,但是,对于过去的老百姓来说,差不多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

    黄文说自己最感兴趣的,是海神庙这折戏,两个相爱的人来到海神庙里,跪下来赌咒发誓,不能同生,但愿同死,这戏很好玩。这时候的主旋律只有爱情,敫桂英爱王魁,王魁也爱敫桂英,你爱我爱,爱得死去活来。爱会让人的脑袋发昏,爱会使自己忘了自己是谁。如果把此时的王魁写成虚伪,故事就太俗了,王魁在没有中状元前,他应该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否则敫桂英也不可能会看上他。这一段戏的有趣,在于观众都知道后来的结局是什么,然而当事人却一无所知。知道了结果再往回看,这有利于玩味。王魁和敫桂英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们是因为爱才会赌咒发誓。熟悉此戏的观众心里明白,王魁假惺惺的,真不是个东西,日后将抛弃对他恩重如山的敫桂英,现在却还在这装腔作势地作戏。王魁就算是坏,也要坏得可爱。这是一个环境改变人的老套故事,核心就在于像王魁这样的人,压根就不该中状元。如果王魁一辈子不中,那么很显然,他们会是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钟秋觉得黄文的分析很有趣,以后电视剧开拍,演到这一场戏的时候,可以这样启发演员。好人和坏人并不是天生的,他们的性格是处在发展中,对于王魁来说,背叛是迟早的事情,没有这次机会,说不定还会有下一次,指望王魁这样的负心汉不中状元是不现实的,而且也不可能。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这不仅是王魁的理想,更是敫桂英的理想。在这个故事中,最能打动人心的当然应该是“情探“这场戏,敫桂英死后,变成鬼魂到了王魁的书房捉拿负心汉,对忘恩负义的王魁反复试探,观众这时候都知道她是鬼魂,偏偏当事人王魁又是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有戏剧冲突,双方的性格得到了充分表演,敫桂英一次接一次的试探,充分地表现了她心地善良的一面,王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充分地反映了他的自私和狠心,这样的戏拖得越长,观众对敫桂英就越同情,对王魁就越憎恨。过去在谈戏的时候,有一句套话,叫要把“戏“做足,什么叫戏,这就叫戏。

    在已经完成的电视剧剧本中,钟秋感到好看的戏,仍然不够多。电视剧一旦不好看,观众就可能转换频道。另外,三个故事的揉和也仍然存在问题,就目前的情形看,似乎还有些花哨,有些突兀。王魁负敫桂英是一个故事,这是戏中戏,因为它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舞台上,是演员在戏中演戏,比较容易处理。女干部和秋海棠的故事,也是戏中戏,却是隐形的,是对逝去往事的追忆,虽然在叙述时,和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故事平行推进,但是始终不能忘了追忆的结构。现实的戏剧冲突由第一男女主角构成,它代表着今天和现在,和另外两个时态的故事必须过渡自然,不能强行转换。过路的前五集电视剧有些像小说,在小说中,这样的结构也许是可行的,在荧屏上如何让观众接受,这个问题要慎重考虑。这部电视剧必须不同于传统的电视结构,然而究竟准备往前走多远,要反复衡量,走得太远,就可能失败。

    钟秋最后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部电视剧,想说什么,似乎已经不成什么问题。

    我们其实是说了一个爱情的故事。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爱上了一个你根本不应该爱的人,譬如敫桂英爱上了王魁,譬如我们在生活中爱上了谁谁谁。同时,爱情又是背叛,因为只有背叛,才能体现出爱情的意义。我们知道这样的背叛实在太多了,背叛的本质,就是以不爱来证明爱,王魁后来不爱敫桂英了,因为他不爱,反而突出了敫桂英的爱。

    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说到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个连续剧的结构问题。坦白地说,在这方面,你们俩还得努力,也就是说,这本子你们得重写,得推翻了重来。”

    陶红最初提出仍然要和钟夏一起干的时候,钟夏觉得她不过是因为内疚。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一个月里,钟夏什么事也没干,很多人来看他,劝他重新振作起来,在他的面前大骂杨卫字和陶红,他听了也不往心上去。这是他人生中碰上的第一个大钉子,他被撞得头破血流,原来有的一切优势,转眼间都没有了。他被开除了公职,一个很好的金饭碗被砸了,在过去,他是公司的第一号人物,什么都是他说了算,现在,他再想出去找事干,就得替别人去打工,就得按照别人的意志办事。因此,当陶红仍然把钟夏当作过去的上司,提出来要继续跟着他干的时候,失业在家的钟夏觉得这话就跟没说一样。

    事实是,钟夏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自从钟夏出狱,陶红就将自己原有的一份工作辞了。她很固执地说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失业。钟夏觉得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说起来也奇怪,尽管钟夏知道自己是毁在陶红身上,是她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但是他对她怎么也恨不起来。当年重用陶红的时候,有人曾提醒过钟夏,说把公司的财务大权都交给她,是一种冒险。公司的财务制度很不规范,而冒冒失失地参与炒期货,弄不好就会血本无归。钟夏对陶红的信任,事实上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听任她将公司的大笔资金调出调进,结果一旦出事,就是灾难性的大事。当陶红流下歉意的眼泪的时候,钟夏的心立刻完全软了,即使是自己已经被关在了监狱里,他仍然觉得可以原谅她。谁都可能会受骗上当,不用说像陶红这样天真的女孩子,就是钟夏这种自以为已经有了很好社会经验的人,同样会栽大跟头。

    让钟夏耿耿于怀的是杨卫字,这小子自从钟夏出狱之后,一直躲着不敢见钟夏。钟夏知道在幕后使坏的是他,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陶红屡屡要在钟夏面前提到杨卫字的名字,她觉得杨卫字应该对钟夏表示一些歉意。

    她不止一次安排了这样的见面,但是事到临头,杨卫字总是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予以推托。拖到最后,他很无赖地说:“凭什么要去见他,这家伙对你不怀好意,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

    陶红说:“你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起人家钟夏?”

    杨卫字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想勾引我的女朋友,老子就是坑了他,也活该。”

    陶红气得不理他,眼泪流了下来,杨卫字却更来劲,涎着脸说:“别跟我来假正经,你们之间的事情,别当我不知道。”

    陶红说:“你知道什么?”

    杨卫字反问说:“你说我什么不知道?”

    陶红恨就恨杨卫字从来就不是真的吃醋,他这人可恶就可恶在专门用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在男女问题上,杨卫字的观念不仅十分新潮,而且非常荒唐。他远比陶红所能想到的堕落还要堕落。在这方面他显得难以理喻,早在刚开始和陶红接触的时候,他就很无耻地宣称自己有两大毛病,第一,是喜欢说些谎话,因为谎话能给他带来极大的乐趣,第二,是喜欢勾引一些女孩子,新的艳遇能让他感到生命的活力。他最大的能耐,就是绝不瞒着陶红干坏事,和马德丽勾搭上不久,他就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陶红,他知道陶红会妒忌,他就是要她妒忌。

    有一天,马德丽让杨卫字打电话给陶红,让她过来一起洗桑拿,吃夜宵。那是他成为马德丽的雇员一个月以后,马德丽和一个客户谈成了一笔生意,为了祝贺,马德丽把客户带到了四星康乐城,客户是一位女老板,陪伴她的一名手下,也是女的。陶红不太明白杨卫字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种场合,马德丽她曾经见过,那是在水边山庄钟天和包巧玲的婚礼上,大家一起坐在那喝茶,因为是四个女的一个男的,马德丽笑着对陶红说,她可是开惯玩笑的,让陶红千万不要计较。陶红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见过世面,不过她大都是跟着钟夏,钟夏为人很正派,常常有些客户开不怀好意的玩笑,碍着钟夏的面,也不敢太过分。但是老板们在生意场上的轻薄,她倒是见多不怪。

    让陶红感到震惊的,是眼前的两位女老板和男人调起情来,丝毫不比男老板弱。尽管都知道陶红是杨卫字的女朋友,然而马德丽和另一位女老板,言谈之中,都带有一种赤裸裸的性挑逗,她们这天晚上的用心,仿佛就是为了让杨卫字难堪,就是为了让陶红吃醋。尽管事先杨卫字已经向陶红打过预防针,他告诉陶红,马德丽为了做成生意,不得不用美男计,换句话说,不得不用他杨卫字来攻关,可是陶红还是有些受不了,有些话太直截了当,她觉得自己笑不出来。马德丽笑着对陶红说:“小陶,作为小杨的老板,我这么做,有些对不起你了,我真不应该让小杨来攻这个关。我知道李老板有个毛病,她这人最容易上小白脸的当。”

    客户李老板笑着反击,说:“你马老板上小白脸的当,难道还少。”

    马德丽说:“你别说,我这人对付小白脸,绝对有一套,老实说了,只有小白脸上我当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昏了头的时候。”

    李老板说:“算了吧,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你不过是看人家女朋友在这,有些话不好说。别在我面前硬撑着,硬做出一副清白的样子来,有些话,我给你留着面子,不说了。”

    马德丽让李老板有话尽管说,用不着憋在肚子里。到洗桑拿浴的时候,马德丽盯着陶红的身体看,看得她很不好意思。一身肥肉的李老板说,陶红到底还是姑娘,身段就是不一样。马德丽不说话,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李老板姑娘的确切含义是什么。李老板说,姑娘就是姑娘,你在这种小细节上较什么真。陶红当时真有些忍不住,想杨卫字怎么会把原来的工作辞了,和这么讨厌的女人在一起,尽管到了这时候,杨卫字还没有和她坦白他和马德丽的暧昧关系,但是陶红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正常。小小的桑拿间让人透不过气来,陶红用一块小浴巾围着往外走,马德丽突然很轻薄地扯开了她的浴巾,笑着说:“你在我们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陶红终于憋不住,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

    马德丽看她急了,连忙道歉。那位李老板也煞有介事地批评马德丽,陶红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匆匆洗了洗,独自出去换了衣服,然后在休息厅找杨卫字。他迟迟没有出现,一直到马德丽和李老板等洗完澡出来,还是不见他的影子。马德丽说,他肯定是去做脸了,这小子没出息,每次到这来,都和女人一样要做美容,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红一起去做脸。陶红身不由己,到了美容室,果然发现杨卫字躺在那,脸上的面膜还没有取下来。陶红看见他那怪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服务员小姐忙着接待她们,就剩下两张床,马德丽和李老板躺了下来,一边聊天,一边做脸部美容。

    杨卫字被揭去脸上的面膜,一个小姐手法熟练地在他脸上按摩着,陶红在一旁无所事事,便偷偷离开了。她又一次来到外面的公共休息大厅,想拿了包自己先走,但是知道如果这样,杨卫字会很没有面子。大家一定会想她是因为嫉妒,所以先走了,而这恰恰是陶红所不愿意流露的。生意场上有许多事情是非常龌龊,她不想把杨卫字就这么留下来。于是她便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过了一会,李老板的女随从过来了,坐下来陪她一起看电视。又过了一会,杨卫字红光满面地出来,说:“你既然来了,干吗不也做个脸美容!”

    陶红不理他,继续看电视。杨卫字讨了个没趣,便和那女随从聊天,没话找话说。

    以后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马德丽和李老板过来了,说时间还早,去舞厅跳会舞,陶红看了看杨卫字,向他示意自己不想去,然而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站起来,带头去了舞厅。这里的舞厅很小,大家找了位子坐下,李老板的随从要了茶,又要了一些水果和瓜子,马德丽说:“小杨,你还傻坐着干什么,赶快请李老板跳舞。“杨卫字站起来,邀请李老板,李老板笑着说:“不行,你得先和你女朋友跳。“马德丽说:“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好吧,那你就先和小陶跳一个。”

    杨卫字于是就喊陶红,陶红不愿理他,他死皮赖脸地便拖她。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想让杨卫字太难看,只好站起来,和他一起走上舞场。两人随着音乐节奏起舞,陶红一边跳,一边很委屈地说,他根本就不应该带她来。杨卫字笑着说:“你别跟这些鸟女人计较,她们和你能比吗?“陶红知道杨卫字有时候会很无赖,但是听到他这句话,心头的委屈顿时少了许多。接下来,杨卫字忙得不亦乐乎,挨个地请女士跳舞,他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从头至尾都显得风度翩翩的样子。即使是在邀请李老板的随从跳舞时,他也表现得像个绅士。女随从不会跳舞,先是不肯上场,最后被逼上场了,始终踩不准节拍。杨卫字十分耐心地为她进行辅导,不断地开始,错了再来,来了又错,引得马德丽和李老板哈哈直笑。

    两圈下来,李老板说:“我们别跳舞了,累坏了小杨担当不起,我们还是改唱歌吧。“于是拿了歌单点歌,问马德丽准备唱什么。马德丽说:“我要唱歌,就是知青歌曲,其他的流行歌,我一首都不会。“李老板说:“我们差不多,文化大革命中的歌,不瞒你说,我差不多全会。“说完,走到话筒那里,唱了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她唱得确实不错,人胖,中气足,字正腔圆,又很投入,唱完之后,引来一片掌声。李老板唱完了,马德丽说:“妈的,你唱得这么好,我怎么办?“她上去以后,第一声没唱好,调子低了,怔了怔,接着唱,渐渐进入佳境,虽然不像李老板那么出色,却也很说得过去。

    舞厅里唱歌的人并不多,马德丽和李老板一时性起,两人你一首我一首,像赌气一样,准备把歌单上所有文革老歌全部唱完。在歌厅里唱歌,是要付钱的,一首歌十五块钱,根据这家舞厅的规定,每晚唱歌最多的客人,将给予最佳消费奖。有一位老板带了一位喜欢唱歌的小姐来跳舞,这小姐有意拿今晚的最佳消费奖,在他们没来之前,就很卖力地唱了不少歌,现在被他们这么一搅和,眼看着到手的最佳奖就要落空,于是也不甘示弱地拼命点歌,然而她毕竟是一个人,寡不敌众,于是向主持人提出来,要评最佳,应该是看一个人唱了多少首歌。主持人说,按规定是依账单说话,谁账上的钱多,就应该算谁。那小姐气呼呼地说:“那我们就多出点钱就是了。”

    这面马德丽和李老板听见了,故意要气那小姑娘,把主持人招呼过来,说今天这个最佳消费奖拿定了,小姐要想斗气,可以奉陪。李老板说:“我这嗓子是在草原上放羊时练出来的,就是没有话筒,我唱一个星期,也没事。“主持人最高兴有人斗气,他两面都不得罪,坐山观虎斗,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马德丽干脆点起了毛主席语录歌,这种有时代特色的歌曲,在这种特定的斗歌场合中,有一种很好的喜剧效果。那小姑娘知道今天必输无疑,撅着嘴,不愿意再斗下去,站起来,拉着陪她来的老板快快离去。马德丽和李老板感到一种大获全胜的痛快,李老板说:“今天我们是已经出够洋相了,接下来该你们表现一下,小杨,你唱一首。“杨卫字说自己不会唱歌,马德丽说:“你不唱.就让你女朋友代唱。“陶红也不肯唱,马德丽就很严肃地说:“我不管,今天你们总得有一个人上去唱。“杨卫字有些为难,和陶红商量,让她上去救场,陶红不乐意,说要唱你自己上去唱。

    最后,还是杨卫字妥协了,硬着头皮点了首歌,上去断断续续地唱了,他是真不会唱歌,高一声低一声,差不多每一句都唱错。偏偏他还不知趣,点了一首很长的歌,在上面怪声怪气地唱着,连在底下坐着的陶红,也感到有些坐不住,后悔还不如自己上去。

    不会唱歌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既然不会唱,又何苦要跑到台上去出洋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让步上去唱,不唱又有什么大不了。由于杨卫字的歌声跑调跑得太厉害,结果在舞场上跳舞的人,因为找不到节奏,步伐也乱了,大家笑成了一团。杨卫字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唱完了,还学着歌星的样子,举起手来,向大家示意。

    陶红可以找到很多条理由和杨卫字分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品行不端的人了,但是陶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了他。那天晚上的最佳消费奖,是一条绒毛狗,很大,看上去像真的一样。马德丽要将它送给李老板作纪念,李老板说什么也不肯要,她认为唱得最精彩的是杨卫字,这条狗非他莫属。杨卫字兴冲冲地把那条狗据为己有,陶红很生气,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气呼呼地说:“你就像这条没出息的狗!”

    杨卫字也不生气,说:“知道你今天不高兴,我不惹你。“他这么一说,陶红更加来气,说:“你这样,和人家男老板的小蜜,有什么两样?“杨卫字说:“这话你说对了,我就是马老板的小蜜,你能当人家的小蜜,我为什么不能?“陶红说:“你把话说清楚了,我是谁的小蜜?“她知道杨卫字在这一点上,非常无聊,因为他明知道她和钟夏是清白的,就是喜欢故意这么说。由于杨卫字在两性关系上,比较随便,他对陶红是否忠于自己并不是太在乎,女朋友的忠诚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他可不是那种保守和守旧的男人。

    杨卫字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平常人该说谎的时候,绝不说谎。当陶红问他和马德丽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地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已经和她睡过觉。他没有一点羞耻感,恰恰相反,他感到很得意,因为马德丽再牛,再有钱,他也把她像母狗一样干了。他带着一些得意地告诉陶红,不管她是否生气,对于马德丽这样的款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当作妓女一样地操。陶红说不出自己是伤心还是麻木,她只觉得自己当初怎么会瞎了眼,爱上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活宝。她知道杨卫字确实就是这么认定的,他认定和马德丽睡了觉,就可以获得男人的自尊。

    陶红决定再也不理睬杨卫字。自从和他认识以后,这样的决定已经做过许多次,她知道这一次也是仍然没有用。她不是硬不下这份心,而是硬了心也没有用。杨卫字的脸皮实在太厚,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并且浑身都是毛病,要想找到理由不理睬他,实在太容易。杨卫字的优点,永远是赤裸裸的坏,是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坏,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当陶红真的生气的时候,他会很识相地离去,避其风头躲一阵,然后又突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陶红面前。他会非常做作地认错,不计任何后果地瞎诅咒乱发誓,一看就知道口是心非,然而即使是在谎话连篇的时候,他也仍然不失一种真诚。

    杨卫字最大的歪理,就是他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背叛,不是和别的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而是发生了这种关系以后,竟然还瞒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杨卫字总是很夸张地用一个“最“字,他总煞有介事地宣布,自己最喜欢吃肥肉,最爱看香港搞笑电影,最不喜欢谈情说爱,最怕讲道理。由于他比陶红要大许多岁,他总是以成人哄小孩子的办法来对待陶红,结果他自己的行为反而更像是小孩子。自从钟夏出狱以后,陶红辞了职要和他一起干,杨卫字找不出理由干涉,就变着法子和陶红闹别扭。

    杨卫字说:“我绝不反对你去找别的男人,可是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找他?”

    钟夏出狱以后,准备东山再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东要一笔欠款。这是一笔陈年旧账,还是在好几年前,钟夏曾被他当年的一位战友坑过一回。那位战友跑来找他,说是家乡的水果很便宜,积压在那卖不出去,希望钟夏能救他一把,帮着推销一部分。

    那时候,正是公司状况最好的时候,钟夏一口答应了,预付了五万块钱,没想到战友从此就泥牛入海,既不见水果送来,什么消息也没有了。钟夏从监狱里放出来,要想做事,没有任何资金,突然想到了追回这笔钱。他悄悄地到了山东,找到了昔日的战友,这时候,这位靠骗钱起家的战友已经成了富翁,他没料到钟夏会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正在向他请示汇报工作,钟夏没有大吵大闹,而战友也若无其事,做出了老友的亲昵状,挥挥手,把手下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钟夏和他那位战友,钟夏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也到了你当年的地步,现在,该是你帮我一把的时候了。”

    战友脸红得像是猪肝,当他知道了钟夏的现状以后,带些结巴地说:“我的事实在太多,那笔钱的事,我还真忘了,这样,我连利息付给你。你老兄也是,好端端的,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唉,生意场上就是这样险恶,老实说现如今,只有傻子借人钱才还,我还是做回傻子吧。钟夏,当年没你这笔钱,我就不会有今天,不过话说回来,从做生意的角度出发,你冒冒失失地就把钱给我,也太欠考虑,难怪你会落到现在这一步。”

    钟夏没有拿了钱就走。他在战友那里泡了一星期,看他怎么做生意。战友虽然已经成了富翁,然而所有的行为,仍然像个吝啬的土财主,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地方的暴发户,虽然已经有钱了,仍然改不了骗吃骗喝的坏毛病。他请钟夏上馆子,无论在哪一家,到结账的时候,总是要求打折,一个折扣一个折扣地往下硬压,而且临了总是为了一点零头,和别人喋喋不休。他的手机总是没电,一打长途就失灵。当他把钱还给钟夏的时候,自己心疼得差不多都快流泪,同样的话竟然有脸说无数遍,这就是他之所以把钱拿出来,是因为看在他们曾经是好朋友的面子上,在部队时,他们两个是上下铺,而且是同一天入的党,可是就算是这样也还不行,他所以忍痛割肉还钱,是因为今天钟夏已经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不忍心见死不救。

    从山东回来,钟夏发现自己一下子长了不少见识。在过去,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官商,他觉得自己把公司搞得轰轰烈烈,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别人说他是官商只是由于妒忌,现在他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资金和人际关系,而在他当公司经理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感到在这两方面,有过什么困难。对于别人很为难的事情,在他那里,根本就不可能形成问题。他做的差不多都是稳赚的生意,他有固定的货源,有固定的客户,所以能够连续不断地成功,不过是因为他的胆子大了一些。别人不敢想的事,他想了,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做了。钟夏开始像没头苍蝇似的寻找机会。他用讨回来的钱,注册了一个公司,惨淡经营,一切重新开始,两位生意场上的不得意者,成了他的合伙人,他们觉得钟夏能干,有能耐,值得在他身上投资押宝。钟夏的风格果然有所改变,他不至于像那位战友一样,去坑蒙拐骗熟人,但是和过去相比,经商的观点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事实也让他不得不变,他到处碰钉子,一次又一次地遭人白眼。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地琢磨过去做生意时,可以继续利用的旧关系,在这些旧关系中,当年都是别人求他,现在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去求别人。钟夏终于学会了自我保护,他不想去骗别人,却不止一次差点被别人骗。有一次,钟夏为钟春的公司经办一批建材,验好了样品,付了定金,对方送货上门,匆匆拿了支票就走,一检验,送来的货和样品完全是两回事,陶红以为这次肯定被坑了,然而钟夏一点也不急,因为他在山东时,已经和战友学了一手,这一手让他万无一失,不仅避免了严重损失,而且让想骗他的人,在两天以后,乖乖地上门赔礼道歉。原来他支票是给人家了,可是上面还少一个章,这样的支票在银行根本拿不到钱。

    陶红一定要跟着钟夏一起干,即使是钟夏不给她工资,她也愿意。钟夏势单力薄,自然需要帮手,但是用不用陶红,却是一个让他感到头痛的事情。首先,钟春姐妹坚决反对,她们觉得陶红给钟夏带来麻烦已经够多的,他现在还和她纠缠在一起,差不多接近丧心病狂。姐妹俩相信钟夏的为人,相信和陶红之间也许真没有什么事,可是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以后,钟夏还不和她分手,这里面的关系就有些复杂化。其次,钟夏的妻子徐芳这一关过不去,自从钟夏出了事以后,她就一直闹着要离婚,离婚的理由,不是因为钟夏吃了官司,也不是因为他被开除公职,而是他和陶红之间的不清不楚。钟夏入狱以后,徐芳甚至都没有去看过他,钟夏出狱以后,断断续续地和陶红一直有来往,徐芳更坚定了要和钟夏离婚的决心。

    然而让钟夏说不清楚的,是从来就没想真正地拒绝陶红。他不得不以沉默来对付别人的诘问。他承认自己对陶红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当杨卫字领着陶红来他这里求职的时候,钟夏就有些喜欢她。这种喜欢中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钟夏是个生活态度很严肃的人,由于自己的父亲在生活上犯过错误,并且因此影响了大好前程,钟夏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以父亲的挫折为教训,他不想让婚外的感情因素影响自己的前途。在这一点上,钟夏觉得大家应该相信他。事实胜于雄辩,钟夏觉得没必要去和别人解释,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整旗鼓。他觉得自己现在很孤单,人们对他的东山再起,似乎已经失去了信心,而陶红则是在这个困难时期,唯一相信和不肯抛弃他的女人。

    到处碰壁的钟夏,遇到的困难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大得多。他注册的公司根本无法运作,有一段时间,钟夏不得不靠帮钟春干点杂活维持。钟春看他实在是支撑不下去,让他干脆关门拉倒,到自己公司里来当一个部门经理。钟夏拒绝了姐姐的好意,继续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碰壁。一位民政局的朋友给他提供了一次机会,说郊区农村有一座荒山,当地的农民有意开发成为公墓,但是缺少资金和有效的策划宣传,如果钟夏能弄到一部分钱,又在报纸电台上把公墓的前景,很好地宣传一番,无疑会有很不错的回报。这座城市现有的几家公墓已经人满为患,随着城市的开发和扩大,公墓越来越远已经是个趋势。民政局的朋友说:“谁还能躲得过一个死,我告诉你,现在人手上有钱,都知道投资房地产,房地产的价格已经涨那么高,哪有什么钱赚。我想办法给你弄个红头文件,你把公墓搞起来,我们保证绝对赚,你信不信?”

    当钟夏和陶红初次提到公墓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无疑是不赞成。钟夏知道她的想法,世界上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他们目前虽然陷入窘境,有些走投无路,但是再困难,去经营墓地,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动脑筋赚死人的钱,怎么说也有些下作。当然,人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干。想当年钟夏的公司是如何轰轰烈烈,现在已经堕落到了这一步,陶红脸部不赞成的表情,顿时让钟夏感到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他故意做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笑着说自己只是随便说说,根本就不打算真做这件事。

    后来是陶红主动提出来试一试。尽管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好点子,公司要想生存下去,也只能走这一步臭棋。钟夏的公司本来还有两个合伙人,他们看看前景不妙,各自抽了资金走人。事实上,钟夏新注册的公司,就只剩下一个老板一个伙计,老板是钟夏,伙计是陶红,公司实际上已经到了关门的地步。钟夏现在已经是真的不能给陶红发工资了,他正面临着彻底的失败。陶红知道钟夏的处境,她不愿意他就这么放弃,心甘情愿地决定跟着他再试一次。既然经营墓地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为什么不试一试。钟夏听她这么说了,也老老实实地跟她坦白交待,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上次还没敢回绝人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条路,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只能散伙。”

    钟夏立刻和民政局那位朋友联系,那位朋友是殡葬处的一位小负责人,到晚上,三个在家小馆子里一起吃了顿饭,钟夏让那位朋友付钱,朋友笑着说:“钟夏呀钟夏,想不到你竟然做出这种没面子的事,你找我办事,却还要我花钱请你吃饭。怎么办,谁让我是你的朋友呢!”

    钟夏感叹说:“落毛凤凰不如鸡,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朋友了,难得你还能记着我,这顿饭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

    第二天,钟夏和陶红由那位朋友陪着,一起下乡。民政局有一辆很破的面包车送他们,到了那里,当地村干部把他们当作大客人,认真接待。这里离省城很远,而且公路也没修好,一看就知道是十分贫穷。钟夏首先想到路太远,日后人们可能不太愿意把自己的亲人葬到这里来。那位朋友告诉钟夏,新修的高速公路离这并不远,一旦高速公路通车,交通将不成为问题。远郊公墓的最大优势,是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不会有动迁问题,他向钟夏透露,由于城市的拓展,市政府很快就将做出一个大规模的迁坟运动,到时候,近郊的一些坟墓都将动迁,否则将作为无主坟铲除。可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抓住了这个机遇,狠狠地赚一大把,几乎没有任何可怀疑的。

    当地有一位风水先生,陪着他们到实地去看了看,山并不高,山坡很长,南面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风水先生谈了一通风水,无非怎么好怎么好。几年前,曾有人动过在这投资修公墓的念头,甚至已经开始实施,在山脚下修了一排平房,在山坡上预留了最初的一排墓穴,但是苦于一直得不到民政部门的批准,最后不得不放弃。国家在这方面有严格的规定,任何部门都不能随随便便地修公墓,否则就是违法行为。村干部知道前车之鉴,对钟夏他们十分客气,钟夏的那位朋友姓孟,村干部一口一个孟处长,叫得十分亲热。那个风水先生对孟处长更是小心翼翼,他口袋里揣着两包香烟,不停地掏出来请客。这烟是公烟,钟夏他们上山的时候,亲眼看见村干部在小店里买了,偷偷地塞给他。

    这里的民风十分淳朴,村干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脱贫,就指望公墓这项目能正式批准。既然大家的合作愿望都强烈,接下来的很多事情都好办。钟夏和陶红开始为公墓的报批奔走,孟处长因为是公家的人,许多事只能在幕后悄悄地帮忙。一开始的问题仍然是资金不足,虽然项目诱人,真要人家货真价实地拿出钱来入股,却有着相当的难度。钟夏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钟春,钟春一口回绝,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她觉得靠死人发财,想着了就别扭。陶红情急之中,想到了杨卫字,想通过他拉几位愿意投资的人,杨卫字一口答应,说只要有钱赚,还怕找不到人,可结果也是一分钱也没弄到。他一向是说惯大话的,说的时候头头是道,说过了就忘记。

    钟夏终于贷到了一笔款,数额不大,勉强够前期的费用。于是在报纸上做广告,只是豆腐干那么一块大小,许诺位列前十名的客户,可以享受七折优惠待遇。再把原来已有的那一排小平房整修一番,把原来已经预留的墓穴收拾一下,广告登出去没几天,果然有客户愿意购买墓地,打电话过来联系,问能不能再优惠一些。钟夏和陶红没想到刚开张就有业务,立刻答应可以再让一个折扣,对方还要往下杀价,软磨硬磨,最后又让了半个折扣,结果事情就算定下来。对方也不要求先看墓地,说看不看无所谓,又说自己有车,原来这是个开出租车的,到日子还可以用车捎钟夏和陶红一起过去。

    到了落葬的那天,那人和他们约好地方,在一个路口,接了钟夏和陶红,一起去墓地。死者是小伙子的母亲,小伙子的父亲抱着骨灰盒,坐在副驾驶座上。钟夏和陶红上车以后,那车一路开得飞快,直奔目的地。小伙子很健谈,他是独子,所有丧葬事宜,显然都由他一手经办,一路开车,一路和钟夏他们聊天。到了目的地,当地村干部已经恭候在那,为他们的到来,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开出租的司机有些意外,他不仅健谈,而且颇有些幽默感,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吓唬人好不好,我妈生前最不喜欢热闹,你们又是喇叭又是锣的,别吓着我妈!”

    当地村民都希望公墓能够成为现实,村干部已经为大家算过账,只要公墓真搞起来了,村里的经济很快就会发生巨大变化。想一想这样的前景,不能不让人感到乐观,眼前的这片荒山如果继续荒芜,将不会增加一分钱的效益,如果是开发成公墓,每一平方都能够直接生出钱来。希望尽快富裕起来的美好理想,让淳朴的村民自发地走了出来,他们情不自禁地组成了送葬的队伍,自发地多少也有些戏剧性地带上了黑孝,庞大的队伍让死者的家属感到震惊,他们原来的想法,只是觉得葬在这里,可以省一些钱,因为一样是安葬,埋在其他的公墓,不仅是基价高,而且根本就没有打折这样的好事。

    钟夏和陶红被眼前的轰轰烈烈的喜剧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似乎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是进一步的发展,究竟会怎么样,他们并没有多少底,安葬仪式结束以后,死者家属满意而去,钟夏和陶红留下来,和村干部就公墓的进一步发展计划,进行了深入和具体的讨论。那山脚下被整修过的一排平房,无疑就成为公墓管理处的办公室。钟夏已经请人设计好了详细的图纸,未来几年内的公墓发展细则,都一条一条写了下来。

    让村干部大开眼界的,是钟夏请艺术学校学生设计的模型,那是一个巨大的沙盘,点缀着假山假树,人工的小河流蜿蜒而过,又用白颜色的泡沫塑料,做成了无数个形状各异的小坟墓,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模型,更能直观地说明公墓的将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都沉浸在美好未来的喜悦之中,一时间,钟夏和陶红仿佛成了村民的财神。

    那天他们没有回去,就住在山脚下的平房里。村民们为他们临时搭起了两张小床,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们今后很可能经常性地要到这里来住,因此村干部许诺,只要公墓的前景,真像预测得那么好,村民以后将在村子里专门为他们盖一栋房子。吃了晚饭,大家继续讨论,一直扯到很晚,村干部开始告辞,人们知道钟夏和陶红不是夫妇,私下里议论是不是应该留个小媳妇下来,陪陪陶红,因为城里人胆子小,住在荒山脚下的空房子里,很可能会害怕。然而乡下人又有另外一种小心眼,他们想既然陶红不提出来,他们贸然这么做了,便有些多此一举。一来陶红也许根本就不害怕,另一来,这一男一女,来来去去形影不离,谁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城里人现在的思想解放得很,乡下人就怕别人觉得他们落伍,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好心,误了人家的好事。

    钟夏和陶红那天都很兴奋,等到人们接二连三地告辞,他们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陶红本来想向钟夏建议,应该住到村民家去,可是她觉得自己这么提了,颇有些担心他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似的。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因为钟夏不会这么做,她有充分的理由应该相信他。钟夏如果真对她有什么企图的话,很多事情早就应该发生了。

    和杨卫字的无赖行为完全不一样,钟夏在女性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君子一样。当人们一个个都离去的时候,陶红发现钟夏的神态,变得越来越不安静。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些不自然。陶红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玩火,她意识到今天晚上肯定会出些什么事。

    待人都走光以后,有一段时间,钟夏和陶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钟夏像是很无意地问了一句,他问陶红一个人睡,害怕不害怕。陶红没有回答,因为这样的问话中,似乎包含了明显的挑逗。她不回答,钟夏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下去,便有些不正经了。

    钟夏看看手表,大概是十点钟光景,在城里,这时候还早,然而在乡村,尤其是在这荒山脚下的平房里,这时间就意味着已经很晚。外面十分安静,钟夏解嘲他说:“怎么办,还能干什么,就睡觉吧!“他很绅士地送陶红去隔壁的小房间,在她房间里待了一会,然后忐忑不安地离去了。看情景,他似乎不太愿意离去,又不得不离去。陶红松了一口气,马马虎虎地洗漱了一下,上床睡觉。她心里确实有些怕,因为这毕竟是在墓地,想开着灯睡,又觉得开了灯,外面暗,里面亮,从外面能看见她正在里面的床上躺着,还不如把灯关了好。

    钟夏房间里的灯也关了,陶红吃不准自己究竟能不能睡着。她让自己不许去想白天的情景,可是忍不住还是要想。白天人多热闹,轰轰烈烈的葬礼,没有一点让人会感到害怕,到了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已被放进墓穴的小骨灰盒,老是情不自禁地在眼前打转。陶红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姑娘,她承认自己有些害怕,不过,这种害怕,并不妨碍她睡觉,妨碍她睡觉的是另一种恐惧。她注意到钟夏房间的灯突然又亮了,亮了以后,迟迟没有熄灭,他显然也睡不着,而且有意识地向她这边传达他睡不着的信息,时不时就传来他的咳嗽声。陶红有一种预感,这就是钟夏很快就会来敲自己的门。开灯,咳嗽,这都不过只是一种铺垫,孤男寡女同宿荒山野岭,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经历,钟夏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应该算是奇怪。

    等到钟夏来敲门的时候,陶红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这时候已经是半夜,陶红觉得他已经不可能再来了,隐隐约约有一种落空的感觉。钟夏用一种非常紧张的声音让她开门,门敲得很急,仿佛是出了什么事一样。陶红的脑子里一下子很乱,闪过不要开门的念头,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了。

    钟夏冒冒失失地走进她的房间,结结巴巴地说:“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一个人,我实在有些怕。”

    陶红的心咚咚直跳,她觉得钟夏完全是找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借口,这个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脚,自己完全有理由拒绝他。这是一个她不可能相信的荒唐借口。陶红知道钟夏如果进一步提出什么非礼的要求,自己会断然地拒绝,想到自己会让他难堪,甚至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她已经伤害过他,真的不想再伤他。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陶红对钟夏一直很尊重,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哥,他在她面前的表现,也的确像大哥哥一样,处处关照她,对她爱护备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会使以前所有的良好关系,通通都被破坏。

    钟夏见陶红对自己的话似信非信,半天不表态,很认真地说:“直的,我也没想到自己胆子会这么小,跟你说老实话,我真的很害怕,脑子全是白晃晃的影子,办公室放着的那公墓模型,比真的墓地还让人恐惧。我不是睡在办公室里,简直就跟睡在墓地上一样。我不能合上眼睛,一合上眼睛,就感觉自己是躺在墓穴里。”

    陶红说:“你怎么会怕成这样?”

    钟夏显得很不好意思,有些事说不清楚,他从小对死人就特别害怕,虽然当过兵,但是几年的部队生活,仍然不足以改变他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深藏在内心之处,平时并没有机会流露出来,在白天有人气的时候,恐惧不仅被有效地掩饰了起来,甚至连他自己也误会他胆子已经变大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钟夏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对公墓的沙盘模型,一种无形的恐惧像网一样将他笼罩,压迫着他。他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儿童时代对鬼魂的敬畏,此时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身上。作为一个男子汉,这是一件很可笑也很可耻的事情,钟夏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理防线,怎么说崩溃就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很困,觉得自己只要一睡着,就没有问题,可是在睡着前,鬼故事就像长了翅膀的精灵一样,在他身边飞过来飞过去,弄得他心惊肉跳。

    为了表明自己仅仅只是害怕,钟夏向陶红郑重声明,他只是准备在她房间里坐一夜。

    在这阴森恐怖的夜晚,只要让他能感到身边有一个大活人,就足够了。他希望自己不会影响陶红的睡觉,她可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睡她的觉,而且如果她也是像他一样胆小害怕的话,现在有他陪着她,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大觉。钟夏说着,又匆匆去办公室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加上陶红房间原来就有一张靠背椅,一张靠背,一张搁腿,摆开了架式就准备这么过夜。陶红被他这么一折腾,不仅睡意全没有了,而且还有些被他弄糊涂,吃不准他到底怎么回事。刚开始,陶红觉得钟夏也许是在做戏,他毕竟是个正派人,在勾引女人方面毫无经验。现在,他终于鼓足勇气敲了门,而且已经进入了她的房间,但是显然在关键时刻,他又害怕退缩了。陶红并不相信一个男人真的会那么害怕,戏有时候演过了,反而不好收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陶红相信钟夏只是装睡。在这样的情景下,他怎么可能真睡着。

    渐渐地,她发现钟夏竟然是真的睡着了,因为他那轻轻的十分均匀的鼾声,绝不像是装出来。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任何伪装已经没有必要。这是一种极度疲倦之后的声音,钟夏睡觉的姿式显然很不舒服,他不时地动弹一下,然后继续入睡。他的口角闪闪发亮,似乎正有一些口水流下来,陶红再次感到一种失落,她发现自己的担心不仅多余,而且还有些自作多情。她光想象着自己会如何拒绝,没想到别人根本就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失落很快演变成为一种失望,陶红发现自己的最初想法,正在迅速发生变化,她发现自己与其说是害怕钟夏会非礼,还不如说她希望发生一些事。

    陶红想起了自己和杨卫字之外的一次性经历。那是她刚从学校退学不久,由杨卫字带着参加一个旅行社组织的旅游活动,时间是一周,在旅途中,他们和几个大学生打得火热,大学生一共是五个人,三男两女,在旅行团中,就属他们这一伙人声音最响。杨卫字很积极地介入到了他们中间,因为他发现他们喜欢打牌,而且来些小输赢。让陶红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学生中有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从一开始就对她眉目传情,她从来也没见过像他这样胆子大的男孩,即使是当着杨卫字的面,他也敢公开地向她献殷勤。

    小伙子生着娃娃脸,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孩子气。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水库边上的度假村里,杨卫字跑出去打牌了,那个小伙子带着另一个女伴,很热情地跑进陶红的房间,喊陶红出去赏月。

    陶红觉得应该和杨卫字说一声,然而杨卫字心思全在打牌上,觉得她的招呼完全没有必要。他觉得他们既然不打牌,当然可以出去赏月,更何况是三个人一起出去。一起打牌的那位女大学生喊杨卫字赶快出牌,他随手扔了一张牌出去,很轻薄地说了一声:“你们既然是去赏月,别忘了代我向月亮问一声好。”

    陶红他们来到了水库边大堤上。也许是那位孩子气的小伙子不断地向陶红献殷勤,惹恼了一起去的女大学生,结果她在大堤上,坐了没一会,就找借口先走了。这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天,月亮忽有忽无,大堤上,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坐着旅行团中别的游客。小伙子突然很冒昧地邀请她散步,他觉得这一带人太多,不够浪漫。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截,隐隐的,仍然能看得见这边的人影,听得见这边的人声,毕竟是野外.他们不敢走得太远。渐渐地。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小伙子很大胆地捏了捏她的手。陶红感到很震惊,因为她知道这小伙子还是一年级的大学生,他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她没有退缩,小伙子的本意也许只是搀着她,可是她却抓住了他的手不肯放。

    后来的事就不可收拾,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等到月亮从乌云后面重新钻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干起那事。突然间,月色如洗,月光像水银一样泻了下来,由于担心被不远处的游人看见,他们只好降低动作的幅度,焦急地等待月色黯淡下来。这种等待在特定的时候,显得很滑稽。他们白晃晃的大腿无疑十分刺眼,说不定已经有人看见了,巨大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月亮的光辉。人在疯狂的时候,有些后果已经顾不上,陶红终于有些忍不住,她突然间意识到,现在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让事情赶快结束。那小伙子岁数不大,恐怕也是摘花的老手,竟然也被她巨大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隐隐地,大堤那边似乎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而且还伴随着轻轻的人声,他听见陶红在他耳边喊着“快,快“,这时候,想不快也不行了,他像抽疯似的一阵乱动,然后瘫倒在陶红身边。

    这次意外的性经历,差一点就暴露。可是一旦事情结束以后,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陶红绝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疯狂,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小伙子叫什么名字。那小伙子大约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有什么必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呢。他们都需要冒险,于是就各自冒了一次险。这次经历让陶红感到最大的恐慌,就是一个人如果真想堕落,实在太容易。陶红事后想起来,清楚地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显然是自己有心勾引那个小伙子,是她给了他机会,要是没有她的配合,那小伙子什么事也做不成。陶红发现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潜藏着一种姐弟情结。她发现自己喜欢那些比自己小的男孩子。这种小,当然不仅是实际年龄的大小,也包括心理年龄的大小。她喜欢男人身上流露出来的孩子气,而这一点,也许就是她始终没有和杨卫字分手的症结所在。

    在过了若干年以后的今天,陶红重新回忆起那次不同寻常的性冒险,对自己致命的弱点,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当钟夏靠在硬的木头椅子上呼呼大睡,口角边孩子气地流着口水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蜜意柔情,从陶红的心底深处流了出来。在过去,她对钟夏的感情,就像对父亲,她敬重他,爱戴他,为自己给他带来的麻烦,害得他吃官司,害得他被开除公职,感到深深的内疚,现在,内疚仿佛已经不复存在,她对钟夏突然产生了那种就像对弟弟才会产生的溺爱之情。小时候,每当弟弟受了什么委屈的时候,姐姐陶红便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姐姐对他,甚至比母亲对他更好,她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只要一看到他流眼泪,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将他搂在怀里。弱小的弟弟唤起陶红作为女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就是博大的母爱。

    现在,陶红真恨不得也将钟夏搂在怀里,想到他不久前流露出来的对死亡的恐惧,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表情,陶红终于发现了他身上最可爱的一点。这是最能让陶红动情的一个方面,她觉得自己应该很好地安慰安慰他。这时候,他想干什么都可以,如果他现在想和自己睡觉,她将毫不犹豫地接受他,以最大的热情欢迎他的进入,无论是事后会怎么样,结果会怎么可怕,只要他能够感到一时的满足,就行了,就足够了。陶红知道自己绝不会因为对钟夏有歉意而献身,虽然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个问题。她给他带来了伤害,她影响了他的锦绣前程,所有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自己献身的理由。人的肉体不应该成为交易的一部分,而只应该是心灵感受的载体。

    这一夜,陶红浮想联翩,根本没办法入睡。她觉得自己在为钟夏守夜,她想起弟弟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温度很高,整整一夜,她就守在急诊室的病床旁边,不时地用装着冰块的保温袋替弟弟降温。那一次,她的父亲正好出差在外,继母急得不知所措,医生似乎提到了病危,陶红一直守候在那,想到弟弟可能会死,心里比自己要死还要难过。她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死神不要把自己的弟弟带走。那一年她十五岁,正是准备考高中的关键时候,她绝望地想着,只要弟弟的病能好,她上不上好高中根本就无所谓。一眨眼,差不多已经十年过去了,现在钟夏正仿佛是当年的弟弟,虽然他总是做出百折不挠的样子,到处碰壁却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态度,但是陶红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显然有着脆弱的一面,只不过他一直硬撑着,从来不把自己的脆弱流露出来。陶红真心地希望钟夏这一次能够成功,如果有足够的好运气的话,钟夏将从人生的低谷中走出去。

    天快亮的时候,钟夏终于醒了,这一次是真的醒了。在这之前,他即使醒着,也仍然假装睡着的样子。他终于离开了椅子,站起来,伸了伸腰腿,有些装腔作势地问陶红睡得怎么样。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越是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是有些心虚,越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显然他产生过活思想,当恐惧已经消失的时候,他无疑也产生过冲动,但是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对于陶红来说,这毕竟是意味深长的一个夜晚,就这么草草结束,真有些不甘心。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外射了进来,陶红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理由赖在床上不起来,钟夏身上那些可爱的孩子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很快又一次恢复了常见的面目,他突然开始很认真地和陶红谈起了工作。

    过路直到和黄文一同改剧本的时候,才突然明白电视剧原来可以这么写。他终于明白黄文为什么能写得那么快,首先是电脑的熟练操作,电视剧中的人物姓名,常用的词汇术语,场景描写,通通被编成词组输入电脑,在写作时,只要按几下键,立刻出现在屏幕上。场与场之间的调度更是娴熟,在一旁看她写剧本,几乎见不到停顿,她总是想到哪里,就已经写到哪里,键盘被她敲得噼哩啪啦乱响,仿佛她的大脑和电脑之间已经用一根电缆线联在一起,一天写一集电视剧,对于她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她最快的时候,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她只花了一个多星期,就拿下了初稿。

    过路也有台电脑,但是自从买回来以后,更多的时候,只是摆设。他的写作速度很慢,通常都是用笔写成初稿,改得差不多了,让一名研究生帮他打印出来,然后他再在电脑上进行进一步的润色。写论文是这样,写电视剧也仍然是这样。直接用电脑写作,对他来说,总有一种障碍。他的思路屡屡要被键盘的声音打断,而且越是打得少,越是有很多字不能十分顺利地就打出来。他学过好多种汉字输入方法,没一样学得精,学的方法多了,越多越乱,不同的输入规则老是打架。

    好在过路有研究生。在大学里当教授,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研究生心甘情愿地替自己打工。在研究生中,流行着一种很恶劣的说法,就是称那些喜欢为导师做事的学生为“家奴“,大家都鄙视这种行为,可是谁也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机会。过路很少让自己的女研究生为自己做事情,过路的妻子李冬青是外文系的副教授,在这方面对过路看得很紧,现在的女学生思想都很开放,过路是年轻的博导,对那些想混学位的女学生来说,有一种天生的魅力。而且报考研究生的生源,和过去也不一样,过去大学毕业以后,继续读书深造的,通常都是些找不到对象相貌平庸的女生,现在那些长得和鲜花似的女大学生,一边谈着恋爱,一边读书,革命生产两不误,读了硕士,还要拿博士。过路知道这样的女学生,通常都很厉害。

    替过路用电脑打字的是一个叫吴健南的女博士生,过路前后招过四个博士生,两男两女,还有一位叫魏燕的女生,是一位绝色的美人。虽然她不止一次表示要为过路做些什么,但是过路还是决定让吴健南替自己打字。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过路的妻子去德国进修去了,老婆不在,胆子就大。第二,魏燕太漂亮了,太漂亮的女孩子,自己容易动心,别人也会多心,过路不想落个拈花惹草的罪名。第三,吴健南不漂亮也不难看,而且她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不至于冒冒失失地就看中自己。此外,他听人家说过。美丽的魏燕非常有心计,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敢做的,她不仅敢做,还敢把事情捏在手中威胁别人。

    钟秋把过路和黄文安排在水边山庄改剧本。由于他们是不付房费,他们的房间屡屡要换,在一个双休日,由于突然客流量增大,黄文甚至被安排去住供女员工休息的集体宿舍。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在电话里跟钟秋扯着嗓子叫板,在这之前,她已经和山庄的副总经理吵过一次架,愿意自己掏腰包出钱开个房间,副总经理十分委婉地告诉她,现在生气已经来不及,因为房间已经预订了出去。这件事后来终于摆平,马德丽亲自赔礼道歉,请他们吃了顿饭,然后把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固定下来,说好了再也不作任何调整。过路的房间和黄文的房间门对门,每天上午,两人讨论剧本,到了下午,各自躲在房间里写作。原来的篇幅似乎不够,他们又增加了两集。二稿辛辛苦苦地拿出来以后,把钟秋喊来讨论,三个人吵了三天,第三稿的方案已经确定下来。

    接下来是趁热打铁,钟秋又一次走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在那继续修改。过路的脑子有些麻木,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黄文也嚷着要休息两天。于是他们坐船到水库中间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钓了一天鱼,结果过路一条也没钓到。黄文倒钓了好几条,是那种放养的非洲鲫鱼,黑黑的,看上去很肥。第二天,大家都不想钓鱼,黄文说我们去购物吧,于是要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附近一个可以购物的小镇,在小镇上,黄文买了条烟,然后花了许多时间给她的一个男朋友打电话,让男朋友来山庄住几天,男朋友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就是不愿意来。这以后,黄文有点闷闷不乐,在镇上闲逛时,时不时拿过路出气。她已经和过路打过招呼,告诉他男朋友要来,现在男朋友突然变卦,不肯来,她觉得很没有面子。

    过路想起在部队招待所刚和黄文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第一次走到一起谈论剧本,黄文给过路留下十分粗旷的印象。她那天拎着个塑料口袋,里面很显眼地放着一大包卫生巾。在讨论剧本的时候,她粗话连篇,比男人还要男人。过路从来没见过思想像她这么开放的女光棍,那还是一次比较务虚的讨论,他们花了很多时间观摩电影,每当电影上出现性爱镜头时,她就发出放肆的怪笑。最让过路难堪的,是钟秋向她介绍过路时,话稍稍多了些,她竟然很赤裸裸地对钟秋说:“别说得那么详细,怎么搞得跟介绍对象似的。”

    钟秋笑着说:“你不要想得美,人家过教授是有太太的人。”

    黄文说:“有太太怎么了,我就喜欢有太太的男人。”

    钟秋说:“你别瞎闹,过教授可是正派人。”

    黄文半真半假地说:“这年头,男人当中难道还会有正派人?”

    完全是凭直觉,过路几乎可以肯定,黄文说的那位男朋友,是一位已婚男人。因为黄文在开玩笑的时候,说她只喜欢已婚男人。她的理由是已婚男人,绝不会为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和太太离婚,而这一点,恰恰又是她最害怕的一步棋。黄文早就做好了独身一辈子的准备,一个男人为了你离婚,那么意味着接下来就要向你求婚。黄文说她想不明白,有些女人非要把结婚看得那么重,男人永远是对情人好,而女人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是离婚的序曲,在讨论剧本的时候,黄文常常可以对男女之情,发出一些非常独特的见解。因此剧本中,凡是出现和女权主义有关的戏,一概都由黄文亲自处理。

    从镇上回来,过路开玩笑地说:“你男朋友不来,也好,反正有我陪你,再说,明天开始,我们就得开始弄本子。“黄文问他是不是怕别人来了,她会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过路说:“一想到还要改本子,我就有些发怵,我反正是玩票,想想你们这些干职业编剧的,也真不容易。”

    黄文没想到他说这些,叹气说:“我们可是说好这两天里,不许谈该死的电视剧。

    说到编剧本,我肚子里的苦水,吐出来都可以淹死你。这些年还好,写了就能拍,想当年,一稿又一稿,最后全白写了。”

    两个不谈电视剧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在聊天中,各自谈了些自己的生存情况。

    黄文听说过路的太太在德国,第一个反应就是,既然去了国外,会不会不回来。过路说,太太真要不回来,他也没办法,不过她肯定会回来的,因为孩子还在国内,他们的小孩现在寄养在丈母娘家。黄文笑着说,女人到国外回来不回来,和小孩有什么关系,她真要舍不得,完全可以把小孩带出去,没听说,有人就是为了让小孩留在国外,所以不肯回国。过路明知道自己太太绝不会不回来,故作大度地说:“管她呢,她要是不回来,最好,我总不能硬阻拦着人家的好事。”

    黄文笑着问过路,太太出国了,他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太太的事情。过路带着些轻薄地说:“起码现在还没有。”

    黄文说:“算了吧,我看你也不像是有胆子的样子,男人大都是这样,有贼心,没贼胆。”

    过路笑着说:“不是没贼胆,是没机会。”

    黄文针锋相对地说:“怎么没机会,现在难道不能算是机会?”

    过路从来没和女人放肆地调过情,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几次都是话到嘴边,不敢贸然出击。自从老婆去了德国以后,他一直靠手淫解决自己的性欲问题。他仿佛又回到大学的苦读时代,那时候,周六自渎成了法定项目,因为他的下铺是本地人,每个周六都要住回去。双层的小铁床要想不发出可疑的声音来,非常不容易,过路相信同寝室里有很多同学,都在干着这悄悄的勾当。有的人甚至就躲在厕所里干,喷得到处都是。

    没有老婆的日子真的不好打发,过路已经想了很多遍和黄文发生关系的可能性。他觉得自己和黄文真发生了什么,也不能算是对不起老婆,因为他和她之间,并没有任何感情的纠葛,不过互相借对方的东西用一下而已。

    吃过饭以后,黄文提议大家都睡个午觉,过路没回自己房间,却跟着黄文进了她的房间,黄文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他突然很笨拙地扑向她,把她掀翻在了床上。

    黄文很恼火,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像话。过路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已经动手,只要黄文不是真翻脸,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他用手去抓黄文丰满结实的乳房,死死地抓住了不肯丢。黄文终于甩开了他的手,气呼呼地说:“你给我住手,听见没有!”

    过路感到有些无地自容,手还按在她的乳房上,既舍不得拿开,又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人陷入了一片迷惘之中。

    黄文总算给了他一个台阶,和颜悦色地说:“我们理智一些,行不行,把手拿开。”

    她掰开了他的手,因为动作是温柔的,带有安抚的性质,过路起码不是感到过于下不了台,他做出很顺从的模样,把手拿开了。黄文说他好歹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怎么一下子也会如此不成体统。过路无言以对,想今天出丑了,偷鸡不着蚀把米,以后如何做人。

    黄文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感动,她说她并不想让过路难堪,但是自己正处于排卵期,不想冒怀孕的风险。她告诉过路,作为一个独身女人,堕胎是一件很伤心的事,不是怕别人说什么不是,她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问题的关键,是这种时候,最能让她感到一个独身女人的不幸,当你最需要男人的时候,他们像闯了祸的孩子一样,很不负责任地溜走了,她有过这方面的惨痛教训。

    黄文的话说得如此诚恳,过路真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不死心,又不能不死心。黄文大约也知道他的心思,说:“你不用难过,我也不会怪罪你的,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你。但是,我有原则,因为不想出事。“过路嘟嘟囔囔地说:“早知这样,今天上午在那小镇上,我就应该买几个安全套。“他告诉黄文,上午在百货店里,他看见专门有个柜台,出售各式各样的避孕药具,甚至还有进口的,吹了气耀武扬威地陈列在橱窗里,看上去很滑稽。黄文被他的话说得笑起来,说:“我真看错人了,原来你早就不怀好意,俗话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大教授也一样是坏人。“过路得寸进尺,要拉着黄文一起再去小镇,黄文说:“要去你去,我才不跟你一起去买那种无聊的东西。”

    过路来了精神,看她样子并不是真的拒绝,一定要黄文一起去。

    结果两个人午觉也不睡了,果然又喊了一辆出租车,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地去小镇。

    一路上,两人十分亲热,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出租司机还是原来的那一位,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有些好奇心,时不时从反光镜中看他们一眼。过路想不到事情会这样,感到很兴奋,胸口咚咚直跳,一路孩子气地拉着黄文的手不肯丢。黄文反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出租车终于到了小镇,到了那家百货店门口,过路欢天喜地地让司机等着,他和黄文下了车,手牵着手,往百货店里走,黄文一路走,一路笑着说:“我们俩真是有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