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枭雄赋 > 第五十五章月下荷

第五十五章月下荷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月儿弯弯,夜色凄美。

    这个戒备貌似松散的小院很安静,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通往池塘。

    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

    小路两旁长着许多树,有些是杨柳,还有些叫不上名字,蓊蓊郁郁,投在地面的树影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不过今晚的气氛很好,月光淡淡,透过叶间缝隙映在路上,让人误以为铺上了一层白霜,很有诗意,不禁让人想起了西厢记中的一句: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一个年轻人推着轮椅,步子有些慵懒,亦步亦趋缓缓地走在小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住宅小区的后院,院落极其宽大,四周的院墙种着几排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遮挡视线,所以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到院中的情况。与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这个令人闻风丧胆心生敬畏的小区后院竟是这样美丽的一个所在,青草茵茵,鲜花朵朵,树影?,小煤屑路旁野花偶露清颜。

    每行一段距离,年轻人都会皱皱眉,因为有太多看不见的力量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下意识放慢了前行的脚步,有些漫不经心。

    轮椅上的老人始终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灰白稀疏的眉毛在夜风中摇曳。

    兴许是因为夜深天凉的缘故,老人的腿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绒毛毯子,光滑柔软。

    “是不是有心事?”老人忽然开口打破平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尖锐。

    萧云一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禁停住脚步,沉吟了会,轻声道:“没有。”

    “没有最好,走上这条路,不能想得太多。”老人指了指脚下这条路,话中有话“因为对你有威胁的人都在暗处,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而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老是思前想后束手束脚的,很难走出去。”

    “明白。”萧云心里咯噔一下,老人的语气有些沉重,似乎他的顾虑更多。

    老人笑笑,缓和氛围,道:“这是你文殊叔去了之后,我第一次出门,十多年喽。”

    萧云平静地望着这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老人,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去安慰他一下。

    “不用想着安慰我,我这老古董别的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比谁都懂得,那就是,死是很容易的,活着却很艰难。”老人感觉到了他的迟疑,缓缓睁眼,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枯枝般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继续前行。

    萧云推着轮椅继续悠悠上路,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肉麻话,沉默就已经足够。

    “天底下,最凄凉的,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白发人送两个黑发人。我就这么一个好儿子,儿媳妇也孝顺,我还没怎么享到清福,他们就甩甩手,狠心走了,唉。”老人又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有时候,想找个人聊聊天都很难,幸亏你来了宁州,不然我这老骨头可是要患封闭症喽。”

    萧云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轻声道:“我最在行的事,就是陪老人家聊天。”

    老人尖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小路上空,阴森冷寒,欣慰道:“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的,带走了我的儿子儿媳妇,却又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这老骨头身体还行,碰上两条壁虎,我还是能效仿武行者的。”

    萧云轻笑而起,老人难得的几句冷幽默怎么着也要给点面子,轻声道:“燕老,您这种心态就对了,汉代陆贾的新语?怀虑云:恬畅和良,安静者祥。保持好的心态可使您延年益寿。”

    老人没有回应,周围显得很安静,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幽幽叫着。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上的毯子,忽然开口道“孩子,知道这句话是说的吗?”

    “知道,这是贾宝玉随苗苗真人和茫茫大士飘然登岸而去时,留给贾政的最后一句话语。”萧云轻声回答,望了望不远处的池塘,继续道“‘我所居住的地方是青埂峰,我所游历的地方是这茫茫的天地之间。谁和我一同去呢,我又该跟随什么人一同呢?太过于渺茫虚无,该回到那大荒之地了。’贾癫子在最后一刻道出了他内心的平静,这红尘已经离他远去了。”

    沉默,许久的沉默。

    忽尔,老人一声叹息,幽幽道:“所有的喧嚣繁华都会归于尘土,活着时如果心内空无一物是最可怕的,那是渗入骨髓的凄凉,无法与人诉说。我太老了,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主席仙逝了这么多年,我有天走了,好去和他说说话,以前他总爱在zhong nán hǎi和我谈茶经的。”

    古龙说过,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

    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时候。

    萧云不知如何出言安慰,踟蹰许久,轻声开口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燕老,不要想太多,你还有我呢,还有老爷子,还有我妈,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永远不会孤独。”

    老人转头凝视着他,忽然大笑而起,抛出一句:“云心有我,云我无心。”

    萧云微微皱眉,被这横空出世的八个字吊起了胃口,思索片刻,才猜测出此话的大概意思:云心有我,这“云”应该是自己,老人知道自己的心里装着他。云我无心,这“云”应该是言语,是指自己要他不要忧心。

    一字双关,委婉道谢,老人仍然思维敏捷,可喜可贺。

    不知不觉,串了些闲话的一老一少已经来到了小院的池塘。

    池塘挺大,却不显空旷,弥望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荷叶,颇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韵味。

    荷叶出水很高,由幼细梗杆顶着,像雨中纷纷而撑的伞。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莲花,有些袅娜绽放,像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明星;也有些羞涩地打着花骨朵儿,如同深院里待字闺中的少女。

    微风徐来,清香宜人,仿佛深山老林中一曲飘渺的箫音。

    那一役清风,如同一位交响乐指挥家,叶子与花在它的指挥下,欢愉地颤动而起,形成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轻舞飞扬。弯弯月儿在淡淡的云层簇拥下,洒出一片银色的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不经意间,池塘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像极了一个笼着轻纱的梦。

    好一幅月下荷图!

    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想起古时江南旧俗――采莲。

    那一个个娇艳欲滴的江南少女撑着小船,融入田田荷叶和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唱起江南水歌,歌声悠扬动听,传到岸边那些看莲的公子耳里,却又是另一番韵味,幽怨缠mian,引人遐想。

    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liu的季节。

    萧云完全陶醉于眼前的夜色中,心内一片清明。

    老人坐于轮椅之上,亘古不变的脸上鬼魅般地挂着淡淡微笑,手指轻轻地叩着大腿上的毯子,显得非常有节奏,嘴里轻哼着京剧名段――梅派的锁麟囊,仿效花旦,声音尖锐且沙哑,如一片冰轮。

    “孩子,这条路,你想自己走,还是我扶着?”老人忽然出声,打破这片静谧。

    “我先走走。”萧云凝望着这片美景,清唱起了王昌龄的采莲曲,歌声飘渺。

    “也好,一个人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老人轻轻打着节拍。

    这一老一少像是在歌咏比赛,你方唱罢,我登台,显得情绪高涨,兴致盎然。

    萧云忽然停下歌声,问了句:“燕老,知道‘长弓交错,遮天蔽日’什么意思吗?”

    他问得十分突然,几乎是一想起这事,就马上脱口而出,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两道白眉骤然皱了一下,只是动作幅度小到根本看不清,沉默片刻,不带丝毫感情道:“这句话是谁说给你的?”

    萧云听见老人语气上的变化,不由内心微凛,表面却若无其事,不知从哪变出了一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轻轻抛着玩,轻声道:“是一个很奇怪的算命大叔说的,这句话我一直想不明白,好像一团迷雾围着我。”

    没有回应,半晌,老人抬头看了眼他,缓缓说道:“你想知道?”

    萧云点点头,如实回答:“想。”

    老人双手温柔地交叉在毯子上,视线出人意料地落在了身后侧那片青青竹林里,没停留多久,又转向池塘的远端,没有正面回应,轻声道:“迷雾散了便是明,明,便是另一种雾。有些话不必清楚,清楚了,反而会更想不明白。”

    萧云已经猜到他会拒绝,所以没有失落,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他无法知道的,即使身边的人清楚得很,老爷子、燕老甚至母亲都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向他透露半点,比如他的身份,他的父亲,他与这座城市的渊源,老爷子要求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等等。他感觉如行走在迷宫中,辨不清方向,往往想去弄清真相的时候,又走到了一条死胡同,只能另辟蹊径。

    但他必须弄清楚,别人不说,那只能靠他自己。

    没有航向的行船,迎接的往往只有死亡。

    “孩子,你要成为万人之上,切记不要妇人之仁,凡是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不必考虑过多,首先除而快之。”老人的笑容敛去,深深的皱纹稍微平整了些许“正如一个人学佛,学佛第一个观念,永远不去看众生的过错。你看众生的过错,你永远污染你自己,你根本不可能修行。”

    萧云轻轻应了声,像学堂里的弟子,帮老人往上拉了拉绒毛毯子。

    老人搓了搓有些粗糙的手指头,似乎想将自己一生的经验都传授给这个年轻人,继续道:“这条路很难走,一定要耐得住寂寞。自古以来,无论是谁想站在群山最高处,就得先学会如何忍受寂寞,知道吗?”

    萧云凝重点了点头,随意抛出那颗小石头,扔向池中,一声沉闷的“咚”传来。

    老人该说得都说了,不该说的没说半句,便不再说话,闭起眼睛,在黑夜中显得落寞。

    萧云知道老人内心纠结在何处,不管多少年,他仍旧深深怀念着燕文殊。

    他小时候在云浮山,听老爷子跟母亲提起过文殊叔去世的事,只是当时他还不懂得死亡是件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虽然他那时候已经被暗杀过十三次,但很多次都是有惊无险,死亡近在咫尺时,对方却被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杀死,在第十四次被暗杀前,他都认为死亡无非就是睡觉的时间比较长而已。

    老人得知燕文殊逝世的消息后,就大病了一场,两条腿本就在*的时候被批斗而落下病根,此一病就再也不能走动。从那以后,老人就沉默寡言,甚至连老爷子都没能和他聊上几句,他也从来没有向别人倾诉过此事,能和萧云讲起,说明他还是能够敞开心扉,不说放下此事,起码也能减轻内心的忧伤。

    真正的绝望,是沉默。

    念及此,萧云开口问道:“燕老,文殊叔他怎么过世的?”

    老人愣了下,放在绒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紧了紧,沉默许久,望向远方道:“文殊和莺儿都是国安部的,在海湾战争的时候,他们为了执行国家的一项机密任务,秘密潜入伊拉克,不料行踪败露,为国捐躯了。那时候,你还很小,连他们一面都还没有见过。”

    萧云眉头微皱,静静地聆听着老人的诉说着这段辛酸往事,内心欷?不已,忽然想起了自己整日与死神打交道的颠沛生活,叹了口气,轻声道:“死亡太真实了,没有谁能从死神的国度归来,向我们讲述那里的法律。”

    人沉默,风沉默,夏虫也跟着沉默。

    老人忽然阴声道:“孩子,记住一句话,若想得到些东西,你就必须失去些东西。”

    萧云一惊,没想过会从对方嘴里听到这句话,怕是触到了他的不堪回首的伤心处,于是轻声安慰道:“燕老,文殊叔是伟大的,他为了这个国家贡献了他的一切。他的牺牲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就让这个最大的遗憾掀过去吧,我想,他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老为他如此不释怀。”

    话音未落,瞬间,老人面色冷峻,右手重重地拍在了轮椅扶手上,巨大的响声在黑夜中直冲云霄,诡异无比,冷声道:“你记住,这个,永远不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文殊他为国捐躯,那是他死得其所,我虽然难过,但我也感到欣慰,懂吗?”

    萧云哑然,内心深处一片阴寒,神情凝重,肃然地点着头。

    他从来没见过老人会用这样雷霆震怒的语气说话,那种寒若冰霜让人无法呼吸。

    即便是处变不惊如他,也会被这种气势所震慑,那双优雅如钢琴家的手也有些微颤。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很久,老人才恢复了祥和,像近在眼前的无数矛枪骤然散去,眼神温柔,看着旁边微微有点拘谨的年轻人,轻轻笑了笑,轻声道:“孩子,被吓到了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怒喽,你真是一个不乖的孩子。”

    萧云窘迫一笑,稳稳心神,轻声道:“在我小的时候,老爷子没少训我,要不是妈妈拦着,他都要动手了。不过妈妈还是不能面面俱到,防住了老爷子,没防住您,我还是被您给打了,屁股都肿了。”

    老人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很多愉快的往事。

    萧云微微垂下眼帘,不敢再胡乱说话“祸从口出”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半晌,老人停止笑声,张开双臂,柔声道:“孩子,到这儿来。”

    萧云嘴角微翘,单膝跪地,投入了老人怀抱。

    人总是会疲惫,会饥饿,会寒冷,而长辈的爱,就是休憩的床,填肚的米,御寒的裳。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夜色中,轻轻地抱着,感受着亲人间的温暖。

    周围的虫儿也沉默不语,似乎怕出声打扰了两人的清幽。

    天上一眸弯月,池中半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

    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令人神清气爽。

    老人轻轻摸着萧云的脑袋,忽然说了句:“如果有女人爱上你,别拒绝,对她好点。”

    萧云震惊,抬头望着他,无论自己怎么掩藏心事,终究还是要被这个老人识破,悲哀。

    “人,总是需要爱情的,不然会空虚,继而变得阴沉,做人不能太无趣。”老人笑道。

    “我明白了。”萧云轻轻笑了,由心而发,似乎想通了什么。

    “过几天,去看看你母亲以前在宁州住的地方吧。”老人语气温柔得就像绸缎。

    “好。”萧云轻声道。

    “夜了,回去吧。”老人轻声道。

    萧云点点头。

    一老一少沿着来时的路悠悠走着,响起一串沙哑清腔老花旦:春秋亭外风雨暴

    路上,投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高低错落,十分有趣。

    只是,他们没有一个发现,就在他们方才聊天的不远处,一片竹林中,站着一个身影,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月光透过竹叶,弱弱地洒在他身上,却看不出半点光明来,他似乎只属于黑暗,只是这人世间的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这片禁区,看着远去的背影,扬起一个莫测的笑容。

    倏地,身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