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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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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露露义诊的公告贴出来,她提供静心按摩,只收挂号费,强调可以舒缓身心,尤其对失眠与脑神经衰弱方面很有帮助。

    可怜花露露,芳龄才十八,又生得一张无害无能的娃娃脸,鬼才信她懂得医人,鬼才敢让她看诊。但、见鬼的!事情发展,跟楚天驰想的背道而驰,这世上原来很多鬼,他们都爱找花露露。

    巴南盘坐在地,指挥着:“左边一点左边太左边了!”

    “是是是。”某人恭敬地答。

    巴南跟花明月坐在客厅地上,喝茶聊天。三名平头小弟,张罗着吃食,其中一位,还替巴南槌背。

    “搞什么?”来这么多黑道人士。楚天驰刚出去买了报纸回来,就撞见眼前荒谬的一幕。他诊所外,还停放着三辆bmw。

    花明月要小弟们坐下。“别管我们了,来,一起坐,大家喝茶啊。”

    “不不不,大哥会生气。”他们诚惶诚恐。

    大哥?楚天驰正要开口问,后头喊一声

    “借过!”

    一幅纯金打造的超大匾额将楚天驰顶到边边去,匾额题着“视病如亲”四个大字。它被四名黑衣男子抬进来,抬过那些等待看诊的病人们,抬过楚天驰的诊间,最后,抬入刚开张的花露露诊间里。

    “花医师,我来找你了,我”昨天被大肠癌惊吓过的黑道大哥闯进诊所,看见楚天驰,嘿嘿笑了笑。“楚医师啊,那个,真不好意思,你的挂号我取消了,我改挂了花医师的”看楚天驰脸色铁青,赶紧又补上一句:“我绝对不是说你医得不好喔,只是因为我平常睡不好,昨天花医师弄了一下,我一口气睡了十小时,醒来感动得直掉泪,所以”所以大肠癌改天再处理,失眠症先解决。

    大哥随便客套几句,进花露露诊间了。

    “无知。”楚天驰冷笑,他才不在乎。倒了茶,要回去诊间了,听见巴南在问大哥的小弟

    “所以你大哥昨天让花露露按一按就好了?”

    “是啊,我大哥哭了欸!”

    “按得很痛啊?”

    “不是痛,大哥是感动。”

    “感动?”

    “嗯,感动啊。”小弟比手划脚,重演昨日感动时分。“大哥打赤膊,让花医师油推他的大肚子,花医师说那个对肠子很好。按摩完,花医师突然跪在床边,合掌祈祷,说要为我大哥祈祷,祈祷他的身体会很健康,生活会很幸福,然后我大哥就哭了你知道从没有人会为我大哥祈祷啊,外面一堆人想砍他咧,大哥看到花医师很专注的为他的幸福祈祷,眼泪就啪啪啪大流啊”“这才是有良心的身体治疗师啊,让病人身心都得到感动跟满足啊,天驰,你说是不是啊?”巴南知道楚天驰在背后偷听,故意回身问他。

    楚天驰脸色一凛,很不以为然地回诊间。

    有了黑道大哥挂保证,没几天功夫,花露露的病人就跟楚天驰的一样多。她的病人越多,楚天驰的心情就越差,想他花多少功夫钻研经络穴道理疗,名声响亮,业界称他是全台湾第一厉害的经络师。结果,一个只会胡搞跟祈祷的小女生,就拐来一堆人看诊,他呕死了。

    “太好了,终于有人可以挫挫那小子的威风,花露露真抢手,你教得好,怎样?很有面子吧。”巴南很乐。

    女儿大受欢迎,花明月倒一贯平常心。“要不是你一直求啊求,我们花露露才懒得来台湾,她在山上住得挺好,每天都在玩,现在天天要看病。”

    “因为就要跟你去尼泊尔了,我放心不下他啊。本来想趁你办手续时,让花露露常帮他静心按摩,看能不能改改他的脾气,谁知道他会那么抗拒。”

    “顺其自然吧。”

    “我也想顺其自然,我可没想到连对着像你女儿那么可爱的女孩,天驰讲话都能那么刻薄,害我对你女儿很不好意思,怕她受不了,会被他气哭。”

    花明月哈哈大笑。“你白操心了,全天下大概没有我女儿会受不了的人。”

    “怎么可能?她没脾气啊?”

    “应该说是没讨厌的人,因为根本也来不及去讨厌谁。她从不勉强自己忍受任何人或事。你放心,她跟我一样,不会勉强自己的,如果这里待得不开心,或是感觉不舒服了,她自然会跟我说要离开,她现在义诊得这么来劲,可见是住得挺习惯。”

    “那还真诡异。”巴南抚下巴想。“一个看任何人都不顺眼,一个跟谁相处都ok,这两个碰在一起了,想想还真妙啊”五点一到,楚天驰马上关电脑,收桌面,起身,要去厨房拿啤酒喝,打算休息一会,就回家去。

    一位大婶冲进诊间,叫嚷:“终于轮到我了呴!我八十号,我是吴晓花。”

    “我收工了。”楚天驰酷酷地丢下一句,看也不看吴晓花,走出诊间。

    大婶追出去。“我排了三小时,好不容易才轮到”

    “这里,看清楚。”楚天驰指着房门贴的看诊时间。“我只看到五点,明天再来,排第一号。”

    “我是老顾客了,能不能通融一下啊,我介绍很多人来给你看欸。”大婶还想缠下去,被楚天驰一个不耐的眼神,瞪得闪到边边去。

    楚天驰进厨房,开冰箱,拿啤酒时,听见刚刚那位吴晓花扯着嗓门在对花露露喊:“花医生,你看到几点?你要下班了吗?”

    “哦,我还有十个病人在等,你要等的话我就帮你看。”花露露喊回去。

    “好啊,那我等你,反正我都来了。”

    她疯了?楚天驰皱了皱眉头,摔上冰箱门。从早上八点看诊到现在,他没见花露露出来休息过,现在,她还要继续看完十一个病人?她超人啊?

    楚天驰打开后门,在阶梯上喝掉啤酒,回屋内时,已经快七点了。巴南跟花明月去吃晚餐了,客厅有六个人在排队等花露露。

    翻阅挂号纪录,他惊讶花露露这一天总共才看了十五个病人。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他都看完八十个病人,还比她早收工,她到底是怎么看的?

    一名老婆婆推开花露露诊间的门,一脸满足走出来,笑咪咪地赞叹:“我们赚到啦,她帮我弄一小时欸。”她跟陪着的孙女说。

    “阿嬷,你有没有比较舒服了?”

    “有,有,我的肩膀松松的,我肚子很饿,我们去吃饭了,我胃口好像变很好,我很久没那么想吃东西了欸。”

    “阿嬷有食欲了喔,哈哈哈。我们只花挂号费一百元,真划算。”祖孙俩笑呵呵地走出诊间。

    下一位病人正要进去,被楚天驰拦住,请她稍后,楚天驰先进去诊间。

    花露露背对着他,正在替换诊疗床的纸床巾。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喔。”她回身,发现是楚天驰。“啊,我还以为是病人欸,你收工了?”

    “已经七点了。”他提醒道,注意到她的脸色很苍白,应该是很累了。

    “对啊,我还有病人没看。”

    “可以叫他们明天再来。”

    “可是他们等很久了,我看完再好好休息。”

    楚天驰凛着脸,有点小不爽。“如果你打算天天看诊到这么晚,月底结算电费时,我要你一起分摊。”

    “噢。”她想了想。“不知道我的钱够不够,没关系,到时候你再跟我说多少钱,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你很多业障要消是不是?”他问。

    “什么?”

    “我说你是很多业障要消是不是?做功德做到这么拚。”

    花露露楞住,看他一脸严肃,可见是认真问的。她突然大爆笑,笑到抱肚,喘不过气。“天啊,你真好笑你笑死我啦。”怎么会想成是在消业障呢?

    “不然这么拚为什么?又没赚头。你是免费义诊,干么超时工作?还要花钱付电费,如果我再跟你收房租,你就惨了。”

    她低下脸,微笑,想了想。然后,抬起脸,看着他,眼睛乌亮,神色很自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欸,因为我不懂你问的那些,跟我在做的事有什么关连,我只是很高兴地做着,没想那么多”

    “你很喜欢赔钱做事?”他嘲笑道:“原来你有这种嗜好,看来我应该帮你报名好人好事代表”

    “不好意思,”花露露面露尴尬。“我很想跟你聊下去,但是,你妨碍我看诊了,那个我的病人还在等,你可以出去了吗?”

    他眉心一凛,转身离开。

    “我要跟她收水电费还有房租。”楚天驰跟师父在海产店吃宵夜。

    “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巴南惊呼。“我小气!那女生天天在我诊所混到十点多才收工,一大早又开始看诊,我干么让人家这样糟蹋我的地方?”

    一连十天!花露露都这样看诊,太夸张了,目测她起码瘦四公斤,没病,真是上辈子有烧香。而那些尝到甜头的病人,四处宣扬她义诊,有病没病都想来让花露露马几下。荒谬!她看不出那些人在占她便宜吗?干么为那些无病**的混蛋消耗自己?

    她白痴,更白痴的是自己,他竟越来越火大,看不下去。

    巴南啜着烧酒。“那好吧,要给你多少,你来跟我收。”

    “很好笑。”楚天驰冷道。师父退休后的生活费,还是从每个月诊所的收入提领的,美其名是顾问费,其实是他对师父的回报。跟师父拿钱,还不等于是在跟自己拿钱,神经。

    “我知道。”巴南嘿嘿笑,觑着他,嚼着小鱼干。“你不是真的要跟她计较,你其实担心那丫头累垮吧?”

    楚天驰冷着脸,啜着酒,懒得回话。

    巴南倒是兴味盎然,盯着他看。“真难得啊,你也会关心人啊。说实话,你其实也满喜欢花露露吧?我想啊,没有人会讨厌那么可爱的女生”

    “我讨厌。”

    “是喔,那你忍一忍,我们了不起待到一月就去尼泊尔,以后你想讨厌都没得讨厌了,以后也没有我这个老头子再跟你啰唆,到时候你想怎么糟蹋你的人生,再不会有人有意见了怎样?听起来爽不爽?”

    “很爽,我等不及那一天了。”楚天驰嘴硬道。

    巴南低笑。“你要是有花露露的十分之一坦率,我大概就会感动到哭。”

    楚天驰瞅着酒杯,笑了。“还是不要吧,看见你哭,我会起鸡皮疙瘩。”

    巴南失笑。“也对,谁爱看一个老头子哭?喂”手肘顶了顶徒弟。“你多久没哭了?”

    楚天驰的手机忽然响了。

    “哇,难得你有电话。”巴南凑近看。“葛菁云?我就知道,只有她还会理你。”

    楚天驰瞪师父一眼,接电话。“嗯,嗯,现在?好。”讲完电话,楚天驰买单。“她找我,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快去啊,好好跟葛小姐相处噢。”

    巴南催他快走,葛菁云是个很好的女人,他很希望楚天驰跟葛菁云有结果。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叫你过来。”

    在单身的小套房里,葛菁云背对楚天驰坐着,让他检视肩膀的状况。她是少数能让楚天驰愿意出诊的病人,也是他少数还有在来往的朋友。

    “你的肩井穴很硬,所以影响到背部也不舒服。忍一忍,我先肘开你的穴道。”楚天驰以肘尖前段,抵在她右肩膀中央,缓缓沈入,肘揉肩井穴。

    梆菁云皱眉了。“好酸公司最近两个人离职,我天天加班到半夜,快累死了,打电脑打到手都抬不起来你呢?你最近怎么样?”只是很简单的问候,她却很没用地脸上起红晕。

    “老样子。”

    “每次都说老样子,没什么新鲜事吗?”她笑笑地,假装不经意问起。“昨天我有经过你的诊所,你那里,好像多了个女医生,你找了伙伴?”

    “是我师父自作主张,跟我无关。”

    “哦。”她偷偷放心了。“我就在想,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愿意和人合伙。”

    不到五分钟,楚天驰轻易地揉软她的肩膀。他拿葯布,撕开,贴在肩井穴。葯布很凉,她脸庞很热,对他的感情,一直暗暗发酵着。

    “我舒服多了,谢谢你。”

    “不客气。”

    梆菁云转动手肘。“轻松多了,这几天我这只右手,只能抬到肩膀呢,多少钱?”葛菁云拿皮包,被楚天驰推开。

    “不用。”对这位关系特别的老朋友,他从不收费。

    “哪有这种事,每次都不收我钱。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再要你来帮我弄。”她娇憨道,脸色更红了,暗自高兴他对她好。

    梆菁云羞怯的反应,眉目间的情意,楚天驰冷冷地,全看进眼里。

    “婉如的朋友,我不收钱。”他补上一句,将她欢快的表情弄拧了。

    梆菁云怔住,然后她笑着,笑得很不自然。“想不到做婉如的朋友,这么幸福啊”“很晚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拎起背包,他要走了。

    她慌乱地拉住他的手。“至少让我请你喝酒就前面那间pub。”

    楚天驰停步,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像似看透了她的情思。她尴尬,低下脸,受不住那双看透世事的眼,恨他看穿她,让她困窘。

    她知道,自己一直处于劣势。他的眼色是那么直接又冷酷,好像她在想什么,他全都瞭,包括瞭她对他的迷恋,而他看着她的眼色却没有爱情。

    两人来到pub中喝酒。

    一如往常,葛菁云说话,楚天驰只是听。总是她关心他的近况,他从不多问她的生活,或回报同等关心,总是她,苦苦找话题。总是

    梆菁云苦笑,总是她不争气,甘愿承受这种痛又快乐的折磨。

    “聊聊你的新伙伴嘛,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没什么好说,那个人笨得要死。”

    她笑了。“你师父好霸道,老要你听他的。”

    “我习惯了。”

    “全世界,好像只有你师父拿你有办法,换作别人说的话,你才不听。”

    “”她悄悄挨近些,贪恋他身上混着汗味的男人气息。那是一种强势的,充满费洛蒙的气味,比酒精更让她醉,大概是喝多了,她壮起胆子,问:“假如是我说的话,你听不听呢?”故意问得很轻松,表情却很不自在,她眼睛,流露太多情意,藏不住了。

    楚天驰还是看也不看她,自顾地啜着白兰地。

    懒得回应这个问题,脸色太冷漠,让她自己意识到问了个笨问题,任气氛冻结,任她去尴尬和难堪。

    他就是这么残酷,她苦笑,自己转移话题。

    “你知道吗?那个,一直在追我的王副理,月底要到夏威夷度假,找我一起去”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在意她,拜托,让她看见他在乎。

    楚天驰转头看着她。“那很好啊,记得出国后狠狠敲他一笔,反正他那么喜欢你,到时想买什么就买,看看他对你有多大方,假如还不赖,就可以考虑嫁给他了,你也不想一辈子当老姑婆吧?”

    她张嘴,想回话,但喉咙很苦,发不出声音,忙撇过脸,掩饰湿润的眼睛。

    恨他那样无所谓的口气,更恨即使在对她这样残酷时,他还是英俊得令她心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寄在他身上。有时觉得他对她似乎是特别的,有时发现,自己跟别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不同。这种患得患失的暗恋滋味,教她摆荡多年,越来越空虚。

    她自嘲:“有时我怀疑,假如我不是婉如最好的朋友,你根本理都不理我。”

    气氛更凝重了,他开始感到乏味,还有深深的疲惫。一种就算睡掉一辈子,也解不了的疲累。

    “我回去了。”他干掉白兰地。

    “我还想喝”她任性一句。但他就走了,走得毫不犹豫,将她留在深夜的pub。

    梆菁云趴到桌面,狠狠哭起来,他待她,其实连朋友都不如。

    楚天驰站在pub外,隔着透明落地窗,看葛菁云痛哭,默默看了会,转身离开。回到家,洗完澡,熄灯,躺在床上,躺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暗,孤寂张臂欢迎他的归队,欢迎他再次加入失眠的行列。

    他预料自己会跟往常一样,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忍耐空虚,空洞,无聊的黑夜,直至神智不清,终于睡着。

    可是他看看时钟,十一点钟。他想了想,竟然发神经,打电话到诊所。

    “喂?”花露露很快接起电话,看样子她还没睡。

    “叫我师父听电话。”虽然明知道师父已回家。

    “你师父?”她清亮的嗓音,在夜里美好得像月亮。“你师父不在咧,他很早就回去了啊。你急着找他吗?你可以打他手机啊!”他的脸庞,一阵燥热。“我知道没事了。”匆匆挂电话,她却急喊

    “等一下,你打来正好,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那个”她支支吾吾。“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什么!”他声音低下去,脑中警铃大作,花露露干什么好事?把诊所烧了?弄坏设备?还是

    “有个东西大大眼睛就是没有毛”她没头没脑地说。

    “你说什么?”

    “我可以吗?”

    “把话讲清楚。”

    “可以养一只很帅的流浪狗吗?”

    他楞住了,坐起来,在黑暗里,想笑又逞强着,装生气地说:“你不可以。”

    “但是它生病了,流浪在外面很可怜。”

    “我的诊所禁止养狗,更别说是生病的狗。”

    “真的不行?拜托拜托拜托好心的楚先生我知道你心肠很好的”她装哭腔。

    楚天驰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双手交握的拜托样。

    “喂,我说不行。”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笑,掩住话筒,偷偷笑。可是,口气还很强硬。“你要是敢在我的地方养狗,你试试。”

    “你会怎样?”

    “我已经跟你说不准,好胆你就试试看。”

    “先说你会怎样。”

    这小妞,竟不怕他威胁哩,真皮。“反正你试试看就对了。”其实也不知道能对她怎样。

    “你该不会为了一只狗打女生吧?”

    “很难讲。”

    “噢,你不会这么低级。”

    “很难说。”

    “好痒咧!”她嘻嘻笑起来。

    “痒?花露露!”

    “它一直蹭我的脚,害我好痒,帅帅!不可以,嘘,去那边,那边不可以大便!不行!”她在大叫。

    很好,他现在已经能想象一只蠢狗,在他地盘屙大便的模样了。

    “你已经让它进来了?而且连名字都取好了?然后它在我的地方大便!”他冷冷地骂,可是嘴边笑意越来越大。

    “哦哦哦,你别气,我们好好商量。”

    “马上把它扔出去,不然明天你就完蛋了。”

    “啧啧啧,只是一只狗,用得着这么气吗?我会祈祷,祈祷你明天就改变主意。”

    “走着瞧!”

    他用力挂上电话,仿佛他很气,但是,可恶,情绪很分裂,嘴角一直在上扬。大半夜,他竟为了一只狗,跟小女生吵架。

    倒回床上,他扔开电话。

    晚上被葛菁云搞坏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

    他躺着,觉得自己好像轻了些,飘飘的,晕陶陶的,瞪着天花板,心头怎么怎么甜甜的?

    “马上让它消失。”楚天驰冷着脸说。

    “这么可爱你忍心啊?”花露露尖声说。

    “蟑螂都比它可爱,它连毛都没有,这叫狗吗?”

    “嘘、嘘、小声点,它听见了。”

    “牠是狗!”

    “狗也有自尊,你瞧你瞧,它尾巴垂下去了,多伤心啊。”

    一大早,花露露的诊间里,两个人,吵来吵去。

    诊间外,病人都听见了,他们幸灾乐祸,都在偷笑。

    笑最开心的就是巴南了,仿佛非常享受楚天驰没辙的吼叫,还倒茶给等候的病人喝。

    “喝茶喝茶,慢慢等,人家吵架,我们别去打搅,让他们慢、慢、吵。”

    花明月嗑着西洋芹,凉凉地翻报纸,毫不介意女儿让人家吼来吼去。

    于是在九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的秋天早晨,楚天驰的地盘失守,多了一只狗儿。那只狗很丑,就是跟花露露一样,有一对好大好无辜的眼睛。它是一只病了的巴戈狗,有严重皮肤病,全身光溜溜,委靡不振,垮着脸,他们吵架时,它就趴在花露露裙边。

    楚天驰跟花露露理论。“这是我的诊所,让你住已经够好了,你怎么可以连狗都带进来。而且它长得也太好笑了,没有毛欸,这种癞皮狗,你也好意思叫它帅?”

    “你不懂,这叫言灵。我们那里的喇嘛说过,言语是有力量的,这个叫言灵。就是因为它变丑了,我才叫它帅帅,每天叫帅帅,它就有信心,很快就真的帅起来。我本来想叫它俊俊,可是帅帅比较顺口,俊俊念起来卡卡的,念太快舌头会打结你听俊俊俊俊俊俊俊具具具具呼,我的嘴巴酸了”

    楚天驰眉头拧得更紧更紧,喔,他必须很努力,才不会笑出来。她具具具具什么具,嘴巴噘地具不停,真滑稽,也真可爱。她为什么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这样随兴自在?没有逻辑、也不懂人情世故的道理?

    寄人篱下该有的不好意思,或是谦卑,她通通没有。偏偏是这样,在他眼中,特别纯真,让他没办法真的生气,可是又不肯笑出来,装酷装得很辛苦。

    “总之我给你三分钟,让这个帅的消失我面前。”

    啪!花露露闭眼,双手合握,一脸虔诚。

    他马上冷冷地说:“甭祈祷了,没用的,我很坚持,快点让它消失,你不会希望看见我亲自动手吧?”

    “总之不要让你看到它就对了。”

    “对!”

    “那我把它藏起来好了。”

    “藏哪!”

    “藏在我的诊间。”

    “你的诊间不就是我的房子?”

    “你反正不常进这里,你看不到。”

    “我会闻到臭味。”

    “我会让它香喷喷,常帮它洗澡,你会喜欢它的!”

    “不可能,它看起来很带赛。”

    “给它个机会,让它帅起来。”

    他深吸口气,要发飙,张着嘴,却找不到字眼骂她。她大大地笑容太美好,偎着裙畔,光秃秃的呆狗模样很滑稽,而这里,这个早晨,又是弥漫着浓郁的尼泊尔奶茶香。

    忽然他胸口跳得很厉害,看着眼前这一切,一切显得很迷幻。

    忽然他有点恍惚,这真是他楚天驰的地方吗?是他过惯了的那种空虚孤单的生活吗?他的心肺怎么投降了?怎么好像被投入甜润的奶茶里浸泡了。

    他有点头昏,他的早晨不应该这样的。

    不该站在这里跟个小女生吵架,不该有这么一只可笑的狗,不该讨论言灵啦狗帅不帅啦,不该这样。他习惯的早晨,是臭着脸进诊所,臭着脸喝黑咖啡,臭着脸骂病人,臭着脸过一天,这才是他习惯的。

    他很混乱,看着花露露,觉得不真实。

    他的世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女孩?

    他忽然脸色一凛,弯身,揪起小狈,塞入背包。

    “喂?”花露露大叫,看他转身走出诊间,她追出去。“你真忍心扔掉牠?你不会那么狠吧?你”他走出诊所,背包反背在胸前,跨上重型机车。发动,催油门,对追出来的花露露说:“除非它驱虫又打过预防针,不然我不会让它住下来。”

    “你要带它去看医生吗?”

    他没回答,系上钢盔,戴上墨镜的同时,注意到她没穿鞋就跑出来了。对了,她常忘了穿鞋子,这不是个好习惯,秋天了,地板很冷,容易吸到寒气。

    “进去穿鞋。”他说。

    “好,你要带它回来喔。”又朝露出头的狗狗挥手。“帅帅,你要乖喔,要听爸爸的话喔!”

    “我不是牠爸爸!”他咆哮。

    “我知道我知道,开个玩笑嘛。”她格格笑了。

    他踩油门,急驰而去,明明穿着夹克,却好像被秋风吹掉什么,有点不安有些慌,还有点迷茫。蠢狗蹭着胸口,脑海是花露露灿烂的笑。

    他的身体暖洋洋,神智不太清醒,感到迷失,不太认识自己。

    看着楚天驰骑车远去,花露露呆在屋檐下傻笑。

    那抹粗犷背影,带来某种陌生的情绪,梗在胸口,她皮肤起了暖意。会收留帅帅,是因为那只癞皮狗赖了她三个夜晚,第一次喂食后,就常常赖住不走。

    它看起来很不讨喜,垮着嘴,有张忧郁的脸。浑身散发臭味,弃世的眼神,让她好心疼,它看起来那么孤寂

    他也是。

    花露露的笑容消失,日光闪亮着巷弄。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也很想收留楚天驰,觉得那个强悍的男人也很欠照顾。

    他不是流浪汉,可是放逐自己的意味很强烈。

    他也有双孤寂弃世的眼神,眉目沧桑,爱装冷酷,像锁着太多情绪,拒绝倾吐,防御到底。

    秋阳暖着花露露的脸庞,暖热她的皮肤,她赤足踩着水泥地。

    她想着楚天驰这个人,心里甜蜜又有点刺刺地。

    “楚天驰真的把狗扔了?”巴南频瞧向门外。“他真的把狗带走了,那个混蛋,没想到他冷血到这种地步,花露露求成那样他还”

    “喂,换你了。”下棋下到一半,花明月研究棋路。“你快点。”

    “你不去看看你女儿吗?我出去一下”

    “别管他们。”花明月拉住他。

    “你女儿她她待在外面,她好像在哭。”

    “不关我们的事,捡狗回来的是露露,不让她养的是你徒弟,不知道会不会被丢掉的是那只狗,全跟我们无关,你担心什么?你到底要不要下棋?”

    “喂,是你女儿欸,你不关心一下?”

    “又不是什么大事,干么紧张?你真好笑。”

    “那怎样才是大事?要花露露?你哭了?那小子真的把你弄哭了,别难过,南叔晚一点帮你修理他。”

    花露露哭着进来了,病人哗然,议论纷纷。楚大师真的把花医生弄哭了啊!

    “妈”花露露扑进母亲怀里,埋在她胸怀里哭。“我好感动。”

    “呃感动?”现在是怎样?巴南好混乱。

    “感动什么啊?”花明月抚弄女儿的发。

    “他让狗留下来还带它去看病呢!然后我忽然好想哭,我忽然发现到,楚天驰真是个很棒很棒的人,但他却故意装得很酷很酷,其实他真的很棒”

    “这样啊。”花明月笑了。

    “我可从不知道他可以棒到让人想哭。”巴南狐疑地揪头发。“他真的让你养狗吗?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