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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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二十岁那年，就到了山那边。
山叫赤山，矮矮的，秃秃的，零星撒落一些桔子树，像个瘌痢头。三姑走到山那边，要过两条河，河里有渡船。三姑立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故土和亲人，眼里蒙着薄薄的雾。
三姑走时，我六岁。三姑走时，抱我在怀里，亲了又亲。我搂着三姑的脖子，涂她一脸的鼻涕。爹说，快走吧，人家等急了。姓周的男人高高大大，却瘸了一条腿，歪斜着站在我家门前的枣树底下，像根没有钉牢的木桩子。娘就从三姑怀里把我抢过去，使劲按住我乱踢乱蹬的两条腿。
姓周的男人走在前面，三姑走在后面。走过我家的禾场，走到泥泞的村路，走向两条河上的渡船，一直走到山那边。
婶婶就来了。婶婶从山那边走来，翻过赤山，上了渡船，上了泥泞的村路，一直走到我家。
婶婶先到了叔叔家，第二天才到的我家。婶婶伸出两只手，伸到我的身上，我哭了。
三姑走了，婶婶来了。我只好哭，每天都哭。
二十岁那年，我和叔叔吵了一架。叔叔说，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我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爹扇我一耳光。我没有哭。我蒙着被子，倒在床上，整整三天。
我只是想给三姑写一个冥钱包。七月半，我给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祖母写完冥钱包，自作主张给三姑也写了一个。爹的脸黑了。叔叔的脸黑了。爹说，冥钱包是给祖宗的。叔叔说，你读书从屁眼里读进去的。我不管，又写了一个。叔叔抢我的毛笔。墨水瓶倒了，墨黑墨黑的水，流在三姑的名字上，流成一条黑色的河。
没有谁会给三姑写冥钱包。三十一岁，那还是“化生子”的年龄，入不得祖先的行列。祖先们缺衣少吃可以给后人托梦，来年的七月半必会收到丰厚的冥币，把地下的日子过得滋润和温暖。如三姑这样的“化生子”呢？从来没有听爹娘说起，她也曾入过他们的梦，讨一些过日子必须的用度。她是一个无所依的孤魂，一个无所靠的野鬼。七月半，她一定也随着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祖母，来了我们家的。只是，她不敢进门，躲在枣树的阴影里，幽幽地看着一切，看着阴阳两界的繁华和热闹。她必定也是看见了我的。
被子裹紧，寒意还是周身四起。
三姑死于肺结核。
三姑死时，爹代表娘家人去了。爹说，那天大雪，两条河结了冰，只好在渡口住了一晚。第二天到得三姑家时，只有一座坟了。坟在赤山脚下的一片乱岗之中，已铺上厚厚一层白雪。
爹说，那个男人是个好人，只是你三姑没福。
那个王姓男人，我是见过的。三姑死后第二年，他带着孩子到了我们家。女孩，依稀见得三姑的模样。我伸手抱她，她眨着眼，小手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男人话不多，坐在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喝水。
王姓男人说，三姑临终前，让他一定带着女儿回她娘家看看。
娘在灶房里烧甜酒，用手抹眼睛。
王姓男人说，三姑一直想回娘家，说了很多次，可是每次走到渡口，又折了回去。
爹把女孩抱到怀里，用胡子扎她。女孩哭了，哭得清脆，响亮。王姓男人说，叫舅舅。女孩不叫，眼泪婆娑，往王姓男人怀里钻。
王姓男人说，你们放心，她走了，孩子我会带好的。
娘端着甜酒从灶房里出来时，王姓男人已经站起。爹和娘都留他吃过饭再走，他不肯，说看看就好了。他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女孩，走过我家的禾场，走到泥泞的村路，走向两条河上的渡船，一直走向山那边。
三姑从周姓男人家里出走时，其实没有走多远。沿着赤山脚下的路，走上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王姓男人家里。关于三姑的出走，我是从婶婶那里听说的。婶婶那时天天待在我家里，和娘说三姑的事。
婶婶说，她早就想好了呢，她和姓王的一年前就搭上了。
娘说，你不要这样说，听说是别人牵的线，你们周家也是同意的，不是收了人家的钱么。
婶婶撇撇嘴，怎么可能呢，她是我们周家的媳妇，我们会赶她走么。
娘不想和她理论，给她一个冷脸。
叔叔就来了。叔叔说，你们少帮她说话，她自己干下不要脸的事，还要赖到别人头上么。
那天，爹和叔叔吵起来了。
叔叔和周姓男人结的“扁担亲”叔叔三十好几了，媒人把婶婶介绍给他，可是有一个条件，婶婶的哥哥，那个瘸了一条腿，四十未娶的周姓男人，要娶了三姑。三姑不去，婶婶不来。
无需多言。没有谁理会一个女子暗夜里的哭泣。
三姑的病起于何时，我无从知晓。据爹说，他们七兄妹，三姑的身子从小就是最弱的。祖父祖母并不喜欢她，需要她挣工分时，她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爹和娘给她做些好吃的，常挨祖父祖母的训斥。我出生时，祖母送来二十个鸡蛋，娘每次煮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给三姑。祖母有次撞见了，抢了三姑手里的，扔到我家门前的池塘里。
婶婶说，她就是一个扫帚星，她到了我们周家，什么活都干不了，天天抹眼泪。
娘说，你哥要是对她好，她身子就会好起来。
婶婶说，她嫁到我们周家，还得天天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么。
娘说，你们至少要把她当人看。
婶婶就青了脸，摔袖而去。
每次都是这样，婶婶总是和娘说不到一个道上。
三姑的出走，谁也没想到。爹和娘听到这个消息，也呆了。
据说，那天，周姓男人早早就起了，到山上摘桔子。回来吃早饭时，屋里空了。家里收拾得好好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周姓男人拐着一条腿，山上山下地喊，不见三姑的影子。孩子也不见了，刚满一周岁的孩子，也不见了。
中午，王姓男人就来了。
王姓男人说，她在我家里。
王姓男人说，你和她离了吧，你天天打她，打得一身都是伤。我不打她，我对她好。
王姓男人说，五千块，我出，我现在就给你。
周姓男人不说话。王姓男人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转个身，回了。
据说，周姓男人曾经偷偷跑到王姓男人家里，把孩子抱出来。王姓男人又掏了五千块，把孩子抱了回去。
两年后，三姑死了。
三姑死时，三十一岁。
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想起了山那边的三姑，张小元。
三姑二十岁那年，就到了山那边。
山叫赤山，矮矮的，秃秃的，零星撒落一些桔子树，像个瘌痢头。三姑走到山那边，要过两条河，河里有渡船。三姑立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故土和亲人，眼里蒙着薄薄的雾。
三姑走时，我六岁。三姑走时，抱我在怀里，亲了又亲。我搂着三姑的脖子，涂她一脸的鼻涕。爹说，快走吧，人家等急了。姓周的男人高高大大，却瘸了一条腿，歪斜着站在我家门前的枣树底下，像根没有钉牢的木桩子。娘就从三姑怀里把我抢过去，使劲按住我乱踢乱蹬的两条腿。
姓周的男人走在前面，三姑走在后面。走过我家的禾场，走到泥泞的村路，走向两条河上的渡船，一直走到山那边。
婶婶就来了。婶婶从山那边走来，翻过赤山，上了渡船，上了泥泞的村路，一直走到我家。
婶婶先到了叔叔家，第二天才到的我家。婶婶伸出两只手，伸到我的身上，我哭了。
三姑走了，婶婶来了。我只好哭，每天都哭。
二十岁那年，我和叔叔吵了一架。叔叔说，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我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爹扇我一耳光。我没有哭。我蒙着被子，倒在床上，整整三天。
我只是想给三姑写一个冥钱包。七月半，我给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祖母写完冥钱包，自作主张给三姑也写了一个。爹的脸黑了。叔叔的脸黑了。爹说，冥钱包是给祖宗的。叔叔说，你读书从屁眼里读进去的。我不管，又写了一个。叔叔抢我的毛笔。墨水瓶倒了，墨黑墨黑的水，流在三姑的名字上，流成一条黑色的河。
没有谁会给三姑写冥钱包。三十一岁，那还是“化生子”的年龄，入不得祖先的行列。祖先们缺衣少吃可以给后人托梦，来年的七月半必会收到丰厚的冥币，把地下的日子过得滋润和温暖。如三姑这样的“化生子”呢？从来没有听爹娘说起，她也曾入过他们的梦，讨一些过日子必须的用度。她是一个无所依的孤魂，一个无所靠的野鬼。七月半，她一定也随着太祖父、太祖母、祖父、祖母，来了我们家的。只是，她不敢进门，躲在枣树的阴影里，幽幽地看着一切，看着阴阳两界的繁华和热闹。她必定也是看见了我的。
被子裹紧，寒意还是周身四起。
三姑死于肺结核。
三姑死时，爹代表娘家人去了。爹说，那天大雪，两条河结了冰，只好在渡口住了一晚。第二天到得三姑家时，只有一座坟了。坟在赤山脚下的一片乱岗之中，已铺上厚厚一层白雪。
爹说，那个男人是个好人，只是你三姑没福。
那个王姓男人，我是见过的。三姑死后第二年，他带着孩子到了我们家。女孩，依稀见得三姑的模样。我伸手抱她，她眨着眼，小手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男人话不多，坐在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喝水。
王姓男人说，三姑临终前，让他一定带着女儿回她娘家看看。
娘在灶房里烧甜酒，用手抹眼睛。
王姓男人说，三姑一直想回娘家，说了很多次，可是每次走到渡口，又折了回去。
爹把女孩抱到怀里，用胡子扎她。女孩哭了，哭得清脆，响亮。王姓男人说，叫舅舅。女孩不叫，眼泪婆娑，往王姓男人怀里钻。
王姓男人说，你们放心，她走了，孩子我会带好的。
娘端着甜酒从灶房里出来时，王姓男人已经站起。爹和娘都留他吃过饭再走，他不肯，说看看就好了。他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女孩，走过我家的禾场，走到泥泞的村路，走向两条河上的渡船，一直走向山那边。
三姑从周姓男人家里出走时，其实没有走多远。沿着赤山脚下的路，走上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王姓男人家里。关于三姑的出走，我是从婶婶那里听说的。婶婶那时天天待在我家里，和娘说三姑的事。
婶婶说，她早就想好了呢，她和姓王的一年前就搭上了。
娘说，你不要这样说，听说是别人牵的线，你们周家也是同意的，不是收了人家的钱么。
婶婶撇撇嘴，怎么可能呢，她是我们周家的媳妇，我们会赶她走么。
娘不想和她理论，给她一个冷脸。
叔叔就来了。叔叔说，你们少帮她说话，她自己干下不要脸的事，还要赖到别人头上么。
那天，爹和叔叔吵起来了。
叔叔和周姓男人结的“扁担亲”叔叔三十好几了，媒人把婶婶介绍给他，可是有一个条件，婶婶的哥哥，那个瘸了一条腿，四十未娶的周姓男人，要娶了三姑。三姑不去，婶婶不来。
无需多言。没有谁理会一个女子暗夜里的哭泣。
三姑的病起于何时，我无从知晓。据爹说，他们七兄妹，三姑的身子从小就是最弱的。祖父祖母并不喜欢她，需要她挣工分时，她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爹和娘给她做些好吃的，常挨祖父祖母的训斥。我出生时，祖母送来二十个鸡蛋，娘每次煮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给三姑。祖母有次撞见了，抢了三姑手里的，扔到我家门前的池塘里。
婶婶说，她就是一个扫帚星，她到了我们周家，什么活都干不了，天天抹眼泪。
娘说，你哥要是对她好，她身子就会好起来。
婶婶说，她嫁到我们周家，还得天天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么。
娘说，你们至少要把她当人看。
婶婶就青了脸，摔袖而去。
每次都是这样，婶婶总是和娘说不到一个道上。
三姑的出走，谁也没想到。爹和娘听到这个消息，也呆了。
据说，那天，周姓男人早早就起了，到山上摘桔子。回来吃早饭时，屋里空了。家里收拾得好好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周姓男人拐着一条腿，山上山下地喊，不见三姑的影子。孩子也不见了，刚满一周岁的孩子，也不见了。
中午，王姓男人就来了。
王姓男人说，她在我家里。
王姓男人说，你和她离了吧，你天天打她，打得一身都是伤。我不打她，我对她好。
王姓男人说，五千块，我出，我现在就给你。
周姓男人不说话。王姓男人把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转个身，回了。
据说，周姓男人曾经偷偷跑到王姓男人家里，把孩子抱出来。王姓男人又掏了五千块，把孩子抱了回去。
两年后，三姑死了。
三姑死时，三十一岁。
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想起了山那边的三姑，张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