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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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早就该写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动笔？是因为我五舅太传奇了，怕人说我杜撰或吹牛，而杜撰和吹牛是散文的天敌；再说，我想留着这原料做小说，写散文实在是有点浪费了。
现在我想，我再不写出来，比五舅更老的亲人怕等不及了。
我有六个舅舅，亲嫡嫡的，齐崭崭的，全是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英俊。五舅比我大七八岁，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已经是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了。
有关五舅的第一个记忆，是乐清中学的一个文艺晚会。那一天我正在城里的外婆家玩，听说中学里有演出，我早早地赶了去看热闹。看着看着，来了个小戏捉特务，一个英姿飒爽的——一点都不夸张，真是英姿飒爽极了——的民兵上了场，竟是我的五舅！戏里的他本来是和一位姑娘约会的，结果遇上了一个特务，五舅和坏蛋斗智斗勇，最后终于把那个狗特务绑起来了，当然也赢得了姑娘的爱情。
晚会结束得很晚，没人接我回外婆家，我就留在乐清中学的男生宿舍里，和五舅同睡一个铺子。
那时的乐清中学在白鹤寺，男生宿舍就在大雄宝殿。殿里的佛像们都没有来得及搬迁，和学生的高低铺济济一堂。我爬上了五舅的上铺，在昏暗的电灯光下，看着表情各异的佛们，摸摸如来佛的大手——五舅的铺位正靠着如来佛的右手。天底下能有几人能和如来佛如此亲密接触的？现在想来还觉得幸运和有趣。
下铺的男生伸出个脑袋冲我嚷了起来：小丫头，你尿不尿床？我应嘴说：你才尿床呢。其他的男学生们就吃吃偷笑。那时候还很封建，女娃儿是绝对不许爬到男娃的头上去的。他们已成为很娇宠我了，我想这完全是因为捉住了特务的五舅的缘故。
第二年，五舅成了我国首批义务兵。他是海军，寄来的照片上，军装和军帽和飘扬的两条带子让我心旷神怡。在他后来陆陆续续给外公的信上，我看熟了“宁波镇海城关三角地”等字样。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成了外公家的骄傲。那一回，五舅他们在东海洋面遭遇敌舰，仗打得很惨烈，在敌众我寡、弹尽（粮绝不绝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五舅抄起伙房的一把斧头，一连砍死三个敌人。这一回，五舅立了三等功，并荣升了排长。
后来，军舰和大部队转移了，却把五舅留了下来，成为海军陆战队的一个侦察排排长。一个黑黪黪的夜晚，五舅正在巡逻，见两人抬着个沉甸甸的麻袋，鬼鬼祟祟地往海边走去。五舅喝：干什么的？那两人扔下麻袋撒腿就跑。五舅打开麻袋，竟钻出个大活人，嘴里塞着破布，唔唔地哼着。定睛细看，竟是驻地的一位农会主任。原来是海岛上的残匪上岸，报复我们的革命干部呢。
接下去，远方的鹰厦铁路动工。开山的大炮轰隆声，震动了山里的华南虎。华南虎感觉生存威胁，就沿着海边的山脉北上，到了钱塘江，过不去了，就逗留在镇海旁边的四明山里——这可不是我和我五舅杜撰的，是当时的专家们分析的。
流亡的老虎同样要喂饱自己的肚子，于是，镇海的农家的猪呀，羊呀，常常失踪，不少农民亲眼目睹老虎在他们家畜栏出入，动作敏捷如闪电，人们常常被吓得魂飞魄散。
于是纷纷有人向我五舅告状。有一对老年夫妇，家中并无子孙，只养着一条宝贝牛犊。一个清晨，老人发现牛犊没了，就来五舅处哭诉。看到他们涕泗滂沱的样子，五舅发誓要把这头老虎拿下。他召开了村民大会，要他们留心老虎踪迹，有情况就向他报告。
有一晚，老头子起来小解，影影绰绰的，发现牛栏里躺着个黑忽忽的东西，老头乐了，赶紧回房告诉老伴说，我们的宝贝牛犊回来了。老太婆点了灯，老两口喜孜孜地来“查铺”这一查把他们吓得不轻，原来是老虎鸠占鹊巢，在牛栏里睡得正香呢。
五舅接了“警”带了三个战士去了。
侦察兵用的都是手枪。当初给他们配短枪时，心里别提多美了，如今要打老虎了，大家才怀念起机枪冲锋枪的好处来，一时也换不回来了。
他们上了牛栏对面的一所矮房。五舅说，听我口令，我喊到“三”时，大家一齐开枪，以防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借着牛栏旁如豆的灯光，四支手枪一齐对准了那只老虎“一，二，”怦！一位战士太紧张了，在五舅刚喊“二”时就扣动了扳机。被惊醒的老虎愤怒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顿时怒不可遏。它腾空而起，直扑矮屋上的那位战士。那三个战士都惊呆了，我的五舅飞快地掉转枪口，对准虎头就是一枪，大虫的身体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轰然坠地。
五舅的这一枪打得真漂亮啊，在虎头的右侧留下一个小小的洞眼，鲜血从伤口和七窍汩汩外淌。
解放军打死老虎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几县的百姓争先恐后地赶来观看，他们随身带了馒头，蘸着老虎的鲜血吃，说是大补元气。陆续赶来的人吃不到虎血馒头，就拔了几根老虎的胡须去，说这东西避邪消灾。再迟的人拔不到虎须了，就拔了几根虎毛去，据说功效和虎须等同。
这头老虎后来是这样处理的：虎皮上缴浙江军区，虎骨浸酒送往南京军区，虎肉和内脏切成一块块的分给附近百姓。在老虎被解剖之前，五舅他们扶正了虎姿，拿手枪比着一一拍照。真所谓“虎死威不倒”那张照片威风凛凛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那虎是活的呢。
有一位18岁的余姚姑娘，赶来看热闹时也看上了打虎英雄，末了还分得两斤虎肉回去。一年之后，这美丽温柔的姑娘就成了我的五舅妈。那张虎皮后来被制成了标本，一直在浙江博物馆里展出，90年代我还去参观过，我找不到它身上的伤痕，也看不出虎毛哪儿被揪过了，可见制标本的人是有本事的。
但五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的牵累，升迁艰难，几年后就转业到余姚舅妈所在地去了。如今五舅早就退休了，可还是一米八的个子，皮肤白净，鼻直口方，身子也不发胖，看起来比我年轻。几年前掀起老年交谊舞学习高潮，五舅参加比赛，得了余姚市的一等奖，宁波市的二等奖。这下子，找他跳舞的女友纷至沓来，五舅赶忙激流勇退，转攻门球去了。
这篇文章早就该写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动笔？是因为我五舅太传奇了，怕人说我杜撰或吹牛，而杜撰和吹牛是散文的天敌；再说，我想留着这原料做小说，写散文实在是有点浪费了。
现在我想，我再不写出来，比五舅更老的亲人怕等不及了。
我有六个舅舅，亲嫡嫡的，齐崭崭的，全是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英俊。五舅比我大七八岁，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已经是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了。
有关五舅的第一个记忆，是乐清中学的一个文艺晚会。那一天我正在城里的外婆家玩，听说中学里有演出，我早早地赶了去看热闹。看着看着，来了个小戏捉特务，一个英姿飒爽的——一点都不夸张，真是英姿飒爽极了——的民兵上了场，竟是我的五舅！戏里的他本来是和一位姑娘约会的，结果遇上了一个特务，五舅和坏蛋斗智斗勇，最后终于把那个狗特务绑起来了，当然也赢得了姑娘的爱情。
晚会结束得很晚，没人接我回外婆家，我就留在乐清中学的男生宿舍里，和五舅同睡一个铺子。
那时的乐清中学在白鹤寺，男生宿舍就在大雄宝殿。殿里的佛像们都没有来得及搬迁，和学生的高低铺济济一堂。我爬上了五舅的上铺，在昏暗的电灯光下，看着表情各异的佛们，摸摸如来佛的大手——五舅的铺位正靠着如来佛的右手。天底下能有几人能和如来佛如此亲密接触的？现在想来还觉得幸运和有趣。
下铺的男生伸出个脑袋冲我嚷了起来：小丫头，你尿不尿床？我应嘴说：你才尿床呢。其他的男学生们就吃吃偷笑。那时候还很封建，女娃儿是绝对不许爬到男娃的头上去的。他们已成为很娇宠我了，我想这完全是因为捉住了特务的五舅的缘故。
第二年，五舅成了我国首批义务兵。他是海军，寄来的照片上，军装和军帽和飘扬的两条带子让我心旷神怡。在他后来陆陆续续给外公的信上，我看熟了“宁波镇海城关三角地”等字样。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成了外公家的骄傲。那一回，五舅他们在东海洋面遭遇敌舰，仗打得很惨烈，在敌众我寡、弹尽（粮绝不绝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五舅抄起伙房的一把斧头，一连砍死三个敌人。这一回，五舅立了三等功，并荣升了排长。
后来，军舰和大部队转移了，却把五舅留了下来，成为海军陆战队的一个侦察排排长。一个黑黪黪的夜晚，五舅正在巡逻，见两人抬着个沉甸甸的麻袋，鬼鬼祟祟地往海边走去。五舅喝：干什么的？那两人扔下麻袋撒腿就跑。五舅打开麻袋，竟钻出个大活人，嘴里塞着破布，唔唔地哼着。定睛细看，竟是驻地的一位农会主任。原来是海岛上的残匪上岸，报复我们的革命干部呢。
接下去，远方的鹰厦铁路动工。开山的大炮轰隆声，震动了山里的华南虎。华南虎感觉生存威胁，就沿着海边的山脉北上，到了钱塘江，过不去了，就逗留在镇海旁边的四明山里——这可不是我和我五舅杜撰的，是当时的专家们分析的。
流亡的老虎同样要喂饱自己的肚子，于是，镇海的农家的猪呀，羊呀，常常失踪，不少农民亲眼目睹老虎在他们家畜栏出入，动作敏捷如闪电，人们常常被吓得魂飞魄散。
于是纷纷有人向我五舅告状。有一对老年夫妇，家中并无子孙，只养着一条宝贝牛犊。一个清晨，老人发现牛犊没了，就来五舅处哭诉。看到他们涕泗滂沱的样子，五舅发誓要把这头老虎拿下。他召开了村民大会，要他们留心老虎踪迹，有情况就向他报告。
有一晚，老头子起来小解，影影绰绰的，发现牛栏里躺着个黑忽忽的东西，老头乐了，赶紧回房告诉老伴说，我们的宝贝牛犊回来了。老太婆点了灯，老两口喜孜孜地来“查铺”这一查把他们吓得不轻，原来是老虎鸠占鹊巢，在牛栏里睡得正香呢。
五舅接了“警”带了三个战士去了。
侦察兵用的都是手枪。当初给他们配短枪时，心里别提多美了，如今要打老虎了，大家才怀念起机枪冲锋枪的好处来，一时也换不回来了。
他们上了牛栏对面的一所矮房。五舅说，听我口令，我喊到“三”时，大家一齐开枪，以防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借着牛栏旁如豆的灯光，四支手枪一齐对准了那只老虎“一，二，”怦！一位战士太紧张了，在五舅刚喊“二”时就扣动了扳机。被惊醒的老虎愤怒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顿时怒不可遏。它腾空而起，直扑矮屋上的那位战士。那三个战士都惊呆了，我的五舅飞快地掉转枪口，对准虎头就是一枪，大虫的身体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轰然坠地。
五舅的这一枪打得真漂亮啊，在虎头的右侧留下一个小小的洞眼，鲜血从伤口和七窍汩汩外淌。
解放军打死老虎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几县的百姓争先恐后地赶来观看，他们随身带了馒头，蘸着老虎的鲜血吃，说是大补元气。陆续赶来的人吃不到虎血馒头，就拔了几根老虎的胡须去，说这东西避邪消灾。再迟的人拔不到虎须了，就拔了几根虎毛去，据说功效和虎须等同。
这头老虎后来是这样处理的：虎皮上缴浙江军区，虎骨浸酒送往南京军区，虎肉和内脏切成一块块的分给附近百姓。在老虎被解剖之前，五舅他们扶正了虎姿，拿手枪比着一一拍照。真所谓“虎死威不倒”那张照片威风凛凛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那虎是活的呢。
有一位18岁的余姚姑娘，赶来看热闹时也看上了打虎英雄，末了还分得两斤虎肉回去。一年之后，这美丽温柔的姑娘就成了我的五舅妈。那张虎皮后来被制成了标本，一直在浙江博物馆里展出，90年代我还去参观过，我找不到它身上的伤痕，也看不出虎毛哪儿被揪过了，可见制标本的人是有本事的。
但五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的牵累，升迁艰难，几年后就转业到余姚舅妈所在地去了。如今五舅早就退休了，可还是一米八的个子，皮肤白净，鼻直口方，身子也不发胖，看起来比我年轻。几年前掀起老年交谊舞学习高潮，五舅参加比赛，得了余姚市的一等奖，宁波市的二等奖。这下子，找他跳舞的女友纷至沓来，五舅赶忙激流勇退，转攻门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