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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伴着花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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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有些突兀,又很自然。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来,又飘然而逝,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他站在我的面前,站在一座大门的门厅下,一束阳光洒下,照射在他的身上,依然那样消瘦,清癯的脸庞,戴着一副墨镜,破天荒的。因为他古板传统,从来不喜欢时髦玩意。记得一年冬天,大雪,我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外罩,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他看到了,皱皱眉头,说,像一团火。没有直言批评,不喜欢却是眉目间写着。戴着墨镜显得有点古怪的他站在那里没有喊我,但是我仍然在第一时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抬起脸,看看太阳,面色平静,转脸对我笑了,笑得仍然是那样的含蓄和内敛。

    天啊,你什么时候能够咧开大嘴,朝我开怀一笑呢?等你这个笑容,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在很多年不见又日日梦牵魂绕,终于得以一见的今天,你还不能把一个开怀大笑送给我吗?

    他内敛地、很有分寸地笑着,对我说了好多话,好多话。这也是破天荒的。要知道,他一直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一直信奉沉默是金。我一直看着他,听着他说,可是到今天到现在,我使劲地回忆他对我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有些沮丧,他难得对我说那么多的话,我竟然记不得了。

    后来,他走了。戴着那个古怪的墨镜,默默地走了。我站在阳光下看着他的背影,想喊,喊不出声,想拉,却没有伸手,因为我知道,我根本拉不住他。

    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呢?她呢?她为什么没有陪着他一起来呢?为什么几十年了几乎每次都是他一个人来看我?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最后,为他,有些悲伤。至于她,我好像已经想到了她的去处。只是,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他一直是孤独和寂寥的,孤独寂寥得让我伤心。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事,独往独来。即使是和最心爱的我在一起,也只是牵起我的手,默默地行走,慢慢地,倾听着我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嘴角边露出点点微笑,就那样慢慢地散步,带我前行。

    唯一一次和他游戏是打扑克。怎么提议玩起来的忘记了,只记得那次和他打牌,因为被他宠坏了,一直娇宠着,宠得没样儿,所以我打不过他就耍赖了,一生中打牌唯一一次的耍赖,结果他不宠我了,板起脸来发威训斥我,说要玩就要玩得起,得认真,不能作假和赖皮,玩不起可以不玩!训得我眼泪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他也不怜香惜玉,冷着脸子看我使小性儿。恼得我一把将牌甩到桌上,发誓再也不与他打牌。此后,果真再也没有与他打过牌。不是我小气耿耿于怀,而是没有了机会,连向他表示认错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离开了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他来看我,我却去不得。但从此以后我学会了即便是玩游戏,也要认真和真诚,也要遵循游戏规则,玩好,玩出境界,并且,学会了宽容。

    我的记忆里,似乎他一直是个不善于也不会表达自己真实情感的男人。一直没有对我表达过他爱我,很爱很爱。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他的行动多于语言,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他对我的爱和对我的情,比如给我做饭,做最好吃的,会炒美味正宗的川菜,养得我嘴巴刁刁的,导致我每次进学校吃大锅饭必定瘦成一把骨头,看得他心疼肉疼的。他亲手给我做衣服,每次去北京开会都买大堆时髦好看的东西给我,当然还有好吃的。

    唯一一次感情不经意间的流露,是他要出远门的那年春天。那次我们展览馆巡回展览又要去外地了,要走,他站在门口送我,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默默地送我到大门口,看着我上车离去。车走很远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睛盯在我的身上。后来因故没有去成,车子又返回。我去他办公室拿家里的钥匙告诉他,我回来了,不去了。他惊喜地站起身来,连说,好,好,不去的好。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边说边丢下手头的工作回家给我做饭。当时他满脸的喜悦,像洒满阳光的花儿般,绽放的舒畅恣意。那张脸的表情,那不经意间泄露的真情,我终生难忘。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太少了,我记不清我们究竟有过几次倾心的交流和对话,好像一次也没有过。我记忆里是他消瘦的身材和永远不散的烟味,清癯的面容,淡淡的微笑,金子般金贵的话语,一日三餐的味道,还有那些衣服细小琐碎,繁杂平凡,以至于他离开后的很长时间,我的空间失去了平衡和有序,慌乱无助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记得我小时候,大概生下来几个月吧,我就得了气管炎,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天气稍微转凉我就开始咳嗽,咳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的,尤其到了晚上,寂静的夜里经常被咳嗽震醒,咳得气喘嘘嘘,连血都咳出来了,一直咳到来年的春暖花开。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默默地出现我面前,寒冷的夜里,披着棉衣,端着一杯滚烫的热水,说,喝一口吧,喝点热水压一下会好些,然后找出药片看着我吞下,转身默默地燃起已经熄灭的火炉,让屋子里暖和起来。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就会不听话的滴落,撒娇地扑入他的怀中大哭,好似受了天大般委屈。他抱着我,说,别哭,别哭,有我在啊。便用手给我擦去眼角的泪水。他就这样一夜一夜地陪着我无眠,陪着我读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寒冷的夜晚。为了我的咳嗽,他不知道打听了多少偏方花了多少钱,都没有治愈,这成了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有悲伤哭泣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双擦泪的大手和温存的慰藉,多么再想听到他说:别哭,别哭,有我在啊可是再也没有人说过,因着想念,我的心会愈发疼痛而哭得更加伤心不止。

    后来,他走了,我也结婚了,等我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从那以后我的咳嗽竟神奇般地好了,再也未曾咳嗽过。可是,他却看不到了。

    他和我已经活在两个世界,阴阳两界。中间的界限,似有似无,时而分明,时而模糊。模糊的时候,我们就相见了,分明的时候,遥如天河。

    我们分别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每想起他的时候,多是他的病,还有那鲜红的鲜血。那一盆盆从他胸腔里咳出来的鲜血,经常拥堵在我的胸口,引起阵阵疼痛。

    每年的秋天和春天,我凝视着片片飞舞的落叶和新鲜的嫩芽交班,我脑际里就会掠过他的身影他的爱,那些鲜红和剧烈的咳嗽此刻我宁静的夜晚和世界,是他用爱换来的。

    大漠赤贫,每年的春天会比别处晚些。每当桃花开的时候,当是清明时分。只是大漠少雨,少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润泽。但从来不少的是我们之间相见的约定。我有忘记的时候。但因有了他的如约提醒,我便从来不曾忘记这个日子。

    他来的时候,总是伴着花香。这个时候,是很多花朵绽开的季节,大漠的沙枣花,也是这个时候开放,还有杨花,笔直的钻天白杨的柳絮,花朵般团团簇簇地缠绕,随风舞蹈。

    他来了,带着花香,带着他对我的爱,微笑着,注视着我,或沉默,或说些什么,或者就是远远一瞥,几十年了,从来不失约,从来不迟到,就像春天的花季,一定是万紫千红,一定是勃勃生机,悄然而来,飘然而逝,让我感受春天的爱抚和温暖。

    他,就是我的父亲,最爱我的人。

    今天的南方,你依然伴着花香而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散落在那花朵花瓣上,晶莹的雨滴,是我思念的泪珠。

    伴随你身边不离不弃的,是一缕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