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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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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文学史上“周氏兄弟”是两个不能避开的山峰。所以,我们几乎养成了一种不良习惯,说到杂文言必称鲁迅,而说到散文就一定要谈到周作人。鲁迅的杂文辛辣而锋芒毕露,周作人的小品文静默而平和冲淡。从小我们就在鲁迅的“国民性”教育下成长,对人生的很多东西,常常只看到黑暗,而不知道如何去应对现实。也许,今天我们可以换个角度,从周作人身上去看看知识分子在现世中为文为人的艰辛努力,以及处理现实景遇时候的圆和通透。在历史与现实的两难中,我们看到一生寂寞的周作人身后并不寂寞。在他身上演绎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悲剧。

    散文史上历来论者都推崇”平淡”的境界,以为是散文的极境,而且,不少人认为,周作人的散文小品之所以在现代首屈一指,就是因为他做到了真正的平淡。

    陈思和在关于周作人的传记中说:“他在拒绝了政治力量后,奇迹般地在自己的专业--散文创作上建立起独创的价值标准--美文。”由于周作人对闲适达观、“微妙而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包含着超越于那个时代对于理想生活环境的认识,他的散文在渊博和优美两个方面达到了中国现代散文的一个顶峰。然而,周作人的“闭门读书论”也好“夜抄公”也好,都是在逃遁现实无情的围捕。这不免让人想起了中国士人的隐逸,或者和尚的遁世。周作人曾说:“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的,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的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农工,不再多管,见了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办法要留住他。”从中可以看出,周作人心目中的隐士,是一些胸怀理想和抱负,在经历了浩劫动荡之后,对社会和理想产生了悲观绝望情绪,而后消极遁世的人。这就是知识分子固有的骨子里的“济世”情结。然而,周作人并不是一味的想着去“济世”在1921年的散文胜业中,有这样一句话:“野和尚登高座妄谈般若,还不如在僧房里译述几章法句,更为有益。”周作人看到了现世的人和事存在着种种的危难,然而他更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于是他便退而求其次,为自己营造一个“平淡”的象牙塔式的“自己的园地”

    鲁迅当年批评朱光潜的“静穆论”时说:“凡论文艺,虚悬了一个‘极境’,是要陷入‘绝境’的。”这话很对,其实因立‘极境’而陷入‘绝境’者,又何止文艺?周作人的散文创作,在开始的时候也是相当激进的。我们看看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论“黑幕”等等,都是相当激进的,而且并不在鲁迅之下。然而或许是从乌篷船、喝茶、故乡的野菜起,周作人就“平淡”开了。周作人的大部分散文都是貌似平淡,其内在的思想感情却实是忧愤抑郁,即使是他后期被林语堂讥为“专抄古书,越抄越冷”的抄书体文章,也不能摆脱郁愤的底子,如果仅仅是把这些文章看作知识性小品,那就太遗憾了。举个例子,比如看云集中的草木虫鱼小引,名为“草木虫鱼”应该是很闲适平淡的了,可仔细一看却不是,几乎通篇都是在说反话,讥讽当时的言论没有自由。最后一句“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行的时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讲天气嘛”愈是刻意宽解愈显出其无可宽解,貌似平淡实则沉痛,正是周作人惯有的笔法。

    周作人也说自己写文章并不能做到平淡,在自己的文章里,他说:“平淡,这是我所最缺乏的。虽然也原是我的理想,而事实上绝没有能够做到一分毫,盖凡理想本来即其最缺乏而不能做到者也。”这并不是刻意的自谦,而是实话,周作人心目中的平淡之境与他所做到的并不相同。在药味集序里,他又说:“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这里他已很明白地道出了自己文章内在的苦涩与不平淡。有意思的是,周作人自己似乎也视“平淡”为散文艺术的极境,舒芜认为周作人之所以大规模地否定自己,有近五十万字的文章不肯收入文集(这五十万字大部分是战斗性较强的文章),就是虚悬了一个极境而使自己陷入绝境的结果,这个观点很有道理。中国文人,能摆脱“极境意识”的,大概只有一个鲁迅,他否定永恒,渴望速朽,其中蕴涵的通脱深透的精神远非一般人所能理解,这也是鲁迅的难及之处,可怜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大骂鲁迅的“心胸狭窄”看来,鲁迅终归是寂寞的。

    周作人木片集里的一些文章,的确平淡,但由于政治因素的影响,思想上很放不开,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旁征博引了,语言也刻意地往通俗浅白的风格上靠,所以其艺术水平比之先前的药味集、书房一角反而大为下降。散文,即使单从审美的角度考虑,其影响因素也是多方面的,很多时候,思想也是一种美,深度也是一种美,而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思想和深度?仅仅把握住一种抽象的气质,或平淡或沉郁,远远不够。周作人的散文之所以高于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等人,从大的方面说,一是在于其貌似的“平淡”与实质的“不能平淡”之间产生的艺术张力;二是文体与风格的复杂多变,早期、中期、晚期,各有一番天地,甚至同时期的文章之间也存在很大差异,而林、梁诸人则都不免失之单一,先人论文时所谓名家只有一种味道,而大家却是多种味道的杂糅,用到周作人这个散文大家身上很有道理。正如何其芳在两种不同的道路中对周作人的评价:“一个使你兴奋起来,一个使你沉静下去。一个使你像晒着太阳,一个使你像闲坐在树荫下。一个沉郁地解剖着黑暗,却能给你以希望和勇气,想做事情,一个安静地谈说着人生或其他,却反而使你想离开人生,去闭起眼睛来做梦。”这是一种对人生和现世的思考,是沉默的思考。

    在夜读抄的后记中,周作人说:“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他似乎有太多的无奈。就像他在过去的生命中写到的,他只能默默地看着生命流走:“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头走过去了。我坐起来,拿了一支笔,在纸上乱点,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但是一行也不能写,一行也不能写。”这是他1921年经历一场大病是写下的,在这场病痛中,他已经体验到了什么是死亡,以及生命本身虚无的意义。

    于是,我想所谓周作人的平和冲淡,也不过是文人在现世里寻找安顿自己心灵的方式罢了。在剔除了“平淡”文字的背后,有过多的无奈,有过多的失语,有过多的静观人世的悲凉,我俨然看到一场贴着土地的鲜血淋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