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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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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拒绝了妹妹一起去丰收庆典上游玩的请求,终于让女孩出离愤怒了,嚷嚷着要离家出走。杰罗姆担心不已地跟在摔门而出的女孩后面,他倒是清楚妹妹多半只是气话,转身就顺着昨天标记好的路径重返东部地区。他还要跟着朱利亚诺一家去东部地区的农民代表会议上旁听,暂时没功夫陪着妹妹。

    说是农民代表会议,其实参加的人都不是种田的,而是以传统的手工艺人为主。农民这种职业几十年前大概就从七城联邦彻底消失了,因为富商和贵族们发现盖工厂比种地能获得更高的利润。他们从大地主手中购买地皮,又用低廉的进口粮食价格挤兑小地主和自耕农,导致这两者破产,被迫出售自己拥有的土地,然后沦为工厂产业链的一部分。然而在这个转化过程中,由于有个时间差,很多农民流离失所后就进城做手工活,这些人就形成了传统手工业者群体。而更加不幸的是,工厂在将传统手工业也挤兑破产后,出于对效率的追求,不肯接纳这些失业的手工业者,就导致了大批的流民在联邦内流窜。

    对于流民这种不安定因素,法师政权想出来的办法是济贫。他们提出了一个很有同情心的口号,大意是人民的贫穷是政府的责任,政府应该出钱救济贫民。然而济贫法在颁布后却被平民深恶痛绝,因为济贫院是个相当可怕的地方。任何人如果被发现跑到了不属于自己户籍的地方,又没有正当的理由如工作或上学,就会被抓起来,之后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登记,然后遣回原户籍,一种是被关进济贫院。如果有人三次被登记,就会直接被判处绞刑。

    而济贫院并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样,给贫民吃的穿的以及住的地方,然后帮他们找到工作,而是强制院内的贫民服苦役,并且只给他们比外面流窜的贫民能拥有的还少的食物。济贫院的设置是根据当时一个社会学者的人口理论,这人提出人口的增长模式是指数增长,但生活资料的增长模式却是算术增长,因此总会从某个时间开始,后者的增长速度永远赶不上前者。简单说来就是,如果不对国内的人口进行控制,那么这个国家很快就会被过度增长的人口所拖垮。

    根据人口论的数学模型,由于富人只占人口的极少部分,穷人则是大多数,因此富人的增长速度总是比穷人的增长速度要慢,因此整个社会就会越来越穷。贫穷滋生罪恶,因此人口的过度增长会导致社会动荡,犯罪率居高不下。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政府应该想办法控制穷人的生育。济贫院就是在这种观点下建立的。

    济贫院被称为符合道德的控制贫困人口增长的手段。因为实际上控制人口的最好办法就是战争,大屠杀,饥荒和瘟疫,但这些手段都是非道德的,既要不杀人,又要限制人口,那么结论就是应该限制生育。人和人之间会发生情欲是自然结果,人工手段避孕在一些人看来也是不道德的,因此就应该要这些人不想有夫妻生活。

    人之所以会想夫妻生活,通常来讲有两个因素,一个是有闲,另一个是有精力。穷人之所以生育率特别高,就是因为他们失业了,没事干,然后居然还有饭吃,所以就会不断地夫妻生活,不断地产生新的贫困人口。因此要让他们不想夫妻生活,就要让他们没空,没精力,也就是让穷人吃不饱,还要不停劳作,这样就能有效解决社会问题。

    这种扯淡的理论付诸实践后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民怨沸腾。

    虽然限制了流民乱窜,但丰收庆典期间,对于流民也不是抓的很严,这正是农民代表们选在这个时间开会的原因。会议的内容没有多大意思,主要就是争论应该怎么支援南部地区的战事,有人提议内陆的农民也揭竿而起,让法师们腹背受敌,难以兼顾,也有人提出应该与蒙面骑士团联合,形成合力,才能更有效地打击法师的高压统治。因此最后获得的共识就是应该先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

    他对农民们准备怎么反抗没多大兴趣,因为这场战事的结果一目了然,法师拥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农民起义只是社会运作的危机,政府通过应对危机而变得更加成熟,更擅长去化解危机乃至防患于未然。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混在其中的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而且他发现朱利亚诺和这些人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原来你抄笔记是这个用途。”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学生将抄写得整整齐齐的笔记卖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毫无疑问对方应该来自其他国家。

    那些人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异常紧张,朱利亚诺安抚住他们的情绪,转过身笑吟吟地问道,“老师准备告发我么?”

    “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农民会议,谈什么告发?”他现在跟朱利亚诺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如果朱利亚诺被抓到,供出他来,那么他也会因为参与走私而被判协同犯罪。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人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早就听说圣者大人也遭受过版权法的迫害,不知大人可否有意加入我们反版权法联盟?”一名青年人带头站出来表达立场。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见他错愕不已,朱利亚诺笑着解释道,“老师你不知道,你的威名早就传到国外去了,现在很多外国的消息灵通的人士都知道了圣女百花教堂有神迹出现,只是对于你的称谓,究竟应该称圣徒还是称先知,因为缺乏第一手材料,还有一定的争议而已。”

    “这个联盟是做什么的?”神迹一事他只要想起来就头大如斗,只好先跳过,进入下一个问题。

    “知识本该为全人类所共有,法师却以蛮横无理的版权法将知识据为己有,阻碍人类整体的共同发展,甚至还利用这套所谓的法律排除异己,打压邻里,殊为可恨。我们反版权法联盟的当前目标,就是在版权壁垒上打开一个缺口,让所有人都能够获取他们所需要的知识,而长远目标则是通过人民运动彻底废除版权法……。”

    “你们是共和国的人吧?”他突然打断了那名青年人的滔滔不绝。

    “圣者大人果然火眼金睛,在下确实来自旧共和国。”那人被叫破了身份,也不惊慌,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承认我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毕竟面对七城联邦这样太过强大的邻居,没有哪个国家敢说自己不会胆战心惊。而我们也只是想要寻求自保而已,大人不必担心我们对七城联邦有什么不良企图。”

    “自保?七城联邦内部的矛盾重重已经决定了它最有效的保存自身的方式就是将矛盾转嫁国外,共和国若是自保成功,那么便是七城联邦萎靡不振,两国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这话未免太天真了!”见对方面色难看,他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既然是来谈合作的,那么还是拿出点诚意来吧。”

    场面一时有些僵硬,共和国那边的人似乎对他的强硬态度感到颇为不忿,低声商量了一阵,最终还是朱利亚诺力排众议,“由我来跟老师说吧。”

    “我不知道老师会对共和国的人抱有这么大的敌意。”他们走到房子外面的时候,朱利亚诺对他说道。

    “我所针对的并不是他们的国籍。”他摇了摇头,“他们算不上值得合作的伙伴。”

    “他们都是有理想的人。我承认每个人都有私心,有自己的立场,但当我们联合起来的时候,我们会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去奋斗,这就足够了。”

    事实上,在他看来,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人才是最不可靠的人,因为旁人永远无法得知这些理想主义者会为了他们的美好蓝图做到什么地步。相比之下,那些更注重自身利益的人还更好合作一些,因为这些人的目标、底线、原则都非常清晰,让人知道该怎么让步,怎么交换利益,怎么达成协议,并且一旦说定,也很难发生合作破裂的意外,毕竟大家都是有理性的人,发现了这是最好的选择,那么就很难动摇。

    因此他绕开了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那孩子沉吟片刻,才回答道,“一开始我只是希望我的弟弟能够接受配得上他的天赋的教育,后来我发现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弟弟一样得不到合适教育的孩子们,我就希望每个人都有同等的接受教育的权利。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天真,但我认为它是个值得奋斗的目标。”

    “教育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钥匙。我们相信至高神在创造人类时,为每个人都注入了品质,而教育就是如同打磨宝石般让这种品质凸显出来,让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合适的位置。然而现在教育变成了一小撮人的专利,这些人通过对教育资源的独占强化自身优势,拉大自身与被剥夺权利的人之间的距离,从而使得他们的高压统治能够得到保障。”

    “一个人的出身是不可选择的,但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是可选择的。如今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无法选择自身的命运,而是被某些上位者用各种手段安排到不适合他们的位置上。人不像人,反倒像是零件,被任意组装和拼凑,那些无法成为一个好零件的就要被淘汰,社会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机器,将每个人都吞噬其中,并碾碎那些无法适应的人们。而这一切都是上位者的操纵。”

    “所以你就想从普及魔法教育入手?”他能够对朱利亚诺的焦虑感同身受,因为他同样对这个日益变得陌生的世界颇为忧虑,但他并不认为反版权法运动能起到什么作用。

    “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依靠共和国的赞助是不长久的。”在这点上,朱利亚诺倒是深谋远虑,“共和国不可能为了给联邦制造****而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投入,一旦法师们发现了共和国的小动作,只要在政治上施加压力,就会迫使对方撒手。到时候,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了。”

    “取缔版权法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只有版权法被打破,教育的费用才不会高得超出普通家庭的负担,而一旦平民可以承担起教育的费用,那么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下层人民通过这条途径走入上层社会,我们的力量才会越发强大。”

    他很难说这样的推论是没有道理的,但毫无疑问法师们,或者说白城的那些大家族的人,绝对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权力被分薄。因此他们会全力以赴地维护版权法,从而捍卫自己所掌握的权力。

    “我赞同你的目标,但我并不推崇暴力或者不合法的手段。作为一个群体,如果你们有某种利益诉求,也有一定的势力,那么完全可以通过正常途径,像法师议会递交抗议或者提案,以和平的方式来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以你的实力,毕业后以大师身份进入议会并不困难,届时你再呼吁扩大院校的招生范围,逐步实现教育的普及,也未尝不可。”倒不是他站在法师的利益上说话,而是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看到流血和牺牲。正如对方所说,每个人都是至高神的造物,都拥有神性的一部分,都不应该被肆意践踏。只有在真正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暴力才可以成为一种选择。

    “老师,你是不了解白城的机制,进入议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法师们只会选择拥护他们统治的人进入议会。”朱利亚诺对他天真的设想苦笑不已。“大师的评定标准掌握在议会手上,如果他们不想你进入,就会设置各种匪夷所思的标准去限制你,还会给你一丝希望,告诉你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就能成功,但等你做到了,他们又改规则了。”

    他沉默不语。过去他所接触的世界都是非常简单的,贵族统治着平民,平民在贵族的保护下安居乐业,贵族与贵族之间固然有矛盾,但大多数情况下会因为彼此的制衡而维持着稳定的状态。这个世界却是完全反过来了,贵族迫害平民,平民在贵族的压迫下吃不饱穿不暖,只好奋起反抗,贵族和平民之间本应该有某种机制进行利益的协调,这样才能保证社会的良好运作,但在这里,这种机制却失效了。他想不明白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能归咎于生产技术的发展。

    人口论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有道理的。当生产条件非常落后的时候,被有限的资源所限制,人口的增长是极为缓慢的,因此社会才能保持着稳定。然而当生产技术突然有了个质的飞跃,骤然膨胀的生活资源就会导致人口的非理性增长,这些多出来的人口则会要求更多的生活资源,从而促进生产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继续提升,而这两者又会导致生活资源的新一轮膨胀,从而陷入死循环当中。

    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已经很难说究竟是人口的压力迫使着政府去鼓励工业的发展,还是工业的发展导致的物资过剩逼迫着政府想办法去扩大消费能力了。总之在人口与资源的彼此赶超中,社会变得越来越臃肿,压迫和苦难变得越发深重。这样的责任,与其归咎到疲于应付危机的政府身上,不如归咎给人类自身。正是人类的混乱与缺乏理性,才导致世界变得越来越糟糕。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传送去你需要的地方。”最后他做出了决定,“这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无论你有什么目标,当老师的都会鼓励,并且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其他人,他们和我没关系,我也没有与他们合作的利益需求,我不会为他们做任何事。”

    “老师能愿意为我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非常感激了,不敢再奢求更多。”朱利亚诺也挺放得开的,没有纠缠过多。“其实本来邀请老师过来,是想着如果取缔了版权法限制,那么老师也就不用受法师协会那些人的刁难了。那些人不懂得老师的伟大之处,因为自身的狭隘而不肯承认真理,未来也必将因为这套制度的荒谬而陷入危难。”

    “这倒怪不得他们。”无谓地笑了笑,其实类似的情况他过去也遇到过,人对事物的认知总是有限的,有时难免被过去的经验所局限。“像我这样的人终究只是个例,制度面向的是大多数人,大部分的人只要在魔法领域做出贡献,还是能够从这套制度中获益的。而制度这种东西,永远都是通过剥夺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满足另一部分人的,我同意你有反对这套制度的立场,但就我来看,这套制度本身并没有多大的不足。”

    “难道少数人的利益就没有必要被重视了吗?”对方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话语中的破绽,“难道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少数人就应该心甘情愿地被牺牲?制度的制定确实应该从多数人的角度出发,但也需要一些补充机制去保护少数人的权益,否则少数人便会起来反抗这种多数人的****。”

    “是的,你说的对。”他忽然发现,这似乎可以成为双方和解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