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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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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勺淡金色的水,浇在一人多高的金丝铁木上。

    金色水滴滚动在金色叶脉上,日光下,微光闪烁。

    这种名为“金霖”的水,来自上次来访的客人。

    一年里,偶尔也会有些人来找白朔,这种时候,元夕总是很乖巧地回自己的房间去。

    他们带来各种东西,比如一翻就断线的竹简,颜色奇异的矿石,脸盆大的鬼蟾蜍……

    而这次则是一小壶的金霖。

    吸收了金霖的铁木,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元夕想,或许是抽长枝条的声音。

    她一度怀着期待,可惜,直到那壶金霖见了底,金丝铁木也没长高一寸,更没结出半个花骨朵儿来。

    光吃不长的东西。

    元夕斜了它一眼,走开。

    白朔在他的密室里炼蛊,而元夕则去书库翻找有关金丝铁木的资料。

    虽然上次又被斥作“自作聪明”,元夕却不担心白朔会收拾自己。那个人对除了蛊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没兴趣,与其费心去折腾一个还有用处的骷髅蛊,元夕相信他更愿意把时间精力投在炼制新蛊上。

    以前他还要亲自入山收集素材,这厮心肠毒手段狠,山上的蛇虫鼠蚁们不是敌手,个个恨得咬牙,幸好他毕竟只有一个人,还要顾着炼蛊,时间有限,总算不至赶尽杀绝。

    但自从多了骷髅蛊这个大杀器,连最不畏死的钉子户,西边山脚下的毒蛛一家的族长都在考虑换个地方住住,你知道,当一座山上只剩它们一户蜘蛛,联姻就变得有些困难,就在昨天,二小子给自家鳏居多年的大伯送去十只花脚蚊子,并宣布这只是聘礼的一部分。

    飞桥镇统共也就几十户人家,谁家突然丢了个人都是件大事,不乱哄哄个小半年绝停不下来,白朔最嫌麻烦,因此从不拿本镇的人开刀。

    有时元夕想,那个设下赌约,把白朔限制在横塘镇的人其实做了件好事,如果让白朔这个炼蛊狂热分子出去,想想看,收集炼蛊素材变得如此容易,满大街的人,种类齐全,肉质新鲜,唾手可得……

    “叮——”

    传音铃响起。元夕将书放回原位,往外走。

    白朔看起来正在沉思,看到元夕过来了,指指椅上刚换下的衣服,道:“拿下去。”又问,“金霖还剩多少?”

    元夕瞅瞅那件依旧雪白的素袍,撇撇嘴,拎起它,道:“还够用两回。”

    “并作一回用吧。”

    就算一开始就把整壶金霖倒下去,那棵死木头也不会开花的。

    “好的。”她道。

    从白朔的表情看来,他也并不对铁木开花有什么期待。元夕脑子一转,问:“公子,你知道金丝铁木的花长什么样子么?”

    白朔正要去沐浴,闻言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丝难明的情绪,然后看似随意地回道:“蜜金色的五瓣花。”

    “哇,你居然见过金丝铁木开花?”元夕表情羡慕,“是一朵一朵,还是一簇一簇的?”

    “一簇一簇的。”扔下这句,白朔便快步离去。

    元夕将他的匆忙理解为洁癖人士对沐浴的向往,不以为意,心里仍琢磨着金丝铁木的花。

    金丝铁木必须要开花,白朔一定要出去,她也要跟着白朔出去。

    ——你说白朔会对社会治安造成巨大混乱?

    哈,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三日后,晚饭时,白朔按着眉心从密室出来,然后看到骷髅蛊眉开眼笑地迎面过来。

    “公子!”她满面春风,“金丝铁木——”

    开,花,啦!

    金丝铁木花期至,金玉满堂盛世安。

    白朔站在那棵沉默了一百年的金丝铁木下,他深夜般的墨瞳里映着金色的五瓣花,耳中是少女语气兴奋的介绍:“我照着公子的吩咐,把剩下的金霖都浇了树,结果过了会儿再我经过这里,就发现它变这样子了!”

    一树芳华。

    金色的花,绿色的叶,墨色的枝干。蜜金缀在碧绿里,如金镶玉,金玉满堂。

    空气里有隐约的花香。

    “公子?”

    白朔回头。见他望过来,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金丝铁木都开花了,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吧?”

    她笑吟吟的,边想边说:“衣服之类的,都可以在外面买,我们带上炼蛊的器具,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了。”她期待地望着他,好像只等他一个点头,就奔出去收拾家什。

    白朔表情难辨地望着她,她一直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但是心里却渐渐黯淡下去。

    男子转身,上前一步,抬手折下枝头的一簇五瓣花。

    花很美。这是自然的,因为这是纯手工制品,每一道线条都经过精心设计。

    “做得不错,”他瞧着手中的花,而后抬眼,微笑,“不过,你不会蠢得以为,这样就能糊弄住我吧?”

    元夕脸色一垮。

    他果然发现了花的秘密。这也无所谓,她原本就没指望骗住他。

    重点在于,他对造假这件事的态度。

    皱着眉,她决定再努力一下:“那个人只要求铁木开花,又没说一定要是真花。”她示意那一树璀璨,“这样不是很好吗?”

    或者装作不知道我在造假,或者认同假花亦花,总之,给自己一个理由,离开这里,不就好了吗?

    他轻轻一叹:“你就没想过,也许这棵金丝铁木是某个禁锢阵法的阵眼,除非它真正的花,否则这个阵法无法解开么?”

    元夕直视他:“金丝铁木不能成为任何阵法的阵眼。”这一点,她已经在一本古籍中确认。

    他以为,他说的那种说法,自己没有考虑到么?

    白朔顿了顿,浅笑:“哦……看来你还不算蠢到家。”

    “我不信你不想走,我也找不到任何能阻止你离开的因素。最后我只好猜想你是不好意思大刺刺地违背自己的赌约。”元夕面色平静,“所以我为你提供一个合适的借口。”

    结果被你毫不留情地踩烂了。

    白朔静静地看着她,元夕冷淡地望回去。

    这一刻,她刻意将自己放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因为她明白如果她继续做出一副胆怯顺从的样子,他只会挥挥衣袖,赶她去抓只新的毒蛛。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想要出去寻找同门的想法一直梗在胸口,连血都开始灼热。

    所以,她要确定他的态度。

    风忽起,一簇花坠落尘土。

    白朔忽然出声,声音淡淡。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没必要遵守什么承诺?”

    元夕一怔,不确定他提起这个话题的意思。

    斟酌许久,最后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以蛊杀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他说着,嗓音轻柔如羽毛拂过肌肤,“所以,为了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小镇,不择手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么?”

    元夕抿唇,沉默。

    默认。

    白朔点头。

    “真可惜。”他微微笑着,眉目宛然,“虽然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但对于说出口的承诺,我向来说到做到。”

    他手上人命无数,也从不屑于那些可笑的礼仪道德。

    然男儿诺重,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这些,是元夕无法想象的。甚至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终于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彻底领悟了他今天说的话。

    她蹙眉,望着这个相处了一年的男人,心绪复杂。

    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对她说,白朔会因为一个承诺将自己围困几十年,她会拍腿大笑,然后告诉那人以后看人要带眼睛。

    但事实竟然就是如此。

    元夕不知说什么好,抿唇半天,最后低头,吐出一句:“对不起,我又自以为是了。”

    虽然仍对他的话抱有一丝怀疑,但她知道今天已不能得到什么了,不如早早退一步,认了错,收拾碗筷开饭去。

    白朔对她的歉意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簇簇的花上,不知在想什么。

    元夕没等到他的回应,也不生气,自个儿转身要走。

    才走得两步,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气声,紧接着,一种从未闻过的馨香,悠悠地飘入她鼻中。

    脚步停下,嗅着那股异香,元夕不知是惊是喜,只觉得心里忽冷忽热的。

    眼前飘过一片金色花瓣,她伸手接住。

    入手的触感,让她微微睁大眼。

    下一瞬,她霍然转身。

    那真是,元夕两世加起来,都未曾见过的美景。

    无法用言语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白朔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做的假货。

    因为凡是看过金丝铁木开花的人,都不会忘记那样的美景,而经过了那壮丽辉煌的洗礼后,面对粗糙的人工假花,谁还会发出赞叹声呢?

    心醉神迷。

    这样的……让人想要流泪的美。

    白朔的视线一直胶着在那一树金玉满堂上,在弥漫的幽香里,过往的一切又重现眼前。

    一轮秋月如霜,酒色凄凉。

    那个人立于月华中,淡淡道:“你输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而后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走了,我会遵守诺言。”

    留在这里,直到金丝铁木开出满树芳华。

    对方点头,“我从不怀疑这点。”

    那个人的缁袍在夜风中翻飞。白朔看着他转身,明白他要离开了。

    他果然掐了手诀,脚下生云,衣袂飘飘。

    白朔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冰冷。

    这个人,给过他最初的安慰,但最终,给他的是永远无法释怀的痛恨。

    “不要给我出去的机会。否则,你一定会后悔今天只是囚禁我而已。”他冷冷道。

    那人动作顿了顿,微微侧脸,道:“我等着。”

    缁衣渐渐远去。

    夜空中飘荡着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那道伤,我希望下次我过来,能看到你成熟点。”

    他分明是这么说的,却再没来过。

    生命那么长,百年光阴,没在白朔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最初十年,他疯狂地尝试让铁木开花的方法。

    后来,慢慢的,想开一点。

    将过往深深埋葬,半点也不要想。因为已被禁锢的魔龙,再怀念波涛大海,除了彰显软弱,再无他用。

    渐渐懂得,将能得到的一切,化为己用。

    潜龙在渊。韬光养晦。

    有时,坐在暖洋洋的夕阳下,他对自己说,这样其实也不错。

    但总不能彻底忘怀。

    就像今年,今日,此时,此刻。

    他按着左胸上那道永不消退的白痕,眼底映的是铁木上的绚烂金花,心中转的是昆仑墟上的愤恨往事。

    “素素,”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带着无限快意,“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