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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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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帝闻讯匆匆赶到东宫看望时,见太子脸色青白、目光迷离的模样,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不信,有人敢对太子下毒

    太子率部东巡数月,直到回宫后才得知妹妹贺公主已经离开皇宫、出家修行的真相。不

    觉又惊又痛,当即便带人出京来到少室山探望。

    妹妹从小就被父皇母妃和疼爱如掌上明珠,也从来都是活泼可爱的一个人儿,如今竟然流落到荒山野林的破庙古寺存身,身边只有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宫人卫士服侍,再看看妹妹一应用度简陋而清苦的情状时,太子禁不住失声恸哭起来。

    太子在寺里停了两天,因见怎么也劝不动时,临走时,只得留下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派他们护寺看院并随时往传书信。

    回宫后,太子放心不下,每隔一段日子或是亲自来寺里一趟,或是派人来抚慰一番。不时捎些他国进贡的鲜物、宫中贵族女子使用的上等胭脂香粉、丝缎珠宝和衣服首饰等物。

    公主打开哥哥派人送来的一个小巧的箱笼时,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西域诸国贡贺的胭脂胡粉,一时飘得满院都成了异香。

    虽未正式剃度受戒,毕竟入山随俗,公主令两个宫人抬着这箱脂粉出了山门,全部倾倒在了寺外的山溪里。

    不想,花粉随风而下,散落在乱石和小溪之间竟然好几天里香气不散。惹得蜂儿蝶儿成群结队在那里留恋飞绕,意外给公主带来了一番蝶舞蜂萦的奇异景致。

    偶尔,贺公主也男妆着扮,带着两个卫士翻山越岭地来到慧忍修行的山顶,送些棉衣粮米上来。如此,日子虽说清冷,毕竟还算有些许希冀和安慰。

    孰料,时隔不久,宫中突然送来书信:皇兄因频繁来往于中岳嵩山探望在寺庵修行的公主,被朝中敌党获知后奏禀父皇,竟被父皇狠狠鞭笞了一顿,眼下后宫和朝中有人想借此推波助浪,弹奏太子违犯朝廷禁令,暗通寺庵、交结僧尼、欺君罔上

    翠薇宫的郑妃获悉公主在山上修行的真相后,也曾在武帝面前问及过此事,只因武帝沉着脸说了句“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那个孽种”便再没敢提过此事。

    郑妃心下暗自得意:贺公主成了这样一个结果,倒真是让人意料之外。

    近日,当她闻听太子日子频频离京到山间佛寺送粮送钱的实情后,便思量此事有文章可做。于是便把太子私通寺僧之事并赠送钱粮衣被等物,详细列了一份单子,着人悄悄送出宫去、告知堂兄等人知晓。

    王轨等人得知太子私通寺僧一事,皆认为此举与朝廷废除佛道的政令背道而驰,纷纷上折弹奏:“废除释老,天授英明。使我大周江山一统,宏运久稳,百姓称扬,国力渐盛。近闻大周储君,不知维护朝廷法令,反倒频繁私通佛徒,馈赠财物金银于佛寺,私下派遣朝廷侍卫护尼僧实有欺君之嫌,更逆朝廷律令,放之任之,众必效之,终为释迦黄老死灰复燃而遗患”

    因朝廷严令断除佛道,故而公主修行之事武帝一向讳莫如深。太子如今竟不顾朝廷律令,昭然穿梭于宫掖寺院之间。武帝虽清知太子出入佛寺不过是骨肉之情使然,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不比别的诸王大臣。如今身肩大周未来重荷,又数年历练,举止仍旧如此轻率躁切、不知韬晦,以致授人以柄,被人弹奏!一时怒起,竟然当众持杖亲自笞挞太子起来。

    连着数十杖下去,太子便浑身血模糊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众人见武帝如此动怒,气喘吁吁地竟连举杖之力都快没有时,尉迟纲父子、孝伯、赵王、韦孝宽等一帮王公大臣,纷纷跪下恳求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一时,也有去夺武帝手中鞭杖的、也有上前扶武帝请求息怒的,太子才算逃得一命。

    自吐谷浑和突厥大捷以来,再没被父皇格外苛责过的太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探看一下孤零零的胞妹,也会被父皇如此当众责挞,听说朝中有人还在借题发挥、不依不饶。

    太子气痛交集,又担心此事会祸及母妃和妹妹,每日焦虑里不安,渐渐地竟有些神志昏昏并喜怒无常起来。夜间常从恶梦中惊醒,梦中不是妹妹被虎狼咬死,便是母妃被父皇打入了冷宫、自己被人诬为谋逆而处斩,惊醒后大汗淋漓,心跳得直要昏厥过去。

    孤独氏闻听太子遭陛下杖策,匆匆赶到宫探看时,见全身上下血糊淋淋、连翻身都不敢的太子,母女二人禁不住失声痛哭。

    太子自己虽痛得难忍,见独孤氏和太子妃为自己伤心如此,反倒喘着气说:“丽华,你快劝母亲别太伤心了。一个大男人,这算什么?其实父皇每次责打我时,都只是伤皮不伤肉的,统不过几天时间就好利索了。”

    独孤氏和太子妃闻听,更悲咽起来。

    太子妃杨丽华生性恬淡,除了对太子的生活起居颇为关心之外,一向不肯参预和过问太子的公事。太子妃只知陛下杖责太子是因私通僧寺之故,别的竟一概不知。

    独孤氏思量,太子出宫探望公主一事,王轨等人如何得知的如此详细?她觉得,事情极有可能还是太子身边的人传出去的。

    她料定,出不了郑妃那个女人!

    这些年里,她一直憎嫉李妃和太子母子,至今盼着武帝能迟早改立储君。这两年里几番收买太子的近侍和宫人,东宫的好些事情,哪怕做得再隐秘,也能很快传出去,实在是蹊跷得很!对此,独孤氏早就有了警觉,也曾多次提醒过丽华防备身边的小人。可惜丽华天性孰厚不知设防,以致太子出宫几番、都拿些什么东西这样的事,都被人详细记下。

    这个郑妃,娘家的势力虽不显赫,可她的堂长兄与王轨却有些姻亲。这几年在宫中凭着过人的姿色,又会歌舞琴瑟讨武帝欢心,从与李娘娘平起平坐,到如今益发的受宠。谁知越发有了野心,竟想武帝改立她的儿子为帝嗣,每每与杨坚的敌党王轨等人内外交通,一遇机会便要陷害太子,独孤氏对她早就恨入骨髓了!

    母女二人谈及太子的近况时,太子妃提到太子自这次遭陛下杖笞后,每天都会从恶梦中

    惊醒,并且虚汗不断的情形来。

    独孤氏一向料事过人,此时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里:太子是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的,和丽华一样天性温和懦弱、为人行事心计也不足。常年累月地这般战战兢兢度日,天长日久地如何能不生病?

    一旦太子的神智或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朝中局势立马就会发生逆转!

    独孤氏当下就令人叫来一位靠得住的御医,令他瞧了瞧,因听御医说“太子不过是肝阴不舒而导致的一时神志昏朦和惊恐多梦。若能心神宁静地过一段清静日子,再辅之以调节五经肝脾之药,并无大碍”时,独孤氏方才略放了些心。

    送走御医,独孤氏反复叮嘱女儿:今后在宫里说话行事要处处小心。丽华虽生性恬淡、不善心计,可毕竟也是独孤氏十几年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听母亲如此说话,清知事关紧急,行事为人上自然多了几分的警觉。

    独孤氏离开东宫后,直接来到了李妃的紫云殿。

    自从太子妃大婚进宫以后,太子两番出征大捷,从此在朝中的位置日渐稳定。为了避嫌之故,独孤氏也不大再出入宫掖了。原想这次和李妃商量如何保太子不再遭人暗算,谁知一俟见到李娘娘,孤独氏不觉大吃一惊:李妃不施粉黛、不着绮锦,一身褐色的常服,头上随挽了个斜堕髻,拿根竹木发钗别着,乍看上去竟似一位普通的民间妇人。而且,娘娘自从公主出宫后,每天都是独自待在小偏房跏趺打坐。虽说佛堂里只有一个写着“佛”字的布挂,娘娘却每天依旧对着这个佛字上香禅坐久久。

    独孤氏虽知自公主离宫之后,武帝因牵怨李妃,故而很少再临幸紫云殿。但不知李妃竟会沮丧至此,当真就吃斋念佛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小觑和埋怨李妃的意思上来:这个李妃,怎么这般糊涂不识时务?清知武帝憎恶佛道并因之断除了二教,却仍在宫中礼佛打坐,如此一来岂不更令武帝心生憎嫌,更让郑妃得势了么?即便你自己对武帝已心灰意冷,也当清知“殃及”之忌啊!莫不知这样下去,最终会连累太子么?

    独孤氏在紫云殿细心劝慰了李妃半日,见李妃不但不肯听劝,反倒说什么“对后宫之争早已心生厌倦,从此只想过清静日子”又说“若非念及太子,恐怕早已出宫陪女儿去了,哪里还等得今天”的话时,独孤氏一下子凉透心,清知已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便敷衍和安抚几句后怏怏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独孤氏一路惦量,就算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她独孤迦罗却是放不下女儿外甥女甚至女婿:女儿丽华自小不善心计,李妃从今往后若不能再为太子夫妻两人筹划抵挡,太子的处境将会更加孤立无援,也更加凶险四伏了

    太子之事终因太子的被陛下一顿血肉模糊的杖策而得以平息。

    待太子刚刚能撑着伤腿上朝时,武帝便留太子在宫中代署军国万机,自己率辇离京西巡。

    孰知,御辇刚走了一天,京城便有急报飞来:卫王宇文直在京师突然起兵作反——

    卫王这次原在随武帝一起西巡之列的。然而西巡的头天傍晚,卫王派人禀告武帝,言说后晌时分骤然呕吐腹泻,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明天只怕不能从行了。

    武帝没有多想便诏准他留京养病。

    没想到,见武帝的车驾远去,卫王纠合私党,突然举兵起反,直接攻打皇宫朝堂,试图一举夺下皇玺、杀掉太子。

    守门的吏卒见反兵来势汹猛、无法抵御,连宫门都未来得及关上,便各自仓皇逃遁。

    辅理太子的尉迟运恰好正在宫中,突闻卫王反变,急忙奔至宫时,见宫门洞开,敌兵已经冲入大门时,尉迟运急忙退到二道宫门,和几位武士关闩宫门。未及阖严时,反兵便已涌来,一齐用力推门。

    尉迟运等人在里面拚力关阖,待只剩下一缝之隙时,因四指还露在门缝未及抽回,敌兵一刀将尉迟运露在外面的手指齐齐砍去。

    尉迟运忍着剧痛,到底把宫门闸严了。

    宫门沉厚,反兵见一时推撞不开,便开始纵火烧门。尉迟运怕大门被反兵烧毁,攻入宫中伤及太子,索性率左右取来各种木器,浇上膏油,点着之后从城楼上扔下去,助长其门外的火势,门外一时便烧得如同火海一般。

    反兵在门外被大火所阻、无法攻入内宫,两下对峙许久,这时,长孙览等留守京师的各路援军已纷纷赶来。

    卫王见各路大军相继卷来,急忙率众杀开血路、撤出京师,一路向南逃去。

    尉迟运督帅京师一路奋力紧追不舍,终将卫王及余众擒获归案。

    武帝在外惊悉京中遽变,立即中止了西巡之行匆匆返回。

    其实,武帝早就预感到卫王会惹出是非的。只没料到他会孤注一掷到丧心病狂地步——

    当年,卫王投靠奸相宇文护,位至柱国大将军、大司空。后来因兵事失利被罢黜后,才与奸相反目为仇的。

    奸相诛除之后,他屡屡暗示陛下:言外之意,无论从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还是看在他曾诛杀奸相的“勤王”份上,主管军权的大司马之职都应非他莫属。

    然而,武帝未曾亲政时,就已经看出了卫王的气量狭小、浮躁诡狠和乖戾易变的一面,因而没有敢把大司马之职给他,而是任他做了主管户口、土地、徒役的大司徒之职。

    卫王没有料到,陛下不仅没把大司马之位给他,甚至连三公之首的大冢宰之职也给了齐王时,从此便忌恨于心了。后来又疑惑他在陛下跟前的不得势,很可能与齐王等人的忌陷有关。便处处监视并搜寻齐王的劣迹,几欲寻机搬掉好取而代之。齐王因为卫王系陛下的一母同胞,倒也处处忍让于他。直到后来,齐王才开始决计反扑了:

    叱奴太后因病薨殁后,卫王派在齐王府中的眼线禀报卫王,言说齐王饮酒食肉,无异平时。卫王将齐王在府中不守丧制,食肉饮酒无异平时之状禀报武帝时,武帝神情凄然地对卫王说:“六弟,你我与齐王同父异母、俱非正嫡,只因朕入纂正统,所以丧服从同。你和我俱为太后亲子,但当自勉,何论他人!”

    齐王闻知此事直惊得七魂七窍。战战兢兢多日,好在陛下对此事好像并没有在意。

    叱奴太后薨殁后不久,武帝令卫王迁出他皇宫的居处做为太子的东宫,令他另择府宅。

    卫王匆匆寻了一处旧日寺院草草修葺一番暂且搬入后,齐王前去拜会时说:“六弟,如今侄儿侄女皆已长大,既然另迁,就当选一处宽宽绰绰的屋宇安居,怎么偏偏选中这又狭小又偏僻的地方定居?”

    叱奴太后乍殁,卫王便被诏令搬出皇宫大内,心内正有气,满心怨气的说:“一身尚不自容!哪里还顾得上儿女?”

    齐王遂把卫王的话通过他人之口捎给了武帝。

    武帝见卫王与齐王两人貌合神离、明争暗斗,常为之烦恼。兄弟九王之中,齐王和卫王两人是对朝柄最有野心两个。只要能镇服住其中一个,便能镇服住其余兄弟诸王。

    两人中,齐王的胆量虽没有卫王大,心智却远在卫王之上;卫王虽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却生性蛮狠浮躁。武帝倒不担心他们在自己手下做乱,只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生性温弱的太子不是他们的对手。

    历朝历代皇室兄弟诸王,治理得当,便可成为国家的功臣良弼;治理不当便可成为崩毁江山社稷的罪魁祸首。

    武帝始终一面冷眼旁观、一面企冀终能以亲情和自己的身先士卒而垂范于诸王。

    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因手足之故,武帝亲政后,下诏晋封齐王的生母为齐太妃。可是,自己的生母,母后皇太后凤御宾天这般的国丧大痛,他竟连最起码的做晚辈和臣子的守制都不肯守!

    与兄弟反目,是从一次校猎引发的——

    不久前,武帝率众出京校阅六军并率众骑射武猎时,卫王竟然酒后调戏民妻,武帝得知后怒不可遏,当众亲自拿马鞭狠狠责挞了卫王十几鞭。武帝原以为自己不过尽以父兄之责教导胞弟,哪里知道卫王却认定武帝是小题大做、有意羞辱自己,于是竟更生怨恨了,便寻机起兵。

    然而,在下令诛杀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时,武帝却感到了断臂之痛。可是,他不是一般的兄长。

    叛逆之罪历来是无赦重罪。即令儿孙父母犯了此罪也一杀无赦。

    一番犹豫后,武帝终于咬牙下诏:诛杀卫王!

    处斩叛乱的卫王原在众人意料之中。然而,众人万没料到,对罪囚一向主张“罪不及嗣”的武帝,在下令诛杀一母胞弟的卫王时,竟然同时诏命:将卫王十个儿子,包括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并处斩!

    陛下此举实令宇文氏诸王惊骇了!

    当年,他一日之间就把擅权十几年的宇文护和他的羽翼全部翦灭诛除,如今在下诏诛杀曾帮他砍掉奸相头颅的一母胞弟时,竟然斩草除根到连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帝王,还有谁不敢杀、什么事不敢做的?

    自从上次寺庵探望胞妹被父皇杖责,加上后来六叔卫王起兵作乱被满门抄斩之后,太子渐渐地竟开始憎恶自己这个储君的位置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人逼疯了!

    这样的活着,每天在嗣君的骄傲,人子的屈从,为臣的谨慎中,在对齐王王轨等人的憎恨加恐惧里,在王权的血腥争杀和后宫陷阱的防范中,他原本就格外脆弱的心智简直要被折磨得崩溃了!

    他突然羡慕起了远在荒山野寺修行的公主妹妹来。实在也想不顾一切地离宫出家、一走了之!

    山寺的生计虽说清冷简陋,然而人在那里毕竟可以活得宁静而轻松,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再不用去想什么江山社稷、逆臣乱党、敌国入侵、百姓灾荒等等扰人心神的朝政国事,也再不用设防什么嫔妃的陷害、小人的监视和朋党的攻讦了

    然而,自己一走倒是容易——烟蓑雨笠,无牵无挂。前朝大魏国,南朝齐梁其实也都有太子甚至帝王出家的例子,后妃公主更是比比皆是。可是父皇若因自己的背弃,一旦身心变生不测之祸,诸弟幼小,诸王如虎,国家朝廷即刻便会内忧外患迭起,南北敌国若再乘虚而入,自己岂不成了断送大周江山社稷的第一罪魁祸首了么?

    他清知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忍再给父皇火上浇油了。自己既身为父皇的长子、诸弟的长兄,就必得强迫自己去顽强忍受和勉力支撑,必得担当起这份重荷。这是此生注定的,是很多雄杰之辈梦寐以求、自己却是想甩也甩不脱、想逃也逃不脱的天职。

    自上次寺庵探亲之事,虽说后来王轨等人仍旧咬定不放,可是朝中有岳父杨坚、舅舅尉迟迥和长孙览、于翼等大臣纷纷上奏为自己开脱,辩说私通寺僧只为兄妹之情。虽说做为大

    周储君私通佛寺有失唐突,但人之常情,不足论罪,更说不上废立之事!

    如此,一场风雨总算平息了下来。

    孰知,国事家事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早上,后宫的母妃也悄然失踪了

    原来,李妃在后宫见郑妃步步紧逼,又见陛下竟对太子再次大加鞭责,不觉更是心灰意冷,再也无法忍受尘世喧扰,也离开掖宫、悄悄逃往少室山,和女儿做伴去了。

    其实,李妃早就想过这种皇宫之外的民间日子了。

    因怕陛下派人逼自己回宫,李妃一到寺里,立马干脆地断了发,并派人把自己剪掉的一股青丝和一封书信送回宫中、交给陛下。借此表明她已绝尘缘,断了陛下要她重新回宫的后路。

    闻知李娘娘已在尼寺剃度,武帝又气又怒,正要立马派人将李妃拿回宫来,待静下来思量,毕竟二十多年甘苦与共、相亲相爱的夫妻,而且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一定要如此大动干戈?再思量个中原委,恐怕别的都是借口,李妃放心不下女儿、出宫与女儿做伴才是实情!

    自从公主离宫之后,他这个做父皇的心内又何尝不心痛不惦挂?多少个夜晚,常常梦回往昔:女儿重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成了那个小巧可爱、天天揽着自己脖子又亲又笑的小爱女,和她母亲李妃一样,用甜美稚嫩的嗓音为自己唱歌吟诗,以她仙子般的天真淡化了宫廷的凶险阴霾,为自己消解了多少的烦愁和惊忧

    每想到此,武帝便会不自觉心酸难禁。又令人叫来张宫监呵斥道:“蠢奴才!平时是如何服侍主子的?主子如今活得好好儿的倒也罢了。若出半点意外,朕定然要了你的狗命!”

    张宫监听出了陛下话外之意并未有追究娘娘的意思,也未一定要将娘娘拿回宫的意思,不觉暗舒了一口气,一面急忙备下了诸多日常用物、一面匆匆出宫悄悄探望娘娘。

    得悉李妃离开掖宫的消息后,独孤氏清知太子夫妇从此在宫中更是势单力薄、孤零无援了。于是也顾不得诸多忌讳了,借口帮太子妃照顾病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幼小的儿女,每天进出宫掖,代李妃安抚劝慰太子,替太子妃照管孩子,亲自为太子煎药别喂药,并小心察防下人,催办诸务。

    她绝不能看着太子被人生生挤跨或是**,使郑妃和齐王、王轨一党的阴谋得势。

    独孤氏料定,李妃出家离宫,郑妃将更会得意和肆无忌惮起来。在宫中每天冷眼观察,并故意放出钓饵,很快就发觉了太子东宫被郑妃收买的两个宫人卫士。

    独孤氏不动声色地换掉他们后,预感到太子还会有新的困厄滋生,她反复交待太子妃,交们她和太子二人切记不能乱服不明不白的食物,每餐都要有下人先行品尝之后方可再用。即令是汤汤水水的,也要先用银勺和象牙勺验试之后,方可饮服。

    独孤氏一向对将要发生的祸事有着一种超常的预感——

    尽管查出了两个内奸,独孤氏仍旧还是不大放心。她专门派人寻到僧垣,从他那里求来了一瓶解毒的灵药交给女儿,再三再四地交待:一旦发现她自己或是太子有什么异常时,立即用黄酒灌服救急,先保住性命再做计较。

    饶是每日提心吊胆的小心防范,太子还是出了大事!

    这天傍晚,太子刚喝了两口医治多梦虚汗的汤药,因汤有些烫,一时搁下,想等凉些再喝,这时便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放下药碗接着就想呕吐,一时又吐不出来,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满腹灼热地大喘起来。

    丽华觉得情形异常,猛然记起母亲的话来,赶忙从身上掏出解毒的药,当即取黄酒灌到了太子嘴里。

    太子服了解毒药后,不一会儿便拚命地呕吐起来,把灌下去的几口药倒也呕得差不多了。

    所幸太子原本服下的不多,加之解毒药的作用,到底保全了一条性命。

    然而,自遇毒之后,太子一天天地竟开始常常犯起痴迷眩晕之症来,偶尔还会伴有满腹如灼如烫的痛症发作。

    太子的身子原就虚弱,如此一来竟是越发的不支了。

    武帝闻讯匆匆赶到东宫看望时,见太子脸色青白、目光迷离的样子,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却不大相信宫中有人敢对太子下毒!他即刻叫来几名御医,御医们分别把了脉,有说是气血皆虚,肝阴不足而致的五内紊乱有;有说像是惊悸之症,说太子身子原本虚弱,虚者,便易为外邪所侵,而盗汗恶梦、腹疼惊悸之症,皆与虚弱有关。都说中毒的症侯倒不大明显。

    虽说众御医都承认是遇毒之症,然武帝闻听太子发病乃是因惊悸所致时,竟比闻听太子中毒更觉惊骇。遂联想到,太子之症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对他当众责打所致?于是思量,太子原也是出于兄妹亲情才去山寺看望一番的,送些必需的粮米衣物也确是人之常情。自己为了堵住众人之口,也会他的不知藏行之故下手时也确实过重了些,事后又没有顾得上安抚他一番,不觉有些隐隐的悔痛泛上心头。心想太子若有个好歹,其他诸子尚小,自己一旦不测,两代诸王十数人对大位俱存野心,将来一旦出现争重之变,大周江山岂不毁于一旦!

    悔痛之余,又有些灰心和悲怆:太子若仅仅因为自己教导严厉之故便一病至此,这个太子也实在太不禁风雨了。自己对他教导再怎么严厉,毕竟还是他父亲啊。遥想奸相擅权的十几年里,自己哪一天、哪一夜,哪时哪刻不是在凶险四伏的刀丛陷阱里绕过来的?若自己也似太子这般意志脆弱,不堪重荷,恐怕就算没有被人害死,也早被吓呆了,哪里还有今天?

    做为一国储君,一身所系的是万钧之重的江山社稷和兆民万机,他的心智和承受力果然

    这么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话,将来又如何能堪当大任?

    看来,王轨等人断言他不堪大任,想要自己改立储君,也并非全是出于私心和对杨坚一党的排斥敌对之故。或许正如王轨所说,这个嗣子着实太弱了些?如今若连自家父亲的一顿责打就能致他魂飞魄散,将来又如何能担当得起江山朝廷的风云动荡?如何担当得起皇权万机的险厉诡谲?

    武帝一面忧心忡忡地忧虑自责,一面催促御医尽快医治太子。同时又派了两个自己的心腹侍卫和宫人过东宫这边来,负责早晚宿卫和照管太子的起居饮食。

    武帝原已策定的平定逃遁营州一带的北齐皇族残余范阳王等人的打算,因后宫公主、李妃和太子的接连出事,急痛交加的武帝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支,便诏令暂停兵事,待家事平安之后再做打算。

    太子遇毒一事,究竟是后宫郑妃为了嫡嗣之争下的毒手呢,还是有人企图以害死太子而击败杨坚一党?抑或是陛下的家国仇人混入东宫、借害死太子打击武帝,试图以此引发大周的夺嗣之乱,进而达到动摇大周国基呢?

    独孤氏和太子妃母女二人在后宫盘算来去,始终无法断定究竟是谁对太子下的毒手。

    独孤氏不明白:此番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为何几位御医竟然都避口不谈,反而都说太子之病更多是因惊悸所致?

    独孤氏找到神医僧垣询问究竟。僧垣道:“夫人,御医的结果其实也不能算是误诊。太子所中之毒非一般之毒。这是一种罕有的奇毒,虽不一定能致人送命,却让人活得生不如死。因为它可以让人神智混乱,从此陷入惊悸恐怖之中,最终致人变呆变傻,成为活死人。所幸太子当时服下的药不多,加之又及时灌下了解药。但是,很可能有一些余毒已经顺肠胃浸入了太子的五脏经络。这样一来,太子每次发作的症状,因和惊悸之症极似,比如发病时惊恐抽搐,发作之后人显得痴呆虚弱和胃沉心痛、大汗淋淋等,这些都和惊悸之症极像。”

    独孤氏闻言心惊肉跳!她泪流满面地求僧垣一定要设法保住太子。

    僧垣道:“夫人放心,我自然要尽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过于伤心,太子眼下一时倒也没有性命之虞,而且据太子服下的药量和呕出的东西,即令体内尚有余毒,只要调理得当,也可以很快恢复的。不过,若论起清尽五内余毒之上,我不如一个人。”

    独孤氏急忙问:“谁?”

    僧垣道:“当年少林寺有一位独臂的方丈大禅师,他能以少林秘传的洗髓经和易筋经两样气功,配合一种叫做九死轮回救生丹的药丸,可以清尽五腑内脏残余的毒液。唉,只可惜大禅师前年就圆寂了。”

    独孤氏望着在病痛中翻腾呻吟的太子,焦虑心痛得头都涨大了,却是一筹莫展。

    出此变故,独孤氏更不敢掉以轻心了。她一面交待太子妃从今往后更要小心防范,一面写信告知夫君杨坚,请他速回京城。

    杨坚闻知京中太子遇毒,一时也心急如火。急忙交待左右代为署理军中事务,带了几个侍卫匆匆直奔京城。待回到隋府,问明了太子病情,知道一时尚无性命之碍,又听说武帝每天早晚都抽空到东宫探望一番,不时催促御医们禀报诊治情形后,方才略略放了心。

    杨坚在府中歇息一天,第二天上午便奏请觐见陛下。

    内史官传令,早朝后令杨坚在大德殿陛下的小御书房等候召见。

    杨坚按朝臣大礼叩拜之后,武帝一边道了辛苦,一边赐杨坚坐。杨坚一面禀报了边关防守事宜,一面暗暗打量了一下陛下:陛下比往年更显憔悴了。神色也显得有些疲倦。

    自一举灭齐、统一北方后,眼下的大周已是中夏第一大国,国力财力也远比当年强盛了许多,可是身为大周皇帝的武帝仍旧还像当年一样,接见近臣时,仍是一身棉布的常服。眼前这处只有在接待亲腹近臣时才使用的小书房内,铺设也很简洁:陛下所坐的龙椅还是多年前太祖用过一把旧椅,龙椅上没有任何雕刻镶嵌和珠宝锦垫之流的配饰。书案上的砚台镇尺等一应文房四宝统和往日一样简朴无华。靠北墙并排摆着一溜书柜,一张古朴的大书案。另有一张睡榻,睡榻上铺着半旧的民间常见的布被布褥。

    杨坚不禁暗暗感叹:陛下真乃一介克己励精、雄图大略的旷世明君。位极天下至尊,却如此节俭进取的一代帝王,天下如何不克?四海如何不定?

    君臣之礼见后,武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公卿,太子之事你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你我君臣,可不必拘礼,国事家务,尽可随意而论。”

    武帝令宫监上了茶,杨坚谢了恩,武帝道:“公卿,朕近日颇觉身心不支,实在多因太子而起。朕记得当初朝中曾有人竭力反对立他为储,如今看来,太子不独体质虚弱,心志也确有些不胜重荷啊。”

    杨坚忙道:“陛下盼望太子早禀圣质,苦心可鉴。然而太子毕竟不似陛下少年之时,陛下天纵英明,古人今人又有几人堪比?加之陛下自小又跟随太祖南征北战,刀丛剑林,早早历练出治国平天下的文经武纬啊。”

    武帝道:“唉!可太子也确有失浮躁和轻率之处啊!”杨坚说:“这正是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啊。臣知陛下是望子成龙心切之故。可喜可贺的是,有陛下这么多年的圣训亲教,太子的文韬武略和才智学问皆大有进益,朝中文武也是有目共睹的啊。”

    武帝闻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又有些戚然地说:“朕并非有嫌弃太子之心,朕实是担心他的心志和身骨,将来的一旦担当日揽万机的泰山之重,只怕反会给他自己和江山社稷招来倾覆大祸。”

    杨坚不觉心下一惊,忙道:“臣以为眼下总以先治病抚慰为上上策。陛下若以身体羸弱而改立储君,反令太子更生恐惧和自卑。只恐对他的康愈有害无益。”

    武帝沉思一番,觉得普六茹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决定暂时不考虑改立之事。每日早晚无论朝政如何繁忙,总要抽空过东宫来抚慰询问一番,只盼着太子能及早恢复,方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