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岳立天中 > 第二章

第二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初婚那段诗情画意的日子梦一般短暂。随着丈夫宗岱的猝然去世,一切都刹然寂灭了。

    傍晚,文菲踱过旧漆斑驳的月亮门,信步来到吴家庭院后面的小园子。

    细雨初歇。园中的花草经了雨洗,显得青枝绿叶的一片生机。几树桃花已开到了败谢时分,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飘落一些雪似的花瓣,纷纷跌落在下面的花丛和青砖小径上。竹篱扎成的花圃里面,花间的土刚刚被翻过,散发着春天泥土特有的气息。

    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后走,靠园子的北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子。这座亭子是吴家早年那位得中进士、官至五品道员的老祖宗修下的。亭子飞檐挑栋,静静地兀立在绿丛之中。因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沧桑、又疏于修缮的缘故,斑斑驳驳地显得有些破旧的景象。

    步上小亭七八级的台阶,顿觉山风习习拂面而来,清凉之气一直浸透心脾。亭子里摆着四墩小巧的石鼓凳和一张青石雕花的小圆桌儿。刚来吴家那会儿,文菲和宗岱常在这里沐清风、就明月,摆一壶新茶、几碟干果,或是品茗抚琴、或是吟诗对弈

    自从宗岱和婆母去后,这园子就难得有人进来闲逛了。平时,除了几个侄儿们跑进来掐掐花、捉捉蛐蛐儿的,家里也就只有文菲一人肯进来散散郁闷。

    站在亭子里,满园景致和墙外的山峦林丛尽收眼底。园外,远山翠峰层层叠叠,颍河逶逶迤迤地流向远天。透过淡紫色的暮霭,隐约可辨掩隐在后山绿丛中古庙大殿的一角飞檐。午夜无眠时,吴家坪的人们便可听到从庙里传来晚钟的悠悠回响。

    夕阳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西面的山林。高浩幽远的天穹黯然苍淡了下去。一勾细细的新月仿如一支银簪似的斜插在半空。

    这个时分的景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在梦境里。

    暮色中,一身素装的文菲如玉树临风。民国好几年了,她的服饰大多还是晚清时的样式:旧式袄裤,高高的元宝领,袖口、衣襟都滚了宽宽的花边。在山城,像她这样寡居身份的女子,春秋时节,最多只能穿类似身上这些湖青、雅白等素色面料的衣裳。到了冬天,则只能穿瓦青、黛黑、银灰等深冷色调的“丧服”

    这时,山风摇响了悬在小亭挑檐上的风铃,铃儿清悦而空泛地响了一串。文菲微微抱起了双臂,山风将暮天的晚凉透透澈澈地袭到了她的身上。

    她步下小亭,朝前面的庭院走去。从小园过后庭,连着过了两处跨院,都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这两年,吴家明显现出了一种冷清衰微的气象了。

    而三年前,吴家还是恁般地热闹呢:大哥大嫂一家五口,二嫂三嫂和她们的一群孩子,加上文菲、宗岱两口儿和五弟宗峦,老老少少十几口儿人,加上各房的下人,众人整日围在脾气温和、爱热闹的婆母跟前,一家子说说笑笑,吃饭时要摆两张桌子才能坐得下。若是逢年过节,再赶上老二、老三都从外面回来,加上小姑子、大姑子、大小姑爷,甚至老姑奶奶、老姑爷、表哥表妹们都回到吴家来,再请了族里有头脸、有辈份的近亲来作陪,家里就更是热闹了。

    文菲来吴家时,公公已去世几年。婆母原是填房,性情又贤良又温和,不爱管家中的诸多琐事,只要儿女们能常过跟前来问候问候、说笑说笑就高兴得很。自从宗岱猝然去后,婆母也因哀思难遣,病病恹恹地,不到半年竟也追随爱子而去了。二嫂守完婆母的周年,第二年便随夫去了天津。接着,五弟宗峦也出去念书了。去年春上,老三在外升了个参谋副官,老三家的虽未将家当全数搬走,也是三天两头地被老三的卫兵接出去住,成日跟着一些长官的太太们打牌、看戏、听说书。说是外面这会儿都兴这种“太太外交”

    平时,大哥拔贡除了出门办事,一般只在前庭自己的书房读书、待客或查看账目、交待事务。大嫂的几个孩子白天都去了私塾堂念书,家中后庭和中庭的几处院落里,就剩下了大嫂和文菲,另外还有三两个下人。偌大一处庭院,冷冷清清地终日不见个人影儿。

    这些年里,因大嫂身子一直不好,平素连屋门也不大肯出。文菲不回城里娘家的日子,妯娌俩一天到晚地守在一起。大多是文菲过大嫂这院来,陪她说说话儿,描描花样子,有时也念念书给她听。姐妹俩的情谊日渐亲密起来,竟是无话不谈的了。

    文菲来到长房大嫂的庭院时,见大哥吴宗岳正在院中那宽大的砖坪上屏息凝神地练着太极拳。一袭天青色的绉绸裤褂于晚风中、暮色里显得飘飘洒洒地,举手投足之间,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韵廓然而现。

    内行人可以看得出:这是太极拳法修炼到上乘时的一种境界。

    这位吴家长兄,当年在嵩阳书院读书时就被人誉为有“七步之才”光绪二十几年,被大清朝廷选为留京待拔的贡生,后来官至提督学政衙门里的六品官员。吴家那位官至极位的亲戚落势后,他在衙门中也被人挤兑成了抄写管理文书的差使。愤而之下便辞官归隐了。

    回乡后,因他为人随和谦让,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求到府上时,他能办的,都肯仗了自己的面子去办;不能办的,也总要好言抚慰一番。故而,在三乡五里的百姓中,口碑和威信还是很不错的,众人皆尊称他为“拔贡爷”

    拔贡的儿子兰影和竹影两人头抵着头,正爬在砖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琉璃弹珠儿。拔贡的小童铁锁儿伏在那里,极有兴致地观看着。见文菲从后庭走过来,铁锁儿赶忙站直了身子,垂手点头叫了声:“四奶奶!”兰影和竹影见四婶走过来,也赶忙仰起脸来,亲热地喊了两声“婶娘”尔后依旧抵着头玩他们的弹珠儿。

    拔贡这时已合了太极,站在那里微笑道:“这两个孩子!刚才还嚷嚷着找婶娘评对子呢。这会儿只顾着贪玩了!”说着就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天晚了,快随婶娘回屋洗手去罢!”两个影儿听了,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儿烟地先蹿回堂屋去了。

    文菲望着两个侄儿笑了笑,辞了大哥、朝大嫂的堂屋走来。

    自从宗岱去后,几年来,虽说在吴家依旧是锦衣玉食,当家的大哥和大嫂两口子,不仅对自己处处格外体谅关照,就是对城里自己娘家,无论年啦节的,也无论大小事,也从来都是安排得周周全全的。好些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他们都给想到了。

    只是,文菲依旧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吴家这位长兄,一如吴家这重檐回廊的深宅大院一般,在他那温雅随和的后面,总好像还伴有另外一种抑人的高深和威重。

    不过,眼下自己在吴家的情形,毕竟比未过门以前想象的要宽松得太多了。吴家的治家严谨在山城远近是出了名的。她听大嫂说过,早年公公在世那会儿,吴家宅院的前庭、中庭、后庭和东西各跨院,谁能出、谁能进,都有着明白的限制。就连自家后院的这个小花园子,家里年轻的闺女和媳妇也是不得随意出入的。除非逢上什么喜庆大事或是年啦节的,才专意为女眷和孩子们开了这园门,在里面为女眷们摆酒、请戏,或者请两个说大鼓书的女先儿来凑凑趣儿。

    公公去世后,当家掌事的大哥拔贡,因平素性情超然,闲下来只喜欢读读书、勾勒几笔山水,或者吹吹箫、填填词的;要么就过河到后山的庙里去,和几个道士们对对奕、谈谈禅,或是切磋一下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对家事竟是抱着一种“无为而治”的宽厚态度。渐渐地,吴家过去的好些规矩,竟没有人大理会了。

    文菲来到屋里时,小丫头绛荷正在服侍大嫂喝药,屋里飘着一股子浓浓的药气。文菲的丫头紫瑾也在这里,帮着伺候几个孩子洗手、换衣裳。

    大嫂见文菲手里拿着两枝桃花,知道她是刚从后园回来,忙催促紫瑾:“咳!紫瑾,快去后院儿把你四奶奶的‘一口钟’*披风取来。你看我,只顾让紫瑾帮着给影儿换衣裳、洗脸了,谁承想这么大的风,园子里潮气又那么大,你穿这么薄就敢跑进去疯!着了凉可了不得呵!”

    文菲笑道:“我自小就是可着性子长的野人,哪像你大家闺秀、千金之体那么娇气?”

    这时,几个影儿都已换完了衣裳。见婶婶过来,都拿着自己写的字和对子,争着让婶娘评说。文菲把小菊影和小兰影揽在怀里,夸小菊影的字写得工整,小兰影的字有了长进。紫瑾也已取来了披风,轻轻地为文菲披在了身上。

    大嫂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文菲和孩子说话儿——大嫂属于那种传统类型的女子,性情恬静而温柔,从来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

    见天色尽黯下来,文菲便吩附下人将四下门廊的灯笼点亮。家人将屋里烛台上的蜡烛、门廊下的灯笼全都点亮时,昏黯的庭院一时便弥漫起了暖融融的辉光来。

    西厢房门前的一株棠梨,此时正缀满一树雪似的花簇,花影随风微曳,在溶溶的灯光辉映下,摇出了一种淡极而艳的幽姿逸韵。

    此情此景,令文菲一时神思缥缈起来

    拔贡打完太极拳,先到内书房换了件家常的直罗夹衫,尔后才来到正屋,撩了衣襟在长几前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笑微微地望着面前的一群孩子。铁锁儿这时早将一个青瓷缠枝的小茶碗递到拔贡面前。拔贡接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又放在了身边的八仙桌上。

    几个孩子见拔贡有闲,一时都围了上去。这些孩子们,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拔贡爹不仅没有半丝的畏怯,反倒都喜欢偎着他、贴着他。拔贡这时逐个儿寻问他们,在学堂里念了什么文章?临了几张字?挨了先生的板子不曾等话。又掰开大儿子竹影的手察看了看——这个竹影,生性顽皮,不仅不爱读书,还老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动辄挨先生的板子,常常被打得手心发红。

    拔贡看他的手没有挨板子的痕迹,抚了抚他的头发,夸赞了两句。接着,又问偎在怀里的小兰影,今儿跟先生念了什么文章?这会儿能不能背一段上来?

    小兰影听了,两手背在身后,很当回事儿地站在那儿大声背诵起来:“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有一个人,在水游戏”文菲和大嫂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吴家大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在吴家好几年了,文菲一直都看不大透,这位吴家大哥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性情和对世事的喜好憎恶?无论什么场合、也无论逢什么事,看上去他始终都是那种高深却又超然的神情。处处都能维持着那种含而不露的风度。只有面对这几个孩子时,才略略能看出他的一些真性情来。

    他属于是那种因长年在官场磨砥的缘故,为人十分稳健历练、城府极深且具有儒家温雅风范的男人。

    这时,文菲说起近些日子因雨多天潮,城里娘的腰腿痛犯了,这两天自己想回家一趟,在城里住些日子照应照应的话。大嫂见说,转过去看着拔贡。

    拔贡放下茶盅,略沉吟了一会儿说:“弟妹,在咱们家,因我常年在外忙和、你大嫂身子又有病,家里不免会有疏忽关照你的地方。你有什么不舒心的,一定要给你嫂子和我说出来,我们才好尽力补正呵。”

    文菲忙说:“大哥大嫂对我的关照一直都是很周全的,我常感无以相报,何来疏忽之说?”

    拔贡点点头:“咱们吴崔两家,从爷爷那辈儿就是换帖之交。如今世叔不在了,我又成日只顾忙外面的俗务,对世叔母难免会有失关照之处。倒让你在中间委屈受累。弟妹是厚道人,虽然不肯怨我们,我也自知惭愧。今后,我自会常派人过去照应问候着些儿。我看,咱家灶房上的张婶子,人还算厚道勤快。让她常去替你服侍服侍叔母,还靠得住。若是一味地只让你一个人前前后后的去忙活,外人说我和你大嫂不懂规矩事小,你也太嫌张忙了些。”

    听大哥如此一说,文菲顿时涨红了脸。这个吴家大哥,话说得如此含蓄,听上去,既不让人失了面子,又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若细细品咂,却还能品味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文菲是何等聪敏之人?她暗自琢磨着大哥的话:想是自己往城里娘家跑得多、住得久了,才引出了他这番话的么?

    想到此,一时就有些抑郁不快的心绪泛上来。虽说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毕竟屋里的气氛比刚才沉默了一些。

    拔贡端起茶碗略啜了两口,微微掠了文菲一眼又道:“弟妹这两天若是回城里探望叔母的话,我倒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先交待弟妹:过两天,我要出门一趟,为店里办些洋货。前些日子管家到京城办事,我让他们为城里的叔母捎回了几样同仁堂治腰腿痛和哮喘的丸药、膏药。另外还有别的几样东西,弟妹哪天回城且莫忘了捎过去。另外,拜托弟妹代我和你大嫂向叔母问个好儿,说我端午节进城办事,再去府上拜望叔母。”

    文菲道了谢,心下却暗自感叹:这位吴家长兄,又要掌家治家,又要读书做事,又要保持做人行事的温雅有度,刚刚说的话略觉得沉了些,生怕冷了人的脸,又反过来再赶着说上这样的一番话来弥补弥补,也着实够难为他了!

    正思量着,这时梅影和菊影两人跑了过来,嚷嚷着要学弹七弦琴。文菲便趁此向大哥大嫂告辞,领着两个影儿回西边自己院里去了。

    来到屋里,紫瑾已点亮了两支苍白的蜡烛,罩上了六角描竹绘兰的白纱灯罩——自从宗岱下世那会儿开始,文菲屋内所有的红纱灯罩、红花锦被以及红纱帘帐等,就全部被人撤下,统换成了眼下这些冷素色的。

    文菲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伏在琴几上教两个影儿弹了一会儿琴,又教了她们一支陕北小调。看看条几上的座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让紫瑾哄两个孩子先去睡了。自宗岱去后不久,婆母为了文菲有靠,托了族人写约做证,做主为文菲过嗣了吴家近门当中的一个一岁多的小闺女,随几个影儿“梅、竹、兰、菊”之序,为她改名为菊影。大嫂仍旧怕年轻的文菲感到清冷,就令自己的大女儿梅影,一并也搬到了文菲的院中来,和文菲过嗣的闺女菊影妹妹一起,跟婶娘做个伴。这样,加上丫头紫瑾,人气儿多了,好歹热闹了一点儿,总算驱了些冷清。

    说起这个丫头紫瑾,她和丫头绛荷一样,都是因为连着两季颗粒无收的大荒年里,管家拿几斗苞谷跟山里的人家换来的。那样的年景,连草根和树皮都被人剥着吃光了,待在家里也是等死。穷人家见有富人来寻做事的丫头,跪着、求着把自家闺女带走讨个活命儿。吴家却口口声声地交待那些经办的下人:宁可多拿几升苞谷,也要找中人写下契约,日后两下都不讨后账的好。

    文菲嫁过来以后,紫瑾便被指派给四奶奶当了使唤丫头。宗峦刚去的那段日子,文菲身子骨虚弱,夜里一合眼就做噩梦,只好通宵秉烛读书,直待熬得困极了才敢睡下。紫瑾小孩子家,晚上瞌睡重,有时夜半踢掉了被子,反倒是文菲过来为她掖被盖衣的。有时生了病,文菲还亲自为她煎药喂汤地悉心照料,并嘱托灶房做些清淡可口的给她吃。

    紫瑾四五岁上离了爹娘,如今早已不知家在何处、姓什名谁了。再想不到,竟能得遇着这么宽厚的一位主子!再看看东边院里的三奶奶,脾气大得吓死人!过去,绛荷服侍她的日子,那般喜俏机灵的一个人儿,却一天到晚难得着主子的一个好脸子。稍不如意,不是骂就是打。背后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一听见主子叫唤,立马就得擦干泪水,赶紧作出一副笑脸跑去侍候。

    家里下人在一起议论时,都说紫瑾比起绛荷有福,能遇上四奶奶那样脾性的人,真是前辈子烧了高香!虽说吴家尊卑长幼的规矩是很严格的,主仆二人表面也没有什么两样,私下里,紫瑾早把文菲当成自家亲姐姐看待了。

    两个影儿在里屋睡下后,文菲重新坐到琴几旁,揭开罩在琴上的葱绿缎袱,就着柔和的烛光,抚了两下丝弦,玎玎咚咚地,略定了定刚才被两个孩子拨乱的丝弦,悦耳的琴音立时就在屋内嗡嗡铮铮地回响起来。

    理好弦后,她屏神凝息,弹了一曲寒江落雁,不觉被曲中那旷古的寂清落寞情绪所感伤,引出一怀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愁悲绪来

    *一口钟,一种式样像钟的披风,有夹、棉之分。系清末民初之际一种常见的御寒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