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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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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山城的习俗,已故死者去世的日子,叫做“周年”这一天,死者的近亲都得到坟前祭悼一番的。

    拔贡父亲周年的头天下午,吴家派了文菲的丫头紫瑾和一个管事的进城来,专意接四奶奶回吴家坪烧纸钱、上祭祀。

    文菲未进家门,就看见了吴家停在大门外面的新式胶轮小马车。屈指一算,转眼已是好几个月没有回吴家坪了。

    进了院门,见吴家管事的正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帮着娘摘石榴,见文菲回来,忙点头哈腰地招呼:“四奶奶回来了?”

    文菲乍一听到吴家下人的这种称呼,不禁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勉强对他点头笑了笑。这时,抬头就见紫瑾笑吟吟地端着一个筐儿从屋里迎了出来,亲热地跑上来扶着:“四奶奶回来啦?让紫瑾好想。”说着眼圈儿竟泛红起来。文菲笑笑,一面就扶着她进了屋,细细地问起吴家大嫂和几个侄女、侄儿的情况来。

    紫瑾说:“大奶奶病了,躺床上十多天了,天天跟我念叨心里想四奶奶的话。说‘四奶奶这么心硬,从四爷的周年到这会儿,足足有四五个月没回去看她一眼了’。明儿是老爷的周年,大爷派小的来接四奶奶,正好可以回去和大奶奶说说话儿了。再有,大奶奶交待说,三奶奶跟前新添了个白胖大小子,这阵日子也正在家坐着月子呢。四奶奶这次也可顺便过过礼数儿。若是礼物一时不凑手,也不用另备了,大奶奶说,那里现已为你备下了。”

    文菲被她一口一个“奶奶”地,叫得心里乱乱糟糟的,一时坐在那里沉闷不语着。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把筐里的十几个红皮大石榴一个个放在桌上的一个包袱里系好,又把一个早就备好的大礼盒从里间掂出来,摆在八仙桌上:“菲儿,你回去照看照看吧!这是做人的礼数儿。顺便替我带个话儿,过些日子,地里的秋收完了,我再过去看看你大嫂、大哥和你家三嫂母子俩。”

    文菲乘着吴家的胶轮带篷小马车,一路出城往东,不紧不慢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来到吴家坪镇子最西面的吴家大门外。

    吴家的建筑与当地不太一样,从院子到大门,都讲究一个气派宽大。院子里种着好些山城不常见的树木和奇花异草。这样的建筑风格,很有些类似什么山陕会馆、山东会馆的建筑格局。可是,本地一般的商家百姓,倒是忌讳这种过于宽大的庭院,恐怕自家“降不住”说吴家祖上出过好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中了进士的,他们家当然能镇得住这般大宅子的。

    文菲扶着紫瑾的手儿上了台阶、进了门,迎面是一尘不染、宽大敞亮的前庭院落,院落两边的厢房前各有两处砖砌的花圃。平素,这处前庭大多只有拔贡一人在此读书、待客、议事,或是查看各处报上来的账目。所以,除了跟拔贡的人,其它家人一般不在这里停留。

    整个前庭这时静悄悄地,花圃里开着一篷篷黄的、白的菊花。这时,文菲看见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穿着家常直罗衫的拔贡正低头给笼子里的鹦鹉添水。见文菲她们回来,拔贡转过脸来,微微颔首一笑,眼睛略不经意地在文菲那剪发上顿了一下,虽说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奇之色,文菲这里却已经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了。

    这时,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姐弟几个人,听说前面报信儿的家人说婶娘回来,早一窝儿蜂地跑到前面,一齐扑上来,有拉着手的、有拱在怀里的,又是“四婶”、又是“娘娘”地你喊我叫,不知怎么亲热才是了。就连吴家的那条大黄狗闻声也扑了过来,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亲热从人缝儿里挤过来,舔着文菲的手和衣裳,尾巴摇得实在欢实。

    文菲的心一下子热了,眼睛不禁就有些湿润。她摸着孩子们的头发和脸蛋儿,一段日子不见,觉得个个都见长了。

    “四嫂!”文菲听见有人叫,忙回转头去看——原来,五弟宗峦也回家来了!他站在廊檐下笑呵呵地看着她,身上穿了件湖青的绉绸夹衫,外罩着一件明缎小坎肩。梳了个时下很流行的中分式发型,发线劈得又白又直。这打扮,不像是个正读书的学生,倒更像是一位初入道的年轻商人!文菲刚来吴家那时,他还是个脑袋后面拖着个小辫子、额头剃得油光锛儿亮,穿着个小花绸袍子,手里拿了风筝满院子疯跑的顽皮少年。才几年时间?一下子就成了眼下这大小伙子了!

    “五弟,你多早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宗峦惊喜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四嫂,你这打扮,跟刚来咱们家时一模一样。那会儿,我不敢往你跟前去,只敢站在人群后面偷偷观看你这个新娘子。总觉得你不像是个新媳妇,倒更像我去京城时看到的那些洋学生。”

    文菲笑笑,转而想:这会儿又不年又不节的,他怎么突然这时回家来了?不会是又出什么事吧?

    “五弟,你正读书呢,还没到放假时间,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耽误了课可不大好补回来呢!”

    初夏那时候,文菲就曾听大嫂说过,五弟在学校里参加了学生的大游行。结果和军阀士兵发生了冲突,被抓进去关了好些天。最后,还是二哥跑去,花了大钱、又托了熟人,才算把他保释了出来。这时,莫不是又有了什么事,被学校开除了么?

    宗峦见四嫂问,转脸看了看在站在那边树下给鸟儿添谷子的大哥,垂下眼睛,低声说:“咱们先过后面看看大嫂吧。”

    过了垂花门,宗峦才停住脚对文菲说:“四嫂,你不知道,我这次是生生被大哥逼回来的呵!他连着写了好几封信,催着非要我回来帮他料理家事不可。他说他这些时身子骨不好,每天夜里出虚汗。还说,我在外面总是让他又操心又挂牵的,若出了什么大事,让他如何面对地下的父母?所以要我立即回家来的。若不回家,就断了我在外面的一切费用。”

    宗峦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是吓我呢,也没大在意。谁知,这两个月他真的就断了我的一切费用。我先是找同学借了一些,后来看看也不是长法,只得先回来了。你回来的正好,你可要和大嫂一起,帮我在大哥面前说说话儿、求求情,还是让我出去念书吧!以后我谨慎一些就是了。我想考取南方陆军学校或者武官学校。你不知道,这会儿,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的,大凡有点儿热血的年轻人,谁不想着做些报国济民的大事?我可不愿守着这老宅子当一辈子老夫子!”

    文菲沉吟道:“说说倒也可以。不过,我觉着大哥可不像是那么好说话儿的人。你别看他平时挺随和的,他执意要做的事,恐怕是不大容易被人改变的。”

    宗峦一听文菲这样说,情绪一时有些低沉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文菲劝他道:“五弟,你先别烦恼。不是还没试么?就算说不通,其实在家也一样能做事的。你不知道,咱们县城现在一下子办了好几所的国民学校,这会儿正缺少像你这样读过新学的老师呢。大家若是知道你回家来了,立马就会请你到城里去当老师的。”

    宗峦叹叹气:“嗳!四嫂,我真怕自己读不成大学,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大哥对我真是不公平:二哥三哥都能出去念书做事,为什么偏让我守在家里?是不是因为我是庶出,出去读书花销又太大,才硬要我回来的?”

    文菲忙拦住他的话头儿:“五弟,千万可不敢这样猜疑人。话说到这里,我倒要替大哥说句公道话了。我来咱家这么几年了,不管是你四哥在时,还是这会儿剩下我一个人,看得出,大哥对咱们倒比对老二老三他们还多了几分关心呢!若论亲缘,如今没了你四哥,我自然不如你们手足弟兄亲近。可是,大哥漫说是对你这个亲兄弟了,就算对我这个外姓人,又何曾有过疏远冷淡呢?

    “我想,这里一是因为咱们是最小的兄弟;二呢,大哥也许有意逢事多关照咱们一些,就是生怕咱们心里会有什么委屈。若说大哥是那种锱铢必较的吝啬人,就更说不通了。据我旁观,大哥决不是那种轻情义、重钱财的人,你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让大哥知道了岂不冷了他的心?

    “这次大哥一定要你回来的原因,恐怕真是有他的难处。他平时也是一个喜爱清静的读书人,这两年的体力也大不如以前了。家中这么大的一摊子,里里外外真的是力不从心了。我过去虽说还能多少帮大嫂和大哥一些,这会儿做了国民教师,也不能常回来了。这一大家子人,加上一群孩子,几处店铺,田里的事,再加上大嫂的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一个人都不能替他分担一星半点了。正好你又出了那样的事——在外面差点没惹出大祸来!别说大哥,就是大嫂和我,不知都为你搦了几把汗哪!你想,他若真是那等吝啬贪财、多嫌我们的人,倒应该怕我们多待在家、怕我们多过问店铺、田租的事,该早些打发我们远远地都去了才是道理吧?”

    宗峦说:“经你这么一解,我也觉着是这么个理了。可是,四嫂,我才不在乎什么家产祖业,更不想因此被圈在这所老宅子里了此一生呢!”

    文菲一笑:“你倒还有的说呢,你毕竟还是个男人!归终还能按着自个儿的意思去做事、活人、闯天下的。我要是像你这么想,这么心野,几年前恐怕就该闷死了。”

    宗峦转过脸来,仔细地看了看文菲,笑道:“四嫂,你还这么年轻,品貌才学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儿!小弟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若有重新生活的想法,在吴家,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坚决支持你!”

    文菲脸一红:“好哇!你出去这两三年,长大了!如今竟敢拿我寻开心了?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想把我早些打发出去,你好多分得一份家产田地啊?”

    “四嫂,小弟说的是真心话!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等人!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在吴家守了这么几年了,也足以对得起我四哥了。我要是你,怕它什么?我肯定要勇敢地挣脱束缚、选择未来、争取女权!”

    见宗峦一副同学少年、意气用事的样子,文菲不禁感到好笑:“越发跐鼻子上脸了!你自己还架不住乖乖地跑了回来,反倒鼓动我一个弱女子做反封建的马前卒?是想要我给你做个以身试法的先驱么?”

    叔嫂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走到了后庭,在几个侄儿的簇拥下来到大嫂的卧室。大嫂一见文菲,一时就要撑着下床。文菲赶忙紧走几步,一边拉着大嫂的手令她莫动,一边仍旧扶她靠在被子上,自己就坐在她的身边。

    几个月不见,看上去大嫂的身子骨儿更见虚弱了。她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纺绸夹衫,更衬得脸色的黯淡。宽宽的衣袖里,露出两只瘦得青筋暴突的细手腕。眼窝儿也更显深陷了。

    文菲心内不禁一酸,脸上却微微笑着:“大嫂,你的气色倒比夏天看上去好多了。这阵吃的什么药啊?看样子还挺有效的。”虽说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可对病人却是很有好处的。

    大嫂一听这话,果然露出些欣慰的笑来,摸着自己的脸说:“哦?果真么?前几天,听人说教堂里洋大夫的药灵,你大哥求他给开了些西洋的药水药片,试吃了三四天,觉得比咱们自个儿熬的那苦药还管用哪!这两天,我也感到身上轻爽了。”

    文菲说:“我在省城念书那会儿,同学们生了病,也都爱到洋人的医院去看大夫。平时,吃好几付苦药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人家那里,两天就清爽了。觉得有效,就只管吃一段日子试试。就是那苦草药也不要停,两样一齐用,想来药力会更强,效果也会更好。”

    大嫂笑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就试试吧!兴许好利索了也说不定。”

    大嫂为人忠厚,在妯娌们当中,就数她和文菲两妯娌的情谊是最好、最投机的。宗岱刚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多亏大嫂,一天到晚地陪着文菲,一面劝解她,一面宽慰她,使她好歹熬过了那段日子。从那时起,妯娌俩的情谊就日渐深厚了起来。

    文菲这时解开了带来的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大包的白果儿——白果儿炖老鳖最能滋补,对体弱的人还不会热伤。所以,一入秋,文菲就交待纯表哥给自己收集一些。他的公署门前有一棵千年的老白果树,奇得是依旧年年结果。从秋风乍起时分就开始零零落落往下掉果子。表哥让看门的老道士每天早上扫地时捡起来攒着,晒在簸箩里,一个多月竟攒了这么大的一包儿。

    放下白果,文菲又抖开一个小包,露出了里面七八个红皮的大石榴来。文菲拿出一个最大个儿的来:“你爱吃石榴,城里咱娘专门捡出来这些个儿大、皮儿红的放着。谁也不让动,说专意给你留的。宗峦、影儿他们都有了,这几个单单是给你的。”文菲说着,便把那个大石榴递到大嫂手里。

    大嫂高兴地接过这个长得已经裂了嘴儿、还带着一枝绿油油的叶子、露着里面的紫红晶亮石榴籽儿的大石榴,放在手掌里满心喜爱地把玩着:“嗳!还是你,大小事都记着我。其实,喜欢吃它的味道倒在其次,我更喜欢的倒是它这模样儿。平时绣花,总爱摘下一个来,照着它的样子描花样子。剥开了,晶晶莹莹地闪着、齐齐整整地排着;散开了,放在手里,满把红宝石样,光闪闪地看着喜人!让人都舍不得吃到肚里去呢!

    “我娘家门前就有一棵大石榴树,每年总能收一两篓子的果儿。小时候,从它坐蓇朵开花那会儿起,一直到它结了指头肚儿大小的石榴,就天天仰着脸,盼它变红、变熟的一天。有时也淘气,不等长熟,便踩着一个高凳子,悄悄够着偷摘下一个,剥开了,还满是白籽儿,只得扔了。怪可惜的!于是,一天一天地掰着指头,等‘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日’。到了七月七的夜里,邻居家的几个小姐妹都被我叫来了,一起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凉棚下,看星星、看天河,看看天上会不会出现牛郎和织女相会?拿了石榴、枣子、梨子这些鲜果,摆在盘子里供拜牛郎和织女。这会儿一看到石榴,禁不住就让人想起了娘家、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来。”

    大嫂说着,眼里就有泪光闪烁起来。文菲抓住她的手,一时也觉得鼻子酸酸地起来。

    两人说了会儿话,大嫂呶呶嘴说:“妹子,你先去老三家的那边看看吧,去晚了少不得又要生出是非了。你不知,三个闺女,这回终于得了个儿子!把一家子上上下下支使得陀螺似地。大月子里,动不动就哭一出子,嚷嚷着非要管家去洛阳叫他男人回来不可!也不知究竟是谁对不住她了?你大哥赶着给她换了两三个使唤的人过去,没有一个侍候住的。最后还好,专意把六婶儿叫来,十几天了,倒还没有听她说一声让换人的话呢。”

    文菲站起来,大嫂拉着手儿仍不舍得放开:“过那边,也不用多坐。久了,不定她说哪句话不中听,又得惹你心烦。出来也先别回你的院子,直接过来再和我说会儿话。”

    文菲弯腰替大嫂抿了抿耳鬓上的一丝乱发,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你等着我,我过去放下东西,马上就回来陪你。你想吃什么,今儿我也没事儿,在家侍候你一天,亲手给你做好了。”

    大嫂听了,心里一热,眼里的泪珠儿一下子就跌落了下来,马上又拭干了,笑着对宗峦说:“五弟,你陪你四嫂一起过去看看吧。记着,莫久坐,去去就回啊!”宗峦应了一声,拎起了文菲专意给三嫂和小侄儿准备的那个小花缎包袱儿,跟着文菲出了门。

    一出门,文菲眼中的泪禁不住就流了出来。赶忙擦了擦,又打出笑脸来。

    宗峦皱着眉头担忧地说:“四嫂,你看大嫂这病,眼见好几年了,好好歹歹地总也不见好利落。”

    文菲叹了叹气,叔嫂两人沉默着走到老三的房院来。

    进了门时,见老三家的正拧着一双眉头,捣着一个名叫翠苹的小丫头的脑门子,不知数落着什么。她身上穿了件水红底子、银绣大朵牡丹花的缎子夹衣,一对大奶子把衣裳撑得几乎要胀开。下面是一条撒腿碎花松绿底子的夹裤,脚上趿了双缀着大朵子红花的绒拖鞋。一对金丝镶翠的大镯子,衬得她一双腕子更是白白胖胖的。滴水形的翡翠耳坠儿,在她肥厚的耳垂上滴溜溜地晃得人眼花缭乱。

    一见是文菲、宗峦两人进了门,老三家的立马儿惊诧诧、夸张地叫起来:“啊哟!老天爷!真是稀客、稀客哟!快快,翠苹,你还死着一张脸站那儿做什么?快给你四奶奶看座!”

    还未待文菲落座,老三家的又忙不叠地唤起来:“六婶——!六婶啊——!”

    她的喊声落了一会儿,才见矮矮胖胖的六婶颠着一双小脚跑了过来。

    说来,老三家原来使唤的那个喜俏俏的丫头绛荷,因为老三回来使唤了两次、夸了几句小丫头子机灵的话,老三家的便醋性大发起来,口口声声说“小狐狸精勾引她男人啦!”闹着非让管家领走,远远地卖掉不可。

    最后,还是大嫂出面做主,说来吴家这么多年了,漫说是卖个人了,就是卖个猫儿、狗儿的事也从没听说过。老三家的既不喜欢,调她到别的屋里使唤不就成了么?于是绛荷才得以留下、派给梅影了。

    文菲过去也曾见过这个六婶儿,她有五十来岁,男人冯六儿是专门跟大爷出门办事的人。六婶这人年轻时见过世面,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人也生得喜眉笑眼,脾性也灵泛得很。

    六婶这时脚不沾地儿一溜小跑儿来了,支叉着两只湿手,一面笑呵呵地问三奶奶有什么吩咐?一面问文菲几时到家的?文菲笑着回答了。就见老三家的皱着两道八字眉问:“你是跑哪儿去了?叫了这么半天才过来?”

    冯六儿家的一边拽出掖在衣裳大襟上的手巾擦着手上的水,一边笑道:“三奶奶!我在后院的井台儿给小少爷洗尿布呢!早听见你喊了,两手的洋胰子沫儿赶着在水里涮了涮,这才跑了过来。三奶奶有事交待俺?”

    老三家的拧着眉毛说:“怎么该着你去洗尿布?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你是照顾小少爷的还是洗衣裳的?真想干洗洗涮涮的活儿,明儿专门去洗好啦!”

    六婶笑嘻嘻地说:“哟,我就是舍得离开三奶奶,我还舍不得离开大胖小少爷呢!小少爷的尿布让别人去洗,三奶奶你倒放心,我可是不放心呢!我怕那洋胰子涤得不干净,尿腥气洗得不清气,蛰着小少爷那小嫩屁股蛋儿,可是了不得的!所以,小少爷的尿布我从来都是自己亲手洗的。不过都是趁着小少爷睡了,才赶着去洗的。我这耳朵可是听着动静呢。他那儿一醒,我立马儿就跑去抱了。”

    文菲坐在那里,心内不禁暗暗赞叹:六婶这人说话可真是够机智的!怪不得能服侍得了这个脾气怪戾、一身骄气的三奶奶。听大嫂说,她不仅能把这位三奶奶哄得不责怪她,反而还能落不少的好处呢!三天两头,三奶奶不是赏她一块大洋、几尺衣料,就是两件还有七八成新的绸缎衣裳呢!

    三奶奶听她这样一解说,脸色果然一下子松和下来,又满脸是笑了:“咦!听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还不快去把小少爷抱过来,让她四婶子看看吃的胖不胖?”

    冯六儿家的一双小脚又颠颠地一溜小跑去了。转眼,就见她两手托金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爷给抱来了过来。因那小少爷此时还正睡着,老三家的接过孩子,一边解了小襁褓,着意将那孩子给逗醒,一定要让文菲看看她的胖儿子眼睛大不大?脸儿白胖不白胖?一边就口口声声地夸起她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这么大一点儿就会在梦里笑、如何如何能吃、能睡一番话来。

    文菲抱过来,看着小侄子的脸儿也笑着夸了一番。把孩子递给宗峦后,就把花缎小包袱抖开,把自己添的几样礼物拿了出来:一对如意大银锞子;一个缀着锁儿的银项圈;一对镶了小玲铛的银镯子;城里平民工厂自己生产的三四种花洋布各五尺;金花、银花平金缎各六尺;另还有一件花缎棉里的小披风。老三家的看着一大堆的礼物,乐不可支地收下了。嘴里说着:“你一月能挣多少?咋花这么多的钱!”

    文菲放下东西时,心里就想着,这位吴三奶奶是个是非人,最好不要在这儿耽得久了。谁知,文菲这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的话,老三家的就已经快嘴快舌地问起了文菲在外面做教书先生,一月到底能有几多大洋可挣?又问学校里有没有男老师,男女之间来往不来往等等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来。一边问,一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睃梭着文菲,观察这位吴家寡四奶奶的神色和反应。

    文菲情知她安的什么心,便不软不硬、暗藏机锋地回敬了她两句。正好也省了告辞的话语,转身径直出门去了。

    见老三家的刚才那不醒事的样子,出得门来,宗峦赶忙劝慰文菲:“真是少见的粗人!四嫂,你大可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文菲冷冷一笑:“真要跟她一般见识,还能活到这会儿?三年前就该尽忠尽烈了。”遂想起几年前老四刚去那会儿,老三家的家里外面到处对人说她是克夫命,刚进吴家半年就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等等。若不是大嫂那时的百般宽慰和关怀,文菲真不敢说,自己能不能熬到今天?

    晚饭后,大嫂也撑着起来,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和拔贡一起听五弟和文菲逗孩子、说外面的新鲜事。

    梅影打从文菲下午进门到这会儿,一直都缠着文菲,求婶婶带她去县里的新学念中学。又喳喳不停地说:她娘跟她说,将来也想要她考外面的大学,像四婶那样做个平权女子。最好比四婶还要高,出国留洋去才更好呢!又说她也和爹商量好了,爹已经答应她跟四婶去城里念新学了。

    文菲看了拔贡一眼,拔贡点头微笑道:“想念就去念几天吧,这会儿也时兴这个啦。”

    梅影欢喜地拍起了手,又瞅着文菲的头发说:“四婶,那我明儿可就要开始去城里念书了!学堂里还有没有新书哇?念书的女同学是不是都得剪发?要是剪发,你这会儿就给我剪吧?也剪成你这个样子好么?”

    文菲笑着摸摸梅影乌溜溜的大辫子说:“要剪要留你是自由的。不过,我看这个样子倒比剪了还好看的。再说,你留了这么些年,怪不容易的,一下子剪了挺可惜!”

    “不么四婶婶,我就要剪你这个样子!爹比娘三民主义!剪发和放足这两样儿,都是爹先允下的。那年,就是爹爹从衙门回来给娘发了话,娘才给我放的脚!这会儿,我听说,好些没放脚的大闺女,连个好婆家都寻不来呢!都哭着后悔死啦!嗳!反正我是放了脚的,从今往后,再不怕寻不到好婆家啦!”梅影一脸自得地说。

    大家“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大嫂笑得泪都出来了,揉着眼说:“真不知羞!放脚就是为了寻好婆家的呀?这么小一点儿的人儿,知道什么是婆家?还满嘴地胡说,就不怕人家笑话么?”

    梅影道:“我怎么不知道?婆家不就是外婆家么?”

    大家一听“哄”地又大笑了起来。大嫂笑得捂着胸口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文菲笑得直不起腰来。宗峦把一嘴的茶全都喷了出来,还呛着咳了好一阵子。绛荷和紫瑾在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赶忙找来毛巾给五爷来擦衣裳。拔贡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嫂一边指着梅影笑道:“这孩子,从小没有见过外婆,也真难为她分不清。”又抑不住笑了一阵道:“你说得很对——外婆家正是婆家!”

    这时,就连平素不苟言笑的拔贡也笑出声来!

    几个影儿虽不知大人在笑什么,可这种快活的气氛却是不常有的,也都在一旁嘿嘿地傻笑。

    稍停了一会儿,宗峦又在一旁说:“要上洋学堂么,光剪头发、放脚还不行,将来你要想出国留洋啊,还得用火钳子把头发烫成一卷儿一卷儿的,就连眼珠子也得用靛青点成蓝颜色的才成呢!”

    听五叔如此一说,梅影“哇”地一声拱到文菲怀里:“啊?我才不要那个样子,花脸大妖怪。”

    众人又笑了一阵子。大嫂今晚这么放开一笑,此时在红纱灯光的映照下,脸色也显得红润好看起来。

    说笑了一阵,听见座钟叮叮铛铛地响了下。看看座钟,不知不觉已经九点了。文菲怕大嫂身子困,便领着梅影和菊影两人,起身向大哥、大嫂告辞,回到自己的院落去了。

    文菲令紫瑾服侍菊影、梅影两人先洗脸洗脚睡下,自己又备了会儿课、看了会儿书。这时,随着静夜和微风,她仿佛听见前庭隐隐地有洞箫声传来。

    起初,她以为是风声,侧耳又静听了听,果然还是箫声,吹的是一支颇为伤感的曲子。文菲问坐在一旁烛下扎着花儿的紫瑾:“这是五爷吹的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吹这么悲伤的音律?这可不大好啊!”紫瑾说:“哪儿呢!五爷才不吹箫呢!五爷爱吹笛子和洋笙*。这是大爷吹的。这些日子,他天天黑下都吹上一阵子。听着还怪好听哩。”

    文菲道:“好一个丫头!你竟能听出来是箫、是笛子还是洋笙的声音么?”

    “这有什么难?箫听着让人发愁,好像看见天阴下雨一样,让人直想哭;笛子一吹,人听着,跟到了绿茵茵的山坡和河边一样,又敞亮、又新鲜,让人开心!洋笙更好听了,听着,跟看见一群仙女飞在云彩上一样。”

    文菲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丫头的话真还有些那么个意思呢。不禁一笑,这孩子,倒是蛮有几分悟性呵!又独自屏息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箫吹得还是颇有些功力的。不仅音韵沉郁婉约,指法也十分地谙熟圆润——好一首古曲梅花三弄。

    文菲听着这箫,心内思忖着:人们都道吴家大哥有超然物外、清高恬淡的隐士风范;难道他那般稳成渊默、含而不露的一个人物,人生当中也有什么失意和憾恨之处么?

    看来,这天底之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喜怒哀愁。只不过平时都深深地压抑在内心,不为外人所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