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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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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天热气燥,归京一个多月了,翰成胸肋处的毒伤竟一直未能全部愈合,偶尔还会有些隐痛发作。

    他想,当时幸亏有师父的“轮回救生散”及时敷在毒伤之上,加之吞服的一粒救生丹,否则自己恐怕已经魂断西番了。

    翰成每天在家中等着盼着。一天天过去了,朝廷那边竟然一直都没有动静。起初太子也曾微服出宫来府上探视过一次,后来几次派属下送来伤药和补品,却仍旧没有消息传来。

    终于等来了消息——前来颁旨的是几位普通宫监。

    翰成忘了圣诏前后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因伤致残,着令去职归里、颐养父母,终生免去各种赋役”他万没有料到,自己跟随太子出征一年有余,大小数仗,几番生死,众位同袍属僚皆有晋升,唯有自己,不仅没有得到晋升,竟被陛下一道诏书“去职归里”了!当宫监们大声宣读诏敕赏赐时,满头嗡嗡直响的翰成突然悟出:公主断发抗婚之事的真情被陛下察觉了!他只不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处死自己,反倒厚厚赏赐自己?或许接下来一道圣诏就是灭门之祸吧?一时间,翰成只觉着天旋地转,连谢恩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翰成醒来后仍觉得天旋地转。稍清醒一些,只要一念前事,即刻便会觉得胸口骤如刀剜火灼般剧痛起来。

    如此,他便借酗酒和昏睡来排除烦痛。

    军中同僚来府中探看,见他不是痛得满头虚汗,便是昏昏不醒的模样。众人不知内情,以为他果然是因镖毒落下了症疾所以才被朝廷准予归里疗养的。一时既有为他感到惋惜的,也有为他感到庆幸的。毕竟天下几分,兵事频繁,作为一个国家武将,功名荣华虽唾手可得,但命断沙场的事却随时都会发生。

    这晚,从酒梦中醒来的翰成觉得口渴难忍。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院中,就着煌煌的明月,摇着辘轳吊上来满满的一桶井水,就着木桶咚咚地喝了一通的凉水后,又把脸浸到水里镇了镇,尔后靠着石头井栏,闭眼养了好一会儿神,睁开眼时见头顶那轮圆月又大又亮,冷光静静地泻在地上、房顶和井台。

    望着那轮明月,贺公主一双幽怨含泪的眸子骤然浮于面前。一俟想到公主,翰成忽觉胸口一时又痛如刀绞起来。他捂紧胸腹,不觉叫了声“阿弥陀佛”!奇的是,只这一声佛号,他立马便感到胸口的疼痛缓轻了好些。

    “阿弥陀佛”此时静思,西吐大捷,原以为人生得意已是唾手可得了。哪承想荣华富贵倏忽间竟成幻象,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突然异常思念起师父来,心内即刻涌过一阵阵的暖流。他记起了师父慈爱的目光、洞悉万事万物的悲悯神情,记起了少林寺众师兄师弟相亲相爱、相敬相睦的诸多往事。

    望着远方暗夜,翰成禁不住地唤了声:“师父”他渴望得到师父的援引和救度,渴望这火灼刀绞般不时发作的痛楚能有些缓解当他一路徒步翻山越岭、渡河过桥地来到少林寺山门,蓦见须发皆白、手扶禅杖的师父兀自伫立于夕阳晚霞里。

    翰成的眼睛一热,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师父”竟再也禁不住满腹的委屈和伤痛,深深地跪在师父面前失声恸哭起来。

    师父的眼中满是悲悯和爱怜。他抖着右手,抚着翰成的头:“徒儿,为师等你已久了”翰成哽着声道:“师父!弟子的心疼痛难忍,求师父为弟子止痛”“阿弥陀佛!空空无物,何来心痛?不过本性迷失,执著幻象,以为有痛而已。”师父道。

    翰成抚膺静思,长舒了一口气,果然身心蓦然轻松,飘逸超然一般自在。灼人的心痛,沉甸甸的牵系,一时皆随风而去尉迟公子来到太子东宫时,太子正和几位属下围着一份新得的天下行旅图指指点点。听报尉迟佑求见时,太子忙站起身来,一迭声地说“请”一边早已降阶迎出。

    太子回京后,便听说胞妹被聘给大司马尉迟迥最小的儿子尉迟佑的实情。太子旧日与这位表弟也有些来往,知道尉迟公子颇有才气但不大重功禄。不曾料想,后来胞妹突然以断发礼佛而抗拒这门亲事。

    太子起初还有些惊骇,不知胞妹为何如此憎恶这门婚事?再则,即令实在不想嫁他,明说就是了,父皇母妃自然没有为了一个尉迟公子就强迫她的理由,自会为她另择佳婿。

    为什么一定要以断发礼佛和剃度尼坛抗拒呢?太子不知尉迟公子此时进宫有何事,但思度这门亲事眼下不上不下地搁在那里,尉迟公子兴许是来打探什么的。太子正好也想借机观察一番这位公子的举止做派究竟如何,将来也许能为公主说上些话。

    尉迟公子今天一身羽白罗袍,脚蹬薄底纱屦,手持一把檀香木骨的泥金扇,神情不卑不亢,举止洒脱飘逸。

    尉迟公子谢过太子落座后,令跟随的人提过来一只青竹细篾小编篓。打开后,太子见是一篓缀着绿叶、黄澄澄的柑橘和红鲜鲜的枇杷,心下喜爱,一边就叫人用玛瑙盘托了给父皇母妃送一点过去。

    尉迟公子拦住道:陛下那里已经有了。紫云殿李娘娘那里,出门前母亲金明公主专门嘱托下了,要自己亲自去叩头并代问安好。

    太子听了微微一笑。

    因记得尉迟公子对西域象棋技法过人,便催促尉迟公子先到娘娘那边问候,然后再返回来和众位将军及大夫们切磋一番。

    尉迟公子应下后,太子令两个卫士领着,一路来到紫云殿问候了娘娘,并献上一篓柑橘、一篓枇杷,寒暄了一番家常。因知太子在东宫等着,尉迟公子也不敢久坐,便告辞出门。

    返回时,尉迟公子走得很慢,察看了李娘娘侧殿通往碧华阁的小径,仍随卫士暂回太子的东宫。

    回到东宫,尉迟公子陪太子等人对弈了几局。众人兴致颇高,不觉已是日上正午了。太子通过半天的留心观察,见尉迟公子举止做派稳重,更是一介儒雅之士时,心内暗暗喜欢。

    因又是表兄弟,又是朝廷三朝驸马、第一要臣家的子弟,原本就比他人亲近,便有心拉他进入自己的圈子。于是留他在宫中用膳,说下午还有一场马球,邀尉迟公子入伙。

    尉迟公子自然欣然应允。

    用了酒饭,太子安排尉迟公子在一处客殿小憩。直到太阳偏斜天稍凉快一些时,太子才召聚众人,顺游廊来到后苑的一处草坪。

    众人纷纷上马击球。此时,尉迟公子脱了羽袍,只穿了套绮纱窄袖的胡服,人在马上,左追右击,显得甚是英姿潇洒。

    如此,直到天色将昏时分,众人才兴致未已地下马收局来在凉亭下,一面吹风,一面吃了冰镇的西瓜。又在东宫用了酒饭后,这才纷纷告辞出宫。

    一天的交往,太子看出表弟尉迟公子果然有世家子弟的风范。送他下台阶时,因见四下无人,悄悄对尉迟公子道:“公主许是误把表弟当成那等胸无经纬的纨绔子弟了。可惜她没有机会真正见识表弟的风采,否则断不会如此拒斥。”尉迟公子见太子如此坦诚,不觉眼睛一热:“不敢隐瞒太子殿下。其实,我今天进宫来实为能侥幸遇到公主,能当面向公主释疑一番。此愿了却,尉迟佑就是立马粉身碎骨,也没有憾恨了。”太子见他这般诚心挚意,心下甚是感动:“表弟何不早说?此事倒也不难办。这样吧,我让我的卫士带你过碧华阁一趟便是。”尉迟公子原想离开太子之后,龙潭虎穴也要冒死闯一遭碧华阁的,没料到太子竟肯如此成全自己。再三谢过之后,随太子的一名贴身卫士来到公主所居的寝殿。

    夕光淡尽,黄昏如梦。

    望着面前悄寂无人、绿荫覆遮的碧华阁,尉迟公子不禁眼睛一酸。有太子的贴身侍卫带路,倒也无人阻拦。进了正门,太子的侍卫留守在大门外,尉迟公子跨过二门,人已来到了院中。

    尉迟公子行至殿前的小径时,两个正在浇花的小宫女偶一抬头,见院中突然进来一位陌生的青年公子,一时吓得竟愣在那里了!其中一个小宫女一下子跳出花圃,当面拦着他:“咄!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公主殿堂?”听到小宫女的呵责,很快又冲来了两名带刀卫士。尉迟公子望着他们微微一笑,将一小篓鲜果双手捧到小宫女面前:“大司马尉迟迥之子尉迟佑进宫觐见陛下和太子殿下。路过碧华阁,请求觐见贺公主,烦劳二位小姐姐替我传禀一声。”那小宫女听这位举止优雅、嘴也挺甜的青年公子是尉迟家的人,又见门前果然有太子东宫一位熟识的卫士守在那里,脸色一时便松和了。

    小宫女失急慌忙地提着裙边,转身往正殿跑去。

    尉迟公子此时最怕的就是公主避而不见,或是干脆令人把自己赶走。等了约有半刻钟的光景,还不见小宫女出来时,尉迟公子心急如焚,正要硬闯进去时,一身湖青襦裙、满脸憔悴的公主已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了。

    尉迟公子站在那里,两眼定定地望着公主,直觉得天地万物都凝固了!公主神色冷漠地望了他一眼说:“你来做什么?害我还不够吗?”尉迟公子听了此话,直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即刻觉着委屈得鼻子发酸。原准备了一肚子责问公主的话,一时全都忘完了。

    尉迟公子沉默许久,抬眼望着公主那双幽怨的眸子说:“公主!尉迟对公主并没有恶意,更没料想到公主竟会因为我之故受苦”尉迟公子说着话,便觉手脚发颤、声音哽咽。他顿了一下,强忍着泪说:“公主,尉迟今天冒闯碧华阁,是想告诉公主,尉迟绝不是因为宇文氏的皇权荣华才求慕公主的。若公主因尉迟眼下的平庸而感到耻辱宁可终生礼佛以拒尉迟之念的话,尉迟自可上奏陛下辞退姻聘,公主大可不必因此苦了自己。若公主肯给尉迟三年时间,尉迟自会证明给公主看,尉迟绝非等闲之辈。”公主听他如此说,又见他嘴唇发抖,神情忧戚,不觉少了些怨恨、多了些疑惑来。

    又想起自己的断发拒婚,其实根本就是另有原委,自己原也没有理由去怨恨他。如今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于心不忍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知怎么答话才好,叫了声“佑哥哥”便卡在了那里。

    尉迟佑乍听见贺公主用儿时的称呼叫自己,心内一热,眼睛一酸,好容易才忍着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佑哥哥,请到屋内略坐一坐。”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宫女点亮了四处廊下的八角宫灯。碧华阁的景物显得朦朦胧胧的似梦非梦,这景致令尉迟公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尉迟公子步上台阶,眼下情势的逆转真令他脚下飘飘忽忽,不知醉里梦中。随贺公主进了碧华阁,迎面见殿内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释迦牟尼和好几位菩萨的塑像,还有些香炉、钟磬、木鱼和蒲团之类。这里不像是公主的居处,倒更像一处寺堂。

    望着这些法物,尉迟公子心内一阵怜惜。

    他看出来:眼前这些法物绝不像一时半会儿的摆设,莫非公主她果真一直都在修信佛教?可是,他分明记起元宵节那天在园子里遇到她的情形。那天的她,那般任性快活,无论是俏皮的流眸还是发怒的眉峰,一笑一嗔随处透出皇家公主的活泼和高傲。他不信,时日不久,怎么就会突然判若两人了?尉迟公子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公主!如果是因为尉迟的缘故,害得公主如此灰心沮丧、遁入佛门,尉迟真是万死不劫啊!”尉迟公子突然悲戚难耐地说。

    公主见尉迟公子如此,忙道:“佑哥哥说实话,贺妹妹修信佛法、断发拒婚与哥哥也并无太直接的关碍。其实,就是没有佑哥哥,父皇若把我聘给别人,我也一样要吃斋念佛,一样抗婚不嫁的!”尉迟佑望着公主那张清丽动人却神色宁静的脸,迷惑不解地问:“贺妹妹,我虽不信佛教,却也情知,大凡出家修行者,多是为红尘俗世的五苦所累,或是俗身肉体不堪重负,或是心智魂灵伤忧太甚,因而才会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像妹妹这般,有何为难不能了却?怎么也会生出厌世嫉俗之心来?”“佑哥哥哪里知道,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家,碧瓦黄顶的皇宫大殿,并非只有荣华富贵和歌舞欢笑,其实不过是个更大的笼子罢了!个中原委妹妹也不便细言。妹妹今天突然想求哥哥成全妹妹一件事,不知哥哥肯不肯答应?”公主望着尉迟公子那双碧潭似的眼睛说。

    “即令是刀山火海,只要公主吩咐,尉迟万死不辞。”尉迟公子道。

    “佑哥哥,实不相瞒,贺妹妹自上次突厥逼亲之后已看破无常,只想修信礼佛,清净一生。可是父皇却时时相逼!妹妹本当莲台剃度、出家修行,只因一点凡心,挂牵母妃,故而才未离宫。妹妹求佑哥哥念在你我兄妹情分上,上奏辞退了这门亲事。如此,不仅哥哥可早日另聘他人,妹妹也不致因无路可走而远离母妃、出俗寺院了”尉迟佑闻言,骤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般。当他抬眼望着公主那双祈求无助的眸光,又看了看殿堂内袅袅的香烟和佛像,一面咬牙忍着心碎,一面故作平静地说:“贺妹妹放心,只要妹妹开心,尉迟情愿为妹妹做一切事”贺公主这里闻言,一时禁不住泪流满面:“佑哥哥!真是难为你了。妹妹希望佑哥哥能尽快娶回府上一位贤良温柔的好嫂嫂,以安慰年迈的皇姑奶奶和舅父舅母。”尉迟佑凄然一笑: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他却微笑着说:“妹妹,我现在身为大周武将,随时都有身死疆场、马革裹尸的可能,娶了亲岂不等于害了人家。妹妹放心,我回去就上表陛下、推辞聘约”贺公主眼望着他,没料到他原来竟是这般一位重情重义的公子。

    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便索性流泪无言了。

    尉迟公子心内痛楚难忍,又不忍看公主的泪脸,又怕自己最终管不住自己,会在公主面前露出自己的绝望和心痛,便强作微笑起身告辞:“贺妹妹,我走了!妹妹保重”话未落音,人早已大步冲出殿门下了台阶,身影消失在殿外的暮色中公主怔怔地望着尉迟公子离去的背影,蓦然觉得莫名的酸楚和沉重笼上心间。

    尉迟公子一俟离开公主的碧华阁,泪水再也抑不住喷涌而出了!出了掖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至少,眼下他已明白,公主并非因为轻蔑他的缘故才断发礼佛、抗拒婚嫁的。如此,其实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这次见到公主后,他虽说答应为她上表陛下,请求推辞婚聘,然而内心却是愈发深慕公主了。

    其实,天性不屈的尉迟公子哪里会轻易退却?相反,此一见,倒是更激起他的男儿血性来,决计要为宇文氏的江山社稷建下奇功伟勋。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终有一天公主会被自己感动的。

    尉迟公子担心自己主动上奏请求辞婚的事情告诉祖母之后,越发引起祖母的痛苦。再没想到,当他把得知公主坚心礼佛,因此要奏请陛下准予辞却与公主婚聘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诉祖母时,祖母竟是出乎意料地拿得起、放得下。

    大长公主说自己原也是信佛之人,知晓公主断发抗婚之后,每日担心孙儿会因此出什么意外。如今见佑儿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倒有些如释重负似的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贺公主自小瘦弱,当是佛门中人。既然如此,孙儿又愿意放弃这门亲事,那就早些上奏辞婚另择人家就是了。”其实,尉迟公子不知,祖母大长公主得知贺公主在宫中断发拒婚的实情后,当时便开始后悔了:这样一位脾气的皇家公主,就是硬娶回家来,只怕也不是佑儿的什么福分!如今佑儿自己提出要辞婚,正好去了一大块心病。

    此时,大长公主望着尉迟公子说:“佑儿啊,我听人说,上柱国长孙将军家有个孙女,人生得跟下凡的仙女一般,想来一定能配得上我孙儿的。还有前几天我去纯王府时,纯王的爱姬说她的郡主眼下尚未定下人家。我见过那郡主,不独性情温柔,那张脸儿若是藏牡丹园子里,你乍一看真不知哪朵儿是花团、哪朵儿是人面!辞了公主,咱立马聘定一位,奶奶可是急着抱重孙子了。”尉迟公子一笑道:“祖母,眼下一时我还不想谈婚娶,想出去为国家朝廷做些事。

    再说了,祖母您老膝下的孙子重孙子那么大一群了,只怕您老都认不全了,还不够祖母你抱的吗?再说了,一大堆娃娃,若都要您老疼爱,这个来拉您老一身、那个也来撒您老一身的,只怕您老换衣裳都来不及,那时看您老烦也不烦!”祖母见说,心内如释重负,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