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是有這樣的人,永遠渴望擁抱。永遠的沒安全感,欠缺自我意識,欠缺定位能力。

    不能夠獨立,不能夠站立。

    要依附另一副軀體,供他依傍,給他支持和溫暖。

    就像一顆樹熊,畢生掛在樹枝上或是人類的脖子上生存。迷迷懵懵,糊糊塗塗。

    但樹熊,是受保護動物,它們絕對有權利,要求永生的擁抱。

    然而人類不一樣,人類要求高度生存技能,沒有人會在你張開雙臂,渴求擁抱時自動趨前給予慰藉。

    但可兒會說:不,不,我在蘭桂坊張開手,便有男人走過來付出擁抱。

    那擁抱持久不散,大家抱著抱著,由一間酒吧走到另一間,由一條街蕩到另一條,晚上抱至天亮,由過去擁抱到將來。

    可兒說:那便是我的生死,由擁抱著的一雙臂彎走到另外一雙,腐蝕在別人懷里。

    十九歲,半生埋在人家的臂彎中度過。

    那兩條短短的街有多少渴望擁抱的人?渴望被愛,渴望去愛,勇敢而直接,可是,最終什麼也得不到。

    這夜可兒抱著個有點肥胖的男人。他們唱卡拉ok,他們喝酒猜枚,他們擁抱接吻。坐在四周的人當中有些認識可兒,曾給予她擁抱,聽過她的夢囈,吻過她的髮香。

    沒有人鄙視她,她不是唯一的一個。但許多人都念記她,她時常笑,表情有趣,身段可愛,發音咬字的時候在有濃濃的捲舌音。

    總之,他們明白可兒,她像三歲的小女孩,永遠渴望大人的抱擁。

    在肥胖先生的懷中睡至天亮。可兒起床穿回衣服,漱口抹面,離開男人的家上班。

    辦公室有替換的衣服,抽屜里有昨天吃剩的杏仁餅。可兒在地車人堆中想着,肥胖先生此刻有否掛念她。

    他長得並不有型,職業也不高尚,人品大概也不會好到哪里。但他的擁抱溫暖有力,可兒回想起,還是不禁心里感謝他。

    然而在午膳期間撥電話給肥胖先生時,他的語氣卻顯得十分勉強。

    “嘻嘻睡醒了嗎知我是誰嗎?”可兒嬌嗲地問。

    “啊唔啊!是你!你好”“什麼你好我好,好像才第一次見面似的。”可兒抗議。

    肥胖先生心想:不過是第二天認識。

    可兒嘻笑兩聲,說:“今夜我來你家好不好?”

    男人想了想,應了一聲,然后收線。

    肥胖先生才不想再與她見面,事實上他要在晚上趕著替自己的出入口公司查貨,還要在半夜打電話向加拿大的太太報到。

    可兒哪會理會這麼多,就算她知道了,她也會趕到肥胖先生家里,好好讓他抱一會。

    可是,肥胖先生不在家,可兒等到十一時多,便走回蘭桂坊,搜了多間酒吧還是找不著他。

    在cactus,可兒給人叫停,回頭一望,是玩具廠的tony,他是兩個月前可兒在jj's認識的,他是其中一個樹熊症的治療師。可兒看見他,便不期然地投進他懷里,也忘記了當初她要求他擁抱多一個晚上,他拒絕了自己的悲哀。

    學懂了,學乖了,明知道都是這樣。一雙願意一生擁抱的臂彎可遇不可求,就在未碰上之時,便由得這樣好了。

    是嬰孩時期缺乏父母呵護的結果嗎?抑或是樣子不算標青、成績普通,從未受過重視的學生時代的后遺症?

    內心潛藏著一股強大的被愛慾望,受重視受保護的快意。只要躲在人家的懷里,不理會是誰,她便會笑了。

    每個單獨的夜也是寂寞難耐,就算不故意去想自己的孤獨,卻還是孤獨得贊助。可兒永遠不能夠隨自己一人的感受,明知外頭找著的臂彎都狠心無情,可兒宁願給多一人拋棄,也不願多一夜孤寂。

    照樣地,她迷惘地往那兩條小斜路走去,加上一身“武裝”、一面脂粉,俘擄另一雙臂彎。

    只是,不知是否下雨的關係,兩條街都人丁單薄,熟口熟面都是那一堆,對可兒失卻了好奇心的一堆。

    可兒走進這夜的第二間酒吧,她坐到一名穿著黃色西裝的黑色t恤的男人身旁,她笑說:“ringo,好嗎?”

    叫ringo的男人有反應,望了可兒一眼。“噢,可兒,是你。”招呼是打了,但語氣和表情卻不大熱衷。

    “近來好嗎?”可兒問。

    “很好,無穿無爛。你,又來這兒兜圈?”

    可兒笑:“碰朋友。”

    男人捧酒杯用力地下頭,說:“去希臘bar,阿棋阿麥他們在那里。”有點趕她離開的意思。

    可兒微微把頭一側,輕輕依在他肩膊上。“我不喜歡他們啊!”不知怎地,ringo發脾氣:“我也不喜歡你,你不適合我,你走吧!”

    可兒一呆,然后跳下椅子,彭彭彭地跑出街。雨很大,她沒有雨傘,因為受了氣,她不想就此停下,只好跑呀跑,短短的頭髮給淋濕了,像只小箭豬。

    她跑到對街propaganda門外。

    雖然是雨天,但如貫地,打扮有型的男人一個個入場。

    可兒心血來潮,決定回家換個裝扮,今晚就到propaganda去。

    那兒要多少男人有多少,雖然明知那里的男人只愛男人。

    一小時后她再來之時,已是一身男裝:恤衫西裝褸牛仔褲,加上短髮和架了眼鏡的面孔,在黑漆漆的環境下,恐怕認不出是男是女來。

    三百多個男人中,大概只有五、六個女孩子。男人當中有些貼牆對望,有些圍在一起,有部分手拖手親密耳語,垂下頭。她是不由自主地渴望擁抱,沒有別人的身體,彷彿生命便不完全。

    她站到舞池旁,身邊站了十來個男孩子,有一對對的,也有單獨的,全部面向舞池,看着池中的人。

    站了一會后,可兒看見身邊兩個穿白衫的男孩子,由輕輕勾手指進而抱腰接吻,因而她學懂了。

    燈光很暗,她看不清身邊人的樣貌,只見一名長髮男孩在兩步之隔外,優美的輪廓在漆黑中還隱約可見。就是他,可兒心中暗忖。今夜就要他。

    她走到男孩子的身后,輕輕撩起他頸后的長髮,輕飄飄的,她吻在他的頸背。

    男孩轉過面來,觸及可兒在平光眼后的明亮目光。

    男孩笑了,在她耳畔說了一句:“沒有見過你。”

    可兒也笑。心想,那當然了。

    男孩溫柔地望着她,她心一軟,便倒在男孩的懷里。

    起初還是好端端的,但不一會,男孩推開她說:“你是個女的!”

    聲線不高不低,剛巧身旁兩個擁抱著的男人聽到,瞪在可兒的面上。可兒望了望身旁的人,然后對男孩說:“不請聽我說。”

    男孩望着她,沒說話。

    可兒請求:“可不可以到外邊說說話?”

    男孩打量她一會,點頭。

    迂迴地到達外頭,在明亮街燈下,男孩摘下可兒面上的眼鏡,更加肯定她是個女孩。

    男孩說話,語調凌厲:“我不喜歡玩。”

    可兒望向他的眼睛此刻紅起來,從喉嚨發出的聲音也沙啞了:“求你,我只想要一個擁抱。”

    她的淚流下。

    男孩心軟,也就張開雙臂把她擁入懷。可兒哭得更狠。

    “有什麼事?”男孩問:“有病麼你

    可兒嚎哭,哭得雙腳軟倒地上。

    男孩不知所措,也只好蹲到地上來。“不要哭不不,放心哭好了。”他安慰陌生的人。

    可兒抓著他,嗚咽:“今夜讓我到你家。”

    男孩考慮了片刻,然后安置可兒在路旁,接著走回propaganda通知友人。

    再回到可兒身邊之時,可兒已抹乾眼淚,端端正正站在欄杆旁等待他。

    男孩叫做浪,獨居跑馬地一開放式單位,職業為廣告設計師。

    浪帶可兒歸家,預先約法三章:“只是睡,知道嗎?”

    可兒乖巧地點頭,逕自走到雪櫃拿牛奶飲用。可兒真的安安樂樂睡了一覺,到醒來之時,已是正午,浪正在浴間吹頭髮。

    門鈴響,浪應門,進來的是浪的三名友人,其中一名個子小但健碩的男人看到蜷在被窩的可兒,禁不住驚奇:“浪,你搞什麼?”

    浪擺擺手。“普通朋友借宿。”

    可兒醒目地說了聲“早晨”然后抱著衣服鑽到浴間去,忙著沐浴刷牙洗面,朦朧中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未幾,浪敲門:“可以進來嗎?”

    可兒披上浪掛在門邊的浴袍,開門迎進。浪看見她穿著自己的浴袍,便笑:“不怕染上愛滋病?”可兒也笑:“別騙我,愛滋病不是這樣傳染的。”

    浪言歸正傳:“待會我會外出,你自便。”

    “你今晚會回來嗎?”可兒問。

    浪聳聳肩。“當然了。”

    為了感謝浪的善待,可兒買了露筍、羊排和紅酒,要為浪準備豐富的晚餐。八時準備好食物,浪十一時才回家。甫進門的頭一句話是:“怎麼,你還在?”可兒笑,露出兩隻大門牙。“為了報答你,吃啊!”浪望着她,歎了一口氣。他坐下來,對可兒說:“你不能再留下了,我不能和女人相處的。”

    “我只不過想跟你做普通朋友。”可兒垂下頭,可憐兮兮。浪回想起昨晚可兒假扮男孩子吻向他頸背,便知道這女人是明知故犯不要控制型,是故他強硬起來:“總之,這里不歡迎女人。”

    可兒嘟長小嘴點點頭,無可奈何。浪舉起叉吃了半截露筍,心里忍不住讚好,美味食物到肚,趕她走的意欲便沒那麼強。他邊吃邊問她:“沒有朋友嗎?”

    可兒搖頭。

    浪心想,怪不得這女人流離失所。寂寞時沒人和她分擔,又沒有嗜好和事業寄托,只會傻乎乎四周圍要人擁抱。

    可兒還是得離開。雖然離開男人的家已是熟能生巧,可兒還是有點捨不得。這位浪先生似乎非常宅心仁厚。可兒就如那些飽受虐待的孤兒,稍為有人對她好一些,便會感動至苦苦相隨。當然和浪的結果會不一樣,浪不是平常男人。

    抖斁瘢蓛豪^續白天做她的接線生,晚上便四處找人擁抱。

    日復日,月復月。這樣的日子大概也有兩年多,在離開學校至今,她的樹熊症一直延續下去,而且因為治療師全都欠缺醫德,亦缺乏愛心,全部只治標不治本,是故可兒更多了自暴自棄這種併發症。

    這夜,她喝多了,就在斜坡頂的角落,敲碎手中的酒瓶,胡胡混混地插到手腕里去。

    兩名外國女孩子經過看到,把可兒制止著,另外有兩名似是巴基斯坦籍的男人駐足觀看,再有三名中國藉男子擦身而過。兩名外國女孩子商量一會,然后離開可兒,也不知是否替她報警。可兒頹然蹲在那角落,看看用腕上倒插的玻璃碎和血。白著嘴唇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死了會不會好一點?橫豎沒人關心的人,生與死其實沒多大分別。

    駐足的巴借男人看了一會也走了,擦過的路人甚至不望她一眼。她合上眼睛,等待死亡。

    浪是在這時候走過,他起初只以為那是個喝醉了的女人,后來仔細一看,這女人的手腕正在淌血,于是,他便蹲到這女人跟前。

    他看到可兒的臉,驚奇了。“是你!”

    她看到是他,扁扁嘴,眼淚便滾下來。浪搖頭,低罵:“你這女人。”繼而再在心中加一句:只有傻瓜才會喜歡女人。

    浪背了可兒到醫院急救。問清楚她家中乏人照顧,便吩咐她留在他那里住幾天。他想,他永世也不會忘懷她聽到這句話后開心狂呼的喜悅。這女人,嚴重缺愛,就快死。

    往后幾天,可兒便住在浪的單位里,傷口不痛時便幫忙作家務,留在別人家里自然有了等待的目標,心神得以寄托,漸漸地,可兒願意再笑。

    浪是個好男人。職業穩定、溫文體貼、品味高、有幽默感,這些特質,可兒輕易地察覺到,甚至可以說,浪是她所遇的男人中,最優秀的一位。

    早上看到可兒臉上長暗瘡,黃昏回家他右手一瓶暗瘡膏,左手半打清涼茶;可兒失血,要養傷,他補口雞精樣樣有;只不過住上數天,他也為她齊備各樣女性用品。奉她一如上賓。

    她抬著下巴看他對牢電腦螢幕工作的背影,心中納罕,他對她那麼好做什,他又不喜歡女人,況且自己對他根本毫無益處。她想不通。

    最終,她坦白地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定了定神,回頭自然地說:“我把你看作朋友。”說過后,又埋首電腦。

    朋友。只有真正單純的人才會毫不介懷對方的身份和過去,把相處不深的人看成朋友。可兒忽爾很感動很感動。由小到大,沒人真正關心過她,父親早早拋下她兩母女,母親又嫌她拖累,把小可兒送給鄰居照顧,但偏就是伙食費給不足,鄰居的太太有空便對著她埋怨,最后洗廁的是她,睡廁所的也是她,七歲了,未有機會讀小說,自己的名字也是僅僅會寫。隔了半年,鄰居見可兒的媽媽沒再來過,便把可兒送到保良局,一住便是五年。

    到十二歲多一點,可兒的母親才在保良局接她走,卻偏就是死口不認自己是她母親,可兒清楚知道母親不認她。她說自己是她表妹,若果她不乖,便趕她走。于是,可兒便跟著她的母親和母親的男人一起生活在二百尺的房子里,他們睡在房間,她在走廊打地鋪。

    一直以來,沒有人用好面色對可兒說過半句話。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對這個年紀特別大,學習態度又散漫頹廢的女孩子無好感,她的樣子特別疲倦,校服裙特別皺,又特別不合群。在母親的家中,永遠像是多餘的一個,母親只顧哄著自己的男人,把錢往他身上花,甚至可兒的內衣褲,都是母親不要的舊貨,遲管母親的尺碼比她大兩號,而且已穿得變形霉舊。

    那時候,可兒日日夜夜地想,如果有個愛她的人,那會多好,他人抱著她、呵護她,待她如寶,把最好的給她,永遠地珍惜她。

    最后,在十六歲,可兒母親的男人因交通失事死了,母親跟著自殺。而可兒也退了學,開始她尋找擁抱的生命。

    很多很多的人願意付出擁抱,但從沒人付過半點愛,一點點也沒有,擁抱卻是與日人俱增。可兒沒有分析過原因,她不是慣于分析的女人,只是事實教她以為,現實就是那樣,沒有愛,愛是神話,又或許,愛是謊話。

    甚至也沒有,只在一天天地沉淪。忽然浪的一句話,教她垂下頭紅了眼,良久不能說話。

    “怎麼了,我們今晚到外頭吃抑或什麼?”浪對著光幕問她。

    她撲到他身后,抱住他。“你真心把我當作朋友?”

    “當然了,但請放開我,我最怕被女人擁抱!”浪抗議。

    可兒偷偷地笑,就是在此刻,她在心中說:但我最想抱的就是你,從今以后我只要抱你一個。

    這個女人,真的守著她的諾言,不再四處找人抱,學習收藏孤寂。

    浪對她說:“抑壓對男人的思緒,最好的辦法便是想着自己的優點,誘使自己愛自己,對自己好一些,令自己進步一些。我自己也是用這個方法呀。來,我們齊來做西瓜面膜,一日靚過一日。”

    可兒吃吃笑,躺下來與浪齊齊facial。她合上眼,想到明天會與浪去shopping,后天和他到yy玩,下星期和他以及他的朋友到南丫島吃海鮮,愈想愈快樂。

    這麼大個人了,要數這段日子最似個人。

    她辭了接線生的工作,到浪的廣告公司幫忙,工作重要了,自我意識也強了,浪和他的友人又對她好,看來可兒不會再自暴自棄了。

    只是在一個星期六晚,在propaganda的途中,可兒看到浪在暗街處與一男子擁吻,剎那間可兒轉身便逃,一直往下跑,鑽到graffiti里。

    這夜,樹熊症又再復發。

    可兒喝得爛醉,又哭又笑地倒在兩名外國男人懷中,東歪西倒,魂遊太虛。

    剛巧浪的一名友人在graffiti看到她,便致電浪來帶她走。醉眼朦朧,可兒還是辯認得到浪和他身邊的男人,那就是他抱著擁吻的那個。迷迷糊糊間,她聽到浪說了一句:“你真不爭氣。”

    可兒哭了,這回喝醉原是為誰?

    后來可兒知道,浪的伴侶名叫diva,是著名時裝集團的買手。可兒便在心里想,那多好,外形優秀工作出色又與浪合拍,浪配他,天作之合。

    與其每次看見他與浪一起感到難過,倒不如乾脆疏遠他們,好過一點。

    于是,可兒找了份接待員的工作,晚上進修秘書課程,名正言順地忙忙忙,和浪的距離拉遠了。

    但可怕的樹熊症還未根治,無時無刻,她仍舊想念別人的擁抱。好幾次,雙腳不聽話,踏著高跟鞋咯咯咯地走回那兩條斜路,只是必念一轉,想起浪,便又咯咯咯地回家去。

    最后,可兒想到一個辦法,便是自己抱自己,抱枕頭,抱沙發,還有抱手袋。

    她買了好幾個大大的手袋,把手巾、外套、頭巾、絲巾、內衣褲一律塞進去,然后抱著四處逛,自己給自己慰藉。

    日子久了,抱大手袋的可兒在蘭桂坊出了名,大家都知在夜里她會抱著袋四處去,那大袋內不時裝有四季的衣服。

    似乎比從前不可怕。

    但可兒知道,衣服是用來給予溫暖,萬一感覺淒涼孤單,她可以披一件上身,然后抱著鬆鬆兩袖,又可以捱多一個晚上。

    是古怪,但也總算守了自己的諾言。

    不再給人擁抱了,就只想抱浪。

    若果永世也得不到他的擁抱,便立心等待一個關心自己,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出現,然后生生死死,互相擁抱著過活。

    不知要待到何時。但曾經,浪教曉了她什麼是真的關懷,她願意等。

    當鋪

    中年男人擁有一間當鋪。

    位于鬧市大街之盡,人車往遠,塵多煙濃。但當鋪的一角卻出奇地幽靜,塵不進煙不薰,陣陣爽心涼意,彷彿出現在此間只是偶然,又或是幻覺。

    但站在要櫃面后的男人卻是實實在在的,你遞上有價值的東西,他會一疊疊紙幣推到你面前。

    現今社會經濟發達,只要有心,沒有找不到工作的道理,太平盛世,要愁的不再是兩餐溫飽。

    照道理,當鋪的生意該不怎麼好。

    但這間卻除外。

    無論時勢變得怎樣,經濟狀況如何,它總有一定的客路

    因為,它收受的不只是金銀銅鐵,它收受的是一切你願意出賣的東西。

    今日,中年男人準備了一個直徑八寸的玻璃瓶。他用高溫把它消毒過后,等待下午使用。

    中年男人想,那個客人今天必會再來,他每一天也在等錢用。

    他賣了他的股票,然后是公司,繼而是汽車、古董、房子。三個月前他賣了妻子、女兒,然后再賣他的小兒子。

    中年男人一直知道這人的存在,他計算過,這人會在破產后第四十七天來和他交易。

    果然,他準時來了,帶著一身一心的落泊。

    下午三時,當鋪的門被推開,破產的客人舉步艱難地走進來。

    他面容滄桑,頭髮斑白,而且,左手和右腳沒有了,整齊地被切去,留下空空如也的衫袖和褲襠。

    中年男人讓他先開口。他說話:“我還有什麼值錢?”

    中年男人對這等情形司空見慣,只是職業性地告訴他:“你再沒有什麼是有用的了。”

    男人露出悲痛而絕望的神色,提高了嗓門:“我把我的腎、肝、膽和左手右腳當了給你,若果不是你逐件逐件壓我價,我哪會變成這樣子!你現在竟然連一句客氣話也懶得說”

    中年男人怕煩,打斷了客人的說話,乾脆告訴他:“好吧,你還要當的話,便當掉你的心。”

    那人一聽,餘下一隻腳忽然軟了下來,他跪到地上,崩潰地嚎哭。

    中年男人雙眼一溜,視而不見。他只知道今天取走了他的心后,當鋪又要蒸發一段時候

    三個月后,客人的債還清了,他拿著一疊當票,再次走到那沙塵不侵的角落,可是當鋪卻是重門深鎖。

    他抓住手里的一疊紅色紙張,忽然變白,紙上的字也突然消失了。

    他張大了口,啊,典當了的贖不回了。可怕的是,他連心也當了出去。

    劈啪一聲,他頓覺體內空空如也,人如橡皮,滑到地上把一切典當出去的人正式死掉。

    他一死,當鋪的鎖再次自動鬆開,當鋪今天又再開張大潔,表情呆然、臉色青白,但嘴角沁紅的一干舊客人,陸陸續續地下浮上來,捧來一個個花牌和花藍

    中年男人忘記了他經營這所當鋪有多少日子,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年吧!

    客人拿來典當的東西不外是心肝脾肺腎,又或是腦袋和性命,他收慣偷慣,也沒餘下多少惻隱之心。

    只是今天,他忍不住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說:“你好好想一想吧!”

    少女卻是固執非常:“感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為什麼你還要我考慮?”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我宁可你當掉你的腎,又或是你其中一隻耳朵的耳膜,”他翻看他的電話紀錄,再說:“不如這樣吧,我們現在正缺少一把長髮,開高點價錢給你”誰知少女開口說:“我知道感情的典當價很高,僅次于最心愛的人的性命。你知道嗎?我當了感情給你,這生便衣食無憂了。”

    中年男人鬥不過她,便只好隨她。他帶她走進密室,讓她對儀器傾注下感情,然后看着她表情麻木地離開。從今以后,喜怒哀樂將會與她隔絕。

    中年男人望着她的背影,不期然心里頭一酸。他知道她將過著猶如植物的一生。

    他對少女就是念念不忘,不是出于傾慕,而是,他真希望有朝一日,少女會來贖回她所拋棄的。

    這有違他的經營之道。千百年來,他把人客的器官、手腳,甚至自尊、成就、家庭、生命,一一在保管期間賣斷給別人,以求新鮮熱辣,價高者得。

    但少女的一片感情,他卻珍而重之保存著,放在密室的夾層內。

    雖然純真的少女感情價值連城,但動了惻隱之心的他宁願少賺一筆。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他不停地把人客的眼睛鼻子手板大腿智慧福氣接收買賣,奪取了別人身上的,技巧地放到一擲千金的買家手里。

    當鋪開門關門,就是不見那要錢不要感情的少女的影蹤。

    漸漸,中年男人認為她不會回來贖回感情了。

    也漸漸,他開始忘記她。

    絕望的人客來來去去,身外物賣完賣剩,接下來是出賣肢體和感情,但中年男人再也沒遇上在十六歲已看破世情的女孩子。

    而他自己,倒是有點厭倦收收賣賣的營生。

    轉眼,過了許多許多年。

    這陣子,中年男人心情特別愉快,每天也是笑咪咪的,對人客也特別友善和氣,臉上的神情無時無刻也充滿期待。

    當鋪來了一個客人。

    那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衣著潔淨樸素,她抱著皮包在當鋪外猶豫良久,才輕輕步進。

    老太太看到櫃面后的中年男人,她先是沉默半晌,繼而說:“真的一點也沒變,這里依舊幽秘,一塵不染;而你,和五十年前一個模樣,現在,我也比你老了。”

    說過后,老太太遞上當票。

    中年男人一看,過去數十年的種種一下子記起來。這老婦人是五十年前那捨棄感情的少女,只有她,有權拿當票回來贖回她曾嫌棄的,因為,這當鋪擁有者只曾為她一個保留贖回的權利。

    現在他望着老去的她,卻只有心酸和歉意。

    她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