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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王女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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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王城内宫。

    时已近秋,一场微雨之后,御殿天宫都带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唯有长明宫中的兰台汤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绽放,好似融融春日,温暖宜人。

    又至黄昏,两列锦衣宫女挑起数盏紫玉琉璃灯,殿中暖雾氤氲,暗香如缕。且兰方才沐浴完毕,素丝罗衣外一袭轻裘半掩,斜倚凤榻,正由两名垂鬟侍女以碧梳花露慢慢梳干长发,丝缕琼光透过珠帘宝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肤之上,仿若水墨幽兰,清美不可方物。

    这兰台汤池与长明宫主殿相距甚近,中以双重飞桥交错相连,往来方便,又因其地暖温宜,乃是东帝秋冬之时长居之地。九夷女王入宫,东帝命人添置宫奴侍女,侍奉女王暂居兰台,每日虽不停驾留宿,但皆至兰台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见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华宫,新建如仪殿。钦天司亦开始择选吉日,着手筹备帝后大婚的典仪。

    天子大婚,四海同庆,帝都内外铺金鎏彩,喜盈天阙,一片祥圣之气。而与此同时,王师六军构筑兵事,厉兵秣马,却隐隐透露出大战将至的紧张。

    自王师归朝之后,除了苏陵、靳无余等曾随军灭楚的将领,雍朝众臣多对伐宣之事一意反对,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六卿重臣联名上书,叩请东帝收回成命。

    谁知当日,长明宫便连降三道御旨,罢司徒辛颜世袭之职,黜退为民。司空如忌连降数级,罚俸一年,贬至造工司为吏,职位由寇契大师首徒宿英接替。甚至连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入朝。

    跟着,东帝连续拔擢九夷旧臣,尤其被誉为智囊军师的叔孙亦,入朝不过数日,便受命暂代司马之职,地位仅次三公,一跃而成天子重臣。古秋同、楼樊则为先锋将军,分领大良造、国尉封衔,且受兵符,负责统调先锋兵马。王城禁军则仍由左右卫将军统领,并诏昔国储君苏陵入宫,随侍帝侧,三日后晋封昔王,兼领司徒之职,入主中枢。

    继凤后倒台之后,帝都再次肃清朝野,新臣旧部此消彼长,一时间诤议非议,皆在东帝不动声色的铁腕之下肃然止息,伐宣之战,已成定局。

    不日之间,数十艘张有跃马帮徽识的双桅战船由旧楚边城转道扶川,陆续驶入王域,除了粮草军需,更带来大批兵器火药。东帝亦再降恩旨,允许昔日来自七城之地的灾民定居王域,甚至从军入伍,待之与帝都子民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王师兵员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属国,倾其所有兵力亦不过七万左右,而宣国仅是边境驻军便逾十万,遑论横扫北域的赤焰军主力,二十万精兵铁骑虎狼之师,令人谈之色变。

    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王师皆与赤焰军相去甚远,不怪众臣无人看好此战。亦有朝臣私下将家眷送出帝都,以避来祸,去处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国,伯成商亦默认此举,不加勒令劝阻,归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华殿上恳求东帝罢兵息战。

    且兰此时地位特殊,册后之前奉诏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参议朝政,更因东帝每日驻跸兰台处理国事,对朝局知之甚详,且颇具影响,以叔孙亦为代表的九夷旧臣与以苏陵、靳无余为代表的主战派将领皆与她渊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战宣国最主要的力量。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经历了亡国战火,再入这九重深宫,且兰此时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多年之前面对那个人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不可思议的决定。

    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其实从那时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国。

    思及此处,她微微阖眸,唇畔逸出一丝轻叹,在这片陌生天地,风口浪尖,心中却出乎意料如此安宁,或许便是因为那个人,他似乎永远不会失却的淡定与从容。

    外面传来内侍通报之声,身旁宫女纷纷向后退开,敛衣跪倒。且兰转头看去,东帝已到了帘外。

    他应是刚才退朝回宫,却已换了件素锦常服,仅以玉冠束发,未着王袍,因着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银丝狐裘,灯中影下衬着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贵。

    他抬手令宫人退下,独自越帘而入。

    “王上。”

    且兰牵衣起身,屏退左右,亲自侍奉他去了裘衣。多日以来,早已知他的习惯,离司如今不在帝都,一应起居倒多是她来照顾。

    他侧首微微一笑,温润清冷,翩然如旧,“用过晚膳了吗?”

    且兰柔声道:“尚膳司来请了几次,等你回来。”

    闲闲对话,仿佛相处日久,自然而然。收起所有的疏离与隔阂,他却比任何人都好相处,亦是体贴入微,着人沉迷,曾有的那种莫名的亲近便越发清晰,除了东帝与女王,他与她似乎从不陌生。

    子昊在软榻坐下,阖目向后靠去,敛了清湛的目光,容色隐隐透出几分倦意。

    且兰轻声问道:“昭公今日还朝了?”

    子昊抬袖指了指方才放在案上的奏章,闭目未语。且兰倾身取来,偏坐榻前垂眸翻阅。

    一道奏章几近千言,笔锋嶙峋,字字忠恳,且兰一目十行迅速扫下,渐觉心惊。昭公至今仍是力阻伐宣之事,当日长明宫早有明旨,妄议战事者,以重罪论处,牵涉三族。以东帝冷情的手腕,倘若换了他人,胆敢如此抗旨忤逆,恐怕早已落得人头不保,提前祭了六军战旗,但此人是昭公。

    子昊闭目开口,语带回忆,“昔日凤后临朝,纵欲杀伐,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有一言之非,唯有昭公刚直不阿,诤谏无惧,每言国事,绝无私意,就连凤后亦畏他刚正,莫之奈何。此一臣者,三朝为相,数起数落,仍是忠心不改,在这世上唯有两人令朕心存敬意,昭公,便是其中之一。”

    且兰对昭公亦是尊敬有加,只怕他这般固执,终令东帝也无法再加维护,担忧道:“昭公如此当庭直谏,你要如何处置?”

    灯火凝黯,子昊徐徐睁开眼睛,且兰与他目光一触,心下顿时一沉。

    “朕已降旨,伯成商年老昏聩,有误国事,即日贬归封地,此后未经传召,不得再入帝都。”

    纵言惊涛骇浪,他神色仍是不变清冷,帘影深深浅浅,落上眼底眉梢,却将那一分无奈与疲惫丝丝映照。

    且兰心中只余叹息,想起日前叔孙亦剖析形势,便曾指出不出百日宣国必定挥兵南犯,若在此前帝都不能完备战事争取主动,敌长我消之下,将会陷入无法逆转的败局。

    这一战,实是避无可避,姬沧之强横九域共睹,胜负成败,就连叔孙亦这智勇善谋之人也不敢断言。但帝都多数旧臣,却仍抱着千百年来诸国共尊王族之心,认为楚宣等国虽强,亦不过封疆为臣,雄霸一方,并不知世易时移,巨变将至。骄傲如东帝,又岂会将这种种艰险一一道出,他的决定他的心思,又怎会尽人皆知。

    帘外侍女屈膝请安,奉上兰露清茶。且兰放下手中奏章,替他接过茶盏,一缕清香浮沉无声。

    事已至此,东帝纵深悉昭公一派忠心,却绝不会因此容情,相反更要杀一儆百,以固军心。有此默契,且兰并不出言反对,柔声岔开话题,“这一日乏了吧?稍歇息一会儿,我再命他们传膳。”

    子昊只是一笑,起身倚榻,随手把玩玉盏,徐徐啜饮,显然心中仍是想着事情。且兰听他咳嗽又甚,便知外面雨后天寒,兰台虽是地暖温宜,却亦怕寒气引发旧疾,绾发步下玉台,命人掩上雕窗。

    几名侍女应声而去,方要垂帘关窗,忽有一个小小白影闪电一般穿窗而入,在案前一点,没入珠帘之后。

    窗前侍女吓了一跳,且兰却认得是长公主身边的灵兽雪战,道声“无妨”,回头看去,只见帘影疏浅,纷纷落落,子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逗弄这小兽,幽深的眸中无意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雪战多日未曾见他,亲昵地在他掌心挨蹭,复又跳上膝头。子昊放了茶盏,从它脖颈上取出一卷密函,含笑展开。且兰知是穆国那边来了消息,挽帘而入,步至案前,方要开口说话,却见他面色微微一沉,笑意凝在唇畔,清俊的眉心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蹙痕。

    “胡闹。”

    雪战在他袖底向内一缩,突然趴着一动也不敢动,低低呜鸣了一声。且兰从未见他如此明显的不豫,心觉诧异,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子昊微一垂眸,收了密函,淡淡道:“没什么。”说着抬头对她笑了一笑,“突然想起点事情,朕今天不在这里用膳了。”

    他恢复素来容色,清寒若雪,且兰几疑方才一瞬的情绪只是错觉,子昊却已拂袖起身。雪战如蒙大赦,自两人中间匆忙跳开,消失在珠帘影外。

    细雨微湿回栏,夜幕渐沉,深宫殿宇错落无声。

    数盏青玉宫灯隐照寒夜,转过飞桥复道,掩入夜色深处。素衣宫人敛眉垂首趋前引路,到了寝宫之前,皆尽侧身停步。

    玄衣划过雨意,东帝步下御辇,金帘璎珞拂落肩头,泠泠有声。

    王宇天阙轻漫浮云,殿下阶前端正跪着一人。雨丝纷落,在阒暗的夜色下闪着细微的银光,亦落上那人高冠白发,朱衣博带。商容自旁迎上前来,低声叫了一句:“主上。”回头后望,欲言又止。

    东帝徐步而行,在云阶尽头驻足,微微侧首,却未发一言,拂袖入殿而去。

    寝宫不比兰台温暖,雨意微寒,浮盈于淡淡流云般的龙涎烟香,两侧高悬的夔龙日月青铜灯透照薄如蝉翼的金丝烟帷,微风雨声若隐若现。

    几名当值的医女跪地奉药,并上前按例请脉。东帝取药饮尽略一挥手,商容侍奉日久,察觉他神色有异,对为首的医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暂且退下,接过药盏小心道:“主上,钦天司方才将择日的奏章报了上来,请主上钦定。”

    “什么日子?”

    “本月丙申,逢天德、月德,见于吉时辰、巳,星值紫微,合和帝宇,最是适宜。”

    “准了。”东帝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淡淡道了一句,转身抬眸,“去请昭公进来。”

    “罪臣伯成商,叩见王上。”

    伯成商随商容入殿,因在阶前跪得久了,往日刚健的步伐略微有些蹒跚,更加透露出几分苍老,令人感觉出这柱国之臣已是渐入迟暮,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再非昔日。

    东帝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只披一件青丝单裘斜靠龙榻,闭目养神,听了二人入殿的声音,过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清眸微抬,目光隔着金绡灯火,落在这辅国重臣身上。

    风雨细细密密,敲打金瓦碧檐,在黑夜之中流落成冰冷的水帘,点点飞溅玉阶。

    今日九华殿上昭公几以死谏,东帝没有当庭震怒已是意外。商容自东帝幼时便贴身服侍,比任何人都熟悉主上性情,知他无论喜怒皆深藏于心,于无形中自有方寸,绝难容人揣测,垂目退到一旁,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心内更想着其他事情,只觉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东帝缓缓开口道:“昭公此来,仍是为劝朕放弃与姬沧开战的决定,迁都射阳吗?”

    伯成商俯身叩首,沉声叹道:“臣着实不敢想象此战的后果。王上或许不曾记得,先帝九年,宣国借后风五国分崩之机,曾经进犯王域,后虽为王域鬼师所阻,但其兵过之处,屠城杀戮,如沦地狱,邳、秦、余吾等六城便是那时在战火之下化作焦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惨绝人寰。如今的姬沧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域子民如何再经得起这样一场苦难之战!”

    “迁都避战。”东帝轻冷一笑,唇畔带出一丝讥讽的意味,“将帝都拱手让人,你们当真以为如此便可苟且偷安,令我子民无恙?”

    伯成商神色一滞,望向王榻之上年轻孤傲的帝王,只见灯火深处清冽的注视,静冷的容颜,就连那眉心一抹浅淡的倦意所传递出的,亦是雍容傲岸,凌人的风华。

    “朕心意已决,亦早便说过,王族若不能完胜此战,从此便不配再为这江山之主。”

    “主上,此战甚危……”伯成商身子微震,抬头欲言。

    “昭公!”商容生怕他言语过激,当场惹怒东帝,再无挽回余地,忍不住出声提醒。伯成商长叹一声,微微闭目,知道终是无法改变东帝的决定,复又说道:“王上执意要战,老臣亦无可奈何,唯余此身,以尽全忠。此次西还昭国,自思今生恐难再返帝都,却有一事关系王族血统,老臣临行之前,不得不向王上再进忠言。”

    东帝手中串珠轻轻落下,“朕此一生,除了当年九夷女王之外,最尊敬的人便是昭公,昭公有话尽可直言。”

    伯成商肃声道:“长公主与少原君大婚时,王上曾在楚国颁下王旨,着其继任王族主位。长公主身为巫族传人,实非王位最合适的继承人,日后必然生出祸患。老臣今日,想要恳请王上收回成命,降旨天下,褫夺长公主继承之权!”

    话音铮然落地,东帝修眸微挑,隐隐闪过诧异,显然未曾料到这股肱老臣最后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问道:“昭公何出此言?”

    伯成商抬眉道:“女祸误国,我朝早有前车之鉴。臣观长公主之言行,纵肆乖张,性非淑贤,容貌百媚,绝艳近妖,众臣见之无不以为祸水。且不必老臣提醒,王上亦应感觉得到,此女性情行事与当日凤后何其相似,王上难道要眼见旧事重演,让一女子断送王族吗?”

    窗外一道轻闪倏尔划过,照亮殿中幽暗。伯成商话说一半,金帷之后,东帝袖底闪过一阵冷冽微光,原本把玩手中的灵石串珠骤然一紧,修眸向外扫来。

    此刻商容亦跪倒殿前,同时叩首道:“老奴斗胆,附言昭公,长公主绝非王位合适人选,还请主上三思!”

    闷雷隐隐滚过暗夜,微雨转急,声声倾泻天地,仿佛又回到宫变那一夜,艳血杀伐,溅落尘埃。

    那红绡帐中艳重天下的绝色,凤衣红妆竟似何人?

    袖翻风云,魅影依稀,碧竹林中青丝如烟,目光缠绵九霄荣华。

    终有一日,九重金殿会有那人的身影,以此王者之姓,冠此宗族之名。东帝的眼中看似平静如旧,阶下两人却像感觉到一瞬灼人的炙焰,仿佛那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有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席卷整片无底的黑暗,几将万物焚化成灰。

    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雨声越发清晰可闻。

    子昊在商容跪地的刹那已是明白,那夜秘营之外,商容虽不曾尽悉歧师临死前道出的秘密,但仅凭只言片语怕已猜出些许端倪,为免王族大权旁落,回京之后终将此事告知昭公。

    伯成商与商容,一者以宰冢之身,辅国安政,威重朝野;一人为禁宫之首,明暗操纵,掌控八方。这二人多年以来,对他奉若神明,绝无二意,待王族更是忠心耿耿,生死可托。但是,事涉子娆,这个拥有巫族血脉,却又传承了凰族正统的女子,却绝不可能如待他一般,忠心相护,更不会坐视这样一位公主登上王位,执掌雍朝天下。

    这内外两大重臣同时进谏,其中分量可想而知,哪怕东帝也无法忽视,只因为那凤后的缘故,已足以令他们对子娆生出二心,更甚至,杀意。

    风雨入殿,压得灯火明暗不定,仿佛所有光亮都被那一双黑眸吸噬湮灭,再无声息。过了许久,东帝缓缓轻咳,敛去那莫测的目光,低声道:“你二人之意,朕心中明白,此事牵扯巫、凰两族与王族之间的旧怨,朕不欲令其昭然于世,损害王族声威,是以暂且将其压下,再行处置。”

    商容与伯成商相视一眼,东帝姊妹兄弟皆死于凤后之手,唯余这个幸存的王妹,与之情深意笃,自来恩宠有加,两人原本担心他会顾念情义,心存不忍,但听这番说法,都略觉放心。

    无论如何,东帝毕竟身系一族荣辱,更兼天下兴亡,以其冷静的性情,岂会为一人感情用事,断送王族江山。更何况凤后当年以那样酷厉的手段残杀妤夫人,逼害襄帝,更为独掌政权而对曾为养子的东帝暗施毒手,二十年淬毒的汤药,双方怨仇可谓倾天河之水难以洗清,东帝又怎会容忍一个与她有血缘瓜葛的女子继续留在身边,甚至将王族交与她手?

    伯成商自入殿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此时方松了口气,但东帝并未直接表态,事情仍旧悬而未决,当即再行建议,“王上现下大婚在即,正有足够的理由更替继承人,这对两位后妃亦是公平,而长公主身份特殊,不宜再归帝都,以免日后横生祸端,此事王上可绝不能心软。”

    东帝指尖灵石颗颗滑落,幽光流异,不必问,商容的意见自是与之相同,仅仅褫夺封号,驱逐长公主已是留情的处置,且因有商容存在,只要王旨一下,子娆会同时失去对冥衣楼控制,再难对王族造成任何影响,更遑论应对其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大雨将天地浇得一片模糊,深宫如海,晦暗吞没一切,仿佛张开噬人的深渊,步步皆作锋冷的杀机。

    东帝站起身来,淡淡道:“此事朕已深思良久,你二人所言虽然无差,但现在却不能轻易废掉子娆族主之位。”披衣案前,将一张密函帛书轻轻一扬,丢向商容。

    商容俯身接下,展开眼前,只见密函之上一袭清魅行书,锋芒转折,行云若水,正是长公主字迹。

    “王兄在上,臣妹遥禀:臣妹日前身在楚国,曾与夜三公子玄殇结交江湖,赌酒立誓,若其异日归国为王,吾愿委身下嫁,相结连理。今三公子如王兄所料,潜龙归海,终成大器,昔日誓言,今时之约,臣妹叩请王兄做主,成此姻缘,王兄切莫不准,否则显我王族轻言寡诺。妹与玄殇携手遥拜。”

    素帛丝锦,丹字艳书,字里行间飘逸无忌,视之几见那绝色女子笑言生魅,肆意的风姿。商容看得神色一怔,伯成商接手扫视,更是大皱眉头。且不说言辞之间她对东帝不拘的态度,一国公主婚姻大事,竟以酒注做赌,更是应了行事乖张的断语。但纵使不满,他与商容亦一样想到,冠以长公主身份的子娆对于穆国来说举足轻重,单凭她与夜三公子生死交情,言行尽可左右局势,何况事涉联姻,若在这关头废去她族主的身份,穆国一方便可能生出不测之变,无论如何,对于王族都是有害无益。

    伯成商毕竟稳重,亦知不宜轻举妄动,深深皱眉,“王上的意思是要暂时留她?斟酌形势,此举倒也不是不可,却须谨慎。”

    东帝拂袖提笔,轻轻润了一抹血色朱砂,清冷垂眸,“是去是留,战后再说。她并不知自己身世,无非一个女子,何惧之有?”

    商容要比伯成商更加了解长公主,深知此女并非寻常,亦是分外顾忌,道:“主上要牵制穆国,这确是最为恰当的法子,但万一她知晓真相,岂非遗祸难收?”

    东帝在金笺之上随笔而书,数言辄止,复取密印封缄,“穆国并非只有一个长公主在,卫垣多年经营可为钳制,防范万一。你即刻携此密函前去见他,传我旨意,并且留在穆国监视,如此一切皆可掌控。”

    商容见主上早有分寸,且将一切安排妥当,绝无意气用事的可能,先前担忧尽去,彻底放下心来,站起接过密令,躬身道:“老奴明白,这便启程传旨。”

    东帝扶案而坐,掩袖低咳,幽邃的眸光淡淡落在伯成商身上,道:“昭公亦去吧。今日你我君臣缘尽,但无论如何,昭公永远是朕最为尊敬之人,明日朕会在夕远亭设宴,亲自为昭公送行。”

    伯成商微微一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坠落衣襟,叩首道:“老臣去了,王上多多保重。”

    两人退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深夜,望着一天一地倾盆雨落,东帝容色无声,徐徐闭上了眼睛。

    风起,铃动,低低缠绕秋日黄昏,萧萧落叶,暗香入幕,一缕琴声萦绕锦榭水苑,自兰音夫人的指尖袅袅倾流。

    “歌沉玉树,画影千钟,一曲经营风月。玉楼明灭,繁华销尽,曾看梦圆缺。憔悴天涯身如寄,忍唱阳关句,疏雨残酒春宵愁。舞不尽,看人间,何处是归乡……”

    歌声婉转,清丽愁肠,朱衣女子凝眉抚琴,遥目空望,深宫一夕灯火,点点沉寂。

    永宜殿这片九曲水苑,销金缀玉,重纱滴翠,设有琴台、舞榭、醉楼、艳庭等数处奢华温柔地,以供太子调教宠妃,消遣玩乐。此处琴台深入水道,遍植青莲,周围颇是冷清,向为太子所不喜,鲜有驾临。因其偏僻幽静,又与侧宫相近,兰音以前常在此与兰铃见面,说些体己私话,今日独自来此,着眼物是人非,怀念旧情,更怜故国族人,引弦低歌,神情落落。

    香阁之内并未燃灯,四下阒然,唯有一炉沉香幽暗无声,缭绕在静谧的罗帐之间。侍女们都在远处伺候,细竹帘前一对风铃微染尘埃,不时随风泠泠低响,令这歌声听去别具幽愁。

    兰音今日自宫外回来,眼见邯璋城内外兵马森严,白虎禁卫散出所有人手,以王宫为中心全力搜查各处,阵势骇人,不知夜玄殇能否顺利脱险,着实万般担忧。她怕引起怀疑,又不敢贸然打听,更加无人分担心事,此时一曲歌尽,不由轻轻合十闭目祷祝,只希望神佛保佑,所想所念得以成真。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音,兰音诧异回眸,只见太子御正在廊榭之外停步,隔着风帘向她看来。帘影明明暗暗,令他阴晴不定的目光显得分外阴鸷,而使那原本英俊的轮廓亦透出一丝冰冷的意味。

    宫人侍从早已退得无影无踪,湖苑内外一片冥暗。

    “殿下。”兰音心头微惊,匆忙起身相迎,脂粉浓香伴着酒气自男子身上袭来,蓦然察觉太子已是带了七分醉意,显然刚在某处宫苑拥美作乐,却不知因何突然出现在琴台。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迎面仰成一个柔美的弧度,太子御细了眉目,将这色艺双全的宠妃细细端详,“一日不见,爱妃怎么憔悴了不少,有什么心事吗?”

    兰音被他阴冷的目光看得周身生寒,勉强笑道:“殿下对妾身宠爱有加,妾身……哪会有什么心事,只是今日略觉身子不适罢了。”

    “哦?”太子御抬手将她从席前带起,兰音被他贴身揽在臂中,顿时动弹不得,一种压迫的感觉通过肢体清晰地传来。他毫不吝惜手底的力道,逼上近前,呼吸吹向耳鬓,“看来是我疏忽了。爱妃今晨去了哪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怀中女子娇躯微微一僵。在太子御隐含逼迫的注视中,兰音不由垂眸,低声道:“妾身每逢朔日都会去玄女祠进香,殿下是知道的。今日见殿下忙碌,便没有另行禀报……”

    太子御蓦然发出一阵低邪的笑声,令得兰音如坠冰窟。他似乎忘了她已身怀六甲,身子紧紧贴了上来,呼吸透着酒气,低头便索向她温软的红唇。

    兰音吃惊,后退挣扎,“殿下……”<cmreadtype='page-split'num='16'/>

    太子御将她往身边一带,手指滑下她腰畔,重重向外一扯。兰音仓促的惊呼声中,丝衣应手开裂,环佩坠落玉案,飞散一地,男子身躯灼热的感觉透衣而来,贴向那温香软玉的胴体。

    兰音惊极骇极,以手护住小腹,唯恐伤了胎儿,却被太子御迫至榻前,站立不稳,腰膝一软,向下跌去。

    “殿下……不行……”兰音侧头极力躲避,一手欲掩衣衫,挣扎中青丝散乱一榻,呼吸柔香扑面,亵衣下玉沟凝脂隐约起伏,却更激起身上那人勃然情欲。

    丝帷罗绮尽染酒气,太子御目中射出危险的异芒,猛一挥手撕去她身上最后一丝轻纱,女子色若暖玉的肌肤在暗光底处透出诱人的嫣红,丰盈有致的躯体触手滑软,那微隆的小腹反是别样的刺激,更添色欲。

    太子御呼吸渐急,一手制住兰音,一手掠过冰凉的赤锦,沿她双腿向上滑去。一阵刺痛蓦然直入,仿佛要将人生生撕裂,兰音被他倾身压住,已是避无可避,哀声战栗,“殿下住手……这会伤了孩子,兰音求您了,莫伤了孩子……”

    太子御细眸眯起,浑不顾她哀求,强行侵身肆虐,同时逼向她眼前,目中深寒笑意如同鬼魅,森然道:“你猜我若让你死在这里,夜玄殇会不会来替一个女人报仇?”

    耳边狂乱的气息透露无尽欲火,他的声音却冰冷阴森绝无一丝感情。

    兰音骇然剧震,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见到缠身吐芯的毒蛇,脸上血色落尽。太子御见她这般,神情戾色尽现,更兼啮心恨意,“果然是你!”握着她腰肢的手狠一发力,冲进女子娇软的躯体。

    兰音促声惨呼,剧烈的撕痛猝然传遍全身,但自心底溢出的恐惧却更甚,或是出于一种母性的保护,或是知道太子御绝不会放过自己。当太子御再次侵向唇畔,她将心一横,狠狠张口向他嘴上咬去!

    太子御惊觉抬身,双手一松,兰音反手握住掉落衣间的软刃,急速照前刺下。太子御武功虽高出她数倍,却没想到她竟敢袭击自己,情急间向侧疾闪,兰音刀刃虽未能刺中他,细利的刀气却划过脸庞,顿时带出一道犀利的血丝。

    “贱婢!”

    太子御勃然大怒,反手一掌扇去。

    兰音本便不是他对手,更兼此时身弱无力,软刃应声脱手,飞落床帏。太子御眼中凶光大盛,如被骤然激怒的狂兽,抽身猛地将她手臂钳住,扯下榻前流苏绕她玉腕狠狠一勒,扬手将人抛入帐中。

    女子凄厉的惨呼漫开血腥的气息,烟罗凌乱,璎珞散荡,一支银簪坠落朱纱。

    深无光亮的黑暗里靡乱的喘息激烈起伏,色欲癫狂,鲜血如缕丝丝浸透烟帷,渐渐泅散在冥夜零乱,风铃声中。

    水苑之外,连相冷面无情地站在雕栏之旁,背后宽刃长剑如他人一样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对咫尺间正在发生的惨事似若未闻,甚至连眼角都不曾一动。退在远处的宫人隐隐听见声响,越发低头垂眼,无不骇得噤若寒蝉。

    过不许久,内室声息骤停,跟着铮然一声微响,一双风铃自帘下断落,摔个粉碎。太子御脚步不稳地拂帘而出,临水灯下,细长的眸中色欲未消,隐泛杀意,脸上将干未干的血色令他看去越发张扬狠戾。

    连相却笑道:“这女人看来仍让殿下销魂得很,如此尤物,杀了未免可惜。”

    今日清晨,夜玄殇与子娆借兰音夫人的车驾潜出王宫,连相带人搜遍东西六苑,皆不见他二人踪影。一日无功,不由疑心大起,不信夜玄殇竟能避开如此严密的搜捕,凭空消失了去,遂亲自查问宫门守卫,确定除禁宫调兵之外,唯有兰音夫人曾经出宫拜神,且正好与二人藏匿的时间相符,推想前情,自然怀疑到她身上,当即禀报太子御前来查实,此时从太子御的神情便可知道结果。

    太子御冷哼一声,抬手抹过面颊细长的血痕,眼眸深眯,恨恨道:“这贱人竟敢吃里爬外,暗中偏帮老三,不叫她生不如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连相看向夜下黑黢黢的深湖,冷笑道:“她若果真跟夜玄殇有瓜葛,那事情反倒好办了。殿下不如先别急着杀人泄愤,暂时将她交给臣,说不定很快便有意外惊喜。”

    太子御素来相信连相的能力,随手整理衣襟,点头道:“此事便交先生全权处理。”

    连相再道:“还有一人,殿下需要留心了,既然夜玄殇是通过兰音夫人逃出宫去的,那他很可能也脱不了干系。”

    太子御侧眸询问,连相回忆清晨宫门前发生的事情,阴狠的眸中闪过杀机,冷冷道出推测,“禁卫统领,虞峥。”

    跃马帮密宅之中,离司跪坐在后堂整理手中常用的金针,一边抬眼看着子娆,一边低声道:“就说主人不会高兴,偏不信,这下好了,分明是心下恼了公主自作主张,看这信怎么回。”

    垂帘微光之下,子娆慵然倚案,乌发散覆,正含笑逗弄着刚从帝都回来的雪战,幽幽魅眸映了光影一泓潋滟,唇若桃花,笑如丝,只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叫人看去失神,欲说无言。

    离司和她与别人不同,自来分外亲厚,私底下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收了金针再道:“公主,这事暂且缓一缓吧,倘若主人不同意,你就是赌输给人家一万次也没用,不成的。”

    “他不同意,我便爽约吗?”子娆抬手轻抚怀中小兽,修指如玉,若映雪光,瞥向那一笺密函,似笑非笑。

    案前一纸金纹玉笺,朱砂为墨,浓色转折,却只上下书了四个字——莫要胡闹。

    龙飞草书一气而成,数笔锋芒绝尘,其势峻极。离司惯看主上沉稳的字迹,喜怒哀乐一切情绪都隐藏在那深敛的颜色背后,极少会见字端透露的痕迹,只是这次似乎例外。见九公主大概别有想法,她撇了撇嘴,自药囊中放出条碧色小蛇,雪战顿时抽身离开子娆臂弯,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

    “公主难道不比我更加了解主人?主人说行的事,就没有什么不行,主人说不行的事,也还没见过有什么能行呢。”

    子娆见她认真模样,不由失笑,“真真奇怪,你这丫头莫非着了他的魔,怎么处处偏帮他?跟了他几年,倒成了他的人了。”

    离司俏面微红,皱眉道:“公主说什么呢,这还不都是一样,主人可都是为了公主好。”

    子娆引袖漫然轻笑,“难道夜玄殇不好吗?”

    离司一怔,跟着叹道:“若说这夜三公子呢,为人傲而不骄,行事狂而不厉,放眼天下,这般男子屈指可数,可算是人中龙凤,何况主人都亲口夸过,当然是极好的。但上次公主大婚如此惊险,那皇非原也是极好,比起三公子只赢不输,可那又怎样,险些便害了公主。唉,我想主人心中定是后悔,尤其公主失踪的那段日子,我都没见主人一丝一毫的笑容……”

    子娆垂眸听着,丹唇隐隐若似笑痕。离司话说一半,外面忽有跃马帮的人求见,“三公子命人来请公主与离司姑娘,请两位速速去一下前堂。”

    子娆听人匆忙来请,并要离司同去,略觉诧异,起身移步出了内室,隔帘问道:“什么事?”

    来人态度相当恭敬,却因在帮中身份不高,并不清楚内情,垂首道:“三公子只吩咐来请公主,似乎是有位病人,要离司姑娘亲自看看。”

    子娆修眉微拢,随即带了离司前去,一路遇上两名跃马帮弟子再次来请,直到前堂,殷夕语亲自迎了出来,低声道:“公主。”转头向内示意。子娆越过夜玄殇肩头抬眸看去,心中赫然一惊。

    只见堂内一张软榻之上,正躺着一名朱衣长发的女子,容颜苍白全无血色,一双美丽的眸子空洞无声,木然望向前方。其人周身一丝活气也无,几如一尊完美精致的人偶披了绫罗锦缎,但子娆却一眼认出,她正是曾暗助自己与夜玄殇潜离王宫的太子御的宠妃兰音夫人。

    兰音头顶、颈部直至露在衣外的肩胛两侧,数处穴位皆被银针封闭,针身入体盈寸,只露出闪闪发亮的尖尾,叫人触目惊心。

    离司隔帘望见,脸上微微色变,夜玄殇收回探查兰音情况的真气,将她让至榻前。子娆转身问道:“可是太子御下的毒手?”

    夜玄殇冷然不语,殷夕语代为解释道:“今日一早,有人将她送去我们在九安里的一处赌坊,并留下问候三公子的口讯。方才帮中弟子送她至此,我们见情形诡异,都不敢贸然动手取针,所以才请公主来看。”

    夜玄殇此时方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离司站起身来,秀眉微蹙,“是阴阳极刑中的九针制魂大法,我曾在琅轩藏书中见过。此法以盈寸金针,分别封锁人百会、络却、天冲、神庭、扶突、云门数处要穴,令人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身不能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且每过一日,便会有一支银针没入体内,九针之后,魂断神丧,再无挽救的可能。不知穆宫之中何人竟懂得如此邪异的针法,这人不但医术高明,精通人身穴脉,武功亦绝非等闲。”

    “是‘邪针’应不负。”听完她的诊断,一旁夜玄涧沉声断言。太子御对一女子用此极刑,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这素来宽容平和的二公子亦隐露怒意,“他是太子身边仅次于连相的要臣,亦是东宫医令之首,确切出身鲜有人知,似乎是西陲邪门异族,这等酷刑定是经他手所为。”

    夜玄殇看向软榻,深眸之中寒芒隐现,掠过骇人的杀机。子娆知他因不慎连累了兰音,心中绝不好受,伸出手去与他相握,夜玄殇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可有办法解救?”

    离司斟酌片刻,道:“可以,我曾研读过十八阴阳极刑的手法,至少有九成把握,但对方以真气封锁刑针,我虽能解开针术,却恐怕内力不足,无法替这位姑娘打通血脉,需要有人从旁协助。”

    夜玄殇当即道:“便由我来负责,烦二哥从旁护持。”

    离司点头道:“我要寻一个安静所在,不能有人打扰,请殷帮主费心。”

    “没问题。”殷夕语方要遣人安排,子娆突然打断道:“慢着。”

    夜玄殇扭头看去,心头一动,与她清若寒潭的目光相触,同时读懂对方眼中所示。

    “虞峥危险。”

    夜玄殇心念电闪,想到兰音既然已遭刑虐,那当时掩护他们出宫的虞峥恐怕亦难逃过连相的怀疑,如不及时通知他应对,后果难料。他从被兰音影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过来,心中警兆闪现,旋风般转身,断然喝道:“此地不宜久留,请殷帮主立刻安排众人分头撤离!”

    话音未落,深敛鞘中的归离剑无故微鸣,夜玄涧亦是霍然转头,目露精芒。密宅内外,同时响起尖锐的警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