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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恻然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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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微凉。

    寒风凄切,星空深邃,月朗气清。

    尹辰逸捧着几口酒坛子,飞身上得梨花酿后堂厢房的屋顶,手掌一挥,扫出一块空地来,盘膝坐下。端过一坛酒,拍开封泥,扣住坛口高高提起,仰起脖子便往嘴里灌。

    灌得猛烈了,那些酒水便顺着他的脖颈淌进胸膛,冰凉一片。一坛酒很快便被饮了个干净,手一甩,酒坛子嘭然落地,碎成粉渣。他仰面瘫倒,伸手抚上透凉的胸口,指尖微颤,惊觉冰冷异常,只觉那些源源不断的寒气,竟像是从内处往外泄漏似的。

    两眼迷离地仰望着天,任风吹乱他的发,模糊他的视线。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孤独还是那样的寂寞,只是他回身向后看去,却再也看不到他和她当年的那份温润痴情。他们的故事戛然终止在乌云山上,碎段开去,就象干旱沙漠里那曲悠扬的驼铃,凄恻,零静,苍凉……

    就在尹辰逸无声悲叹的时候,突的,一道白线破空射来,缠上他的手臂,借了个力,飞身上了屋顶。

    楚琏“哈哈”笑着,坐到尹辰逸边上。一身灰色宽袍,白发理直,系于脑后,长须亦已修剪过,一改过去潦倒落魄的形象,这摇身一变间竟有了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斜瞟了尹辰逸一眼,挑了壶酒,掀了封泥,眯眼深嗅,吧咂着嘴赞叹道:“好酒!”

    然后他嘟起嘴,凑近酒坛,对着里头明晃晃的液体,“吁——吁——”吸了吸,也不知他喝到了多少,只见他仰头咂嘴叹息不已,“妈呀,太爽了,老子这辈子居然还能有命再喝一回酒!”

    尹辰逸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静默了许久,忽的目不斜视地淡淡开口道:“前辈,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已经困惑我很久了,希望你能为我指点迷津。”

    楚琏捣鼓着手里的酒坛子,眼里晶亮一片,随意摆摆手道:“嗯,嗯,问吧!”

    “无霜告诉我说,你特别喜欢问她燕王的事。”

    楚琏正欲抱起酒坛子灌酒,闻此,手里动作不由一顿,他飞快瞄了尹辰逸一眼,“嘿嘿”假笑着说:“纯属好奇罢了。”

    “呵呵。”尹辰逸淡然低笑,本无甚深刻含义,但楚琏听在耳里,却无端一阵发毛。他心虚地抱紧了酒坛子,整个人微微蜷缩了一下。

    “前辈,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传了几十年的有趣故事。”

    楚琏埋下脑袋,眼底飞闪过无数种异样的光彩,“什么故事?”

    “嗯……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了。说的是,有俩兄弟同时看上了一名艳绝天下的美女,一起向那女子展开了追求攻势,后来女子爱上了弟弟,正要与弟弟成亲,哥哥却动了些诡计,非但从弟弟手里抢走了女子,还强行逼得女子下嫁于她。后来,女子成亲未足十月却诞下一名男孩,哥哥怀疑乃是弟弟与女子私通所得,登时怒火横烧,便害死了弟弟,并囚禁了女子。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不知前辈听过没有?”

    顿了顿,尹辰逸又“呵呵”一笑道:“前辈,我觉得那孩子是弟弟的,您觉得呢?”

    楚琏沉默了,半响都没有出声。

    尹辰逸也不催,仰面坐起,捞了坛酒捧在手里,时不时喝上几口,并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等着楚琏开口。

    细风柔柔吹过,声势不大,却依旧惊地树梢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掉。

    良久,楚琏才凄然喟叹了一声,哑声道:“没错,女子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弟弟的。”

    尹辰逸轻弯嘴角,凝望着楚琏继续道:“据说,当年原本该是由弟弟来当家的?”

    楚琏凄楚一笑,仰首猛灌了一口酒,不知是不是灌得太猛烈了,他呛得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才舒缓过来,他抬面望向尹辰逸,两朵异样的潮红浮上双颊,“不,弟弟永远敌不过哥哥,他输就输在太过轻信他人,以至于非但失了权势,还连累心爱之人惨遭蹂躏。”

    尹辰逸拧眉,终于不再和楚琏兜圈子,直接开口问道:“你不打算告诉燕王真相吗?”

    楚琏苦笑,腾一下侧身卧倒,手一扬,酒水洒了他一脸,两眼醺然半眯着,嘴张的老大,喉咙咕咚咕咚上下滑动着。

    半响,他忽的摔了酒坛子,掩面倒伏在雪面上,发丝垂落挡去他所有容颜,只看得见他的胸口闷闷地起伏着,一声嘶哑无比的声音缓缓飘散出来:“他现在是燕王殿下,身份尊贵,权势倾天,若是知道真相,他还能有什么?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尹辰逸斜眼望着楚琏颓然潦倒的姿势,忽的嗤嗤一笑,猛地拍了他一下,“如果我说他现在被小皇帝困在宫里,生死难测呢?”

    楚琏僵住身子,两眉一拧,两眼灼灼,“你说什么?”

    尹辰逸钩唇浅笑,仰面淡然望天,“三日前,钦天监杨密死了,他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说是‘北面金星现,皇位垂危’。小皇帝听后龙颜大怒,密诏燕王进宫,已然三日了,始终未曾将他放出来,你说小皇帝会把他怎么样呢?”

    楚琏顺着尹辰逸的视线望向北面天际,果然一颗粲然闪烁的金星明晃晃地垂在月下,明风吹过,那四射的光芒便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尖锐耀眼。

    “你为什么不早说?”楚琏嚯的坐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住尹辰逸。

    “我思考不得需要时间吗?况且前辈你也没有一早就告诉我说你是楚琏,是燕王的亲爹!”

    “你!”楚琏气极,拔指指着尹辰逸,老脸憋红,呼哧呼哧直喘气,瞪了他好一会儿才愤愤道,“你想怎么样?说吧!”

    “呵”尹辰逸站起身来,目视前方,眼底冷光浮动,“我与前辈无怨无仇,我恨的只是端木皇朝,我要的只是端木王朝的毁灭,所以,我要前辈把真相告诉燕王,我要助他夺天下!”

    楚琏呆愣了片刻,冷冷一笑,“你要让他成为被天下唾弃的反贼吗?”

    尹辰逸亦冷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反贼是对失败者的嘲讽,你如何确定你的儿子不能成功?况且,他若不反,人势必要铲除他,你以为年仅十七岁的端木嵘平是什么小角色吗?他的狠厉比之端木江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琏惨白着脸,浑身气势不由一泄,黯然道:“你先把他救出来。”

    尹辰逸面色严峻,微微点头,“自然是要救得,明晚子时,乃是良机。”

    他说罢,荡袖飞身而下,颀长的背影映衬着满地白雪,竟然透露出无比哀凉的气息。

    子夜风声厚,冰冷彻骨。

    一抹幽深的青色自皇宫半空一闪而过,径直朝御书房而去。

    轻纱遮面,身形轻柔,动作飞快,闪身一贴附上墙壁,凝神屏息而听。

    偌大的一个御书房里,灯火未点,黯淡空旷,纱窗微开,有凉风卷入,掀飞起薄纱,飘渺荡漾。

    隐约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朦胧传来,沐青阳蹙眉提神,身影微动,轻飘飘地朝人声而去,飘然站立于纱帘后,默然静听。

    “沐青阳?嘻嘻……不,是卫予琢……”

    “哐当——”

    瓷器落地,爆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端木嵘平瘫趴在堆满酒坛子的玉案上,两颊醺红,嘴角浅含一抹自嘲般的笑意,喃喃蠕动着双唇,模模糊糊地嘀咕不已。

    他费力睁开眼睛,伸手去够一只酒坛,拿在了手里,左右一晃,见是个空坛,便撒手撇在地上。

    爆碎声传进耳里,他咧嘴笑了,艰难地在胸口捣鼓半天,捞出一个东西来,细细瞅了片刻,笑意倏地一敛。

    “我不相信你死了,你不是浴火人吗?你不是要替我端木家守江山吗?现在天上出现第二颗金星了,天下马上就要动乱了,你怎么还不出来!你怎么还不出来!”

    沐青阳眼神一动,身子急遽往后缩了缩,眼底倏地闪过一道暗芒。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端木嵘平拿在手里的东西就是浴火令。

    端木嵘平说着说着,忽的一阵暴动,匍身扬臂一扫,将桌上的酒坛子,空的,满的,全都扫落在地。

    一阵熟悉的酒香扑面扬来,沐青阳的眼皮不由地一跳,居然是竹叶青,有着迷迭香滋味的竹叶青!

    “你到底在哪里?沐青阳——”端木嵘平嘶吼着,眼眶通红,牙根紧咬。

    “当年若不是你教我武功,使得我脱胎换骨,皇爷爷根本看不到我,我最终也不可能坐得上皇位!可你既然出现了,改变了我的人生,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在我爱上你的时候,突然消失?”

    沐青阳心尖一颤,缩在阴影后身子不由得又往后退了退。

    “哈哈,哈哈……竹叶青!”端木嵘平指着地上的破瓷碎片大笑不已,“我费了三年时光,命人苦心研制出来这种滋味的竹叶青又如何?你还是没有回来,你还是没有回来!”

    端木嵘平说着,猛地一掌,将手里的浴火令拍在桌面上,整个身子倒趴在桌面上,掩面低低啜泣不已。

    谁能想到五年前在冷宫幽湖边凄然哭泣的弱质小男孩,有一天会坐上这个最高最尊贵的位置?他艰难成长,逐渐蜕变,将一幕幕揪心悱恻的权势之争看在眼里,凉在心里,在他郁郁寡欢的青春里,早已住上了一颗衰老的灵魂。

    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他多么渴望能如同普通人家般拥有和睦温馨的家庭。如今他虽已成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可是,午夜惊醒,漠然唏嘘间,他总会惊觉他紧攥着的手心里,其实空无一物。权势,非他所钟爱,阴谋,亦是被迫为之,少年时期的倔强不服,无非是好胜心作祟。他渴望的不过是一抹温情,而那个给过他希望,给过他温情的女子,口口声声说着不会离开他的女子,却在他蓦然长大的时候,悄然离逝,再不回首。

    枉死的父王,殉情的母妃,死而不甘的皇爷爷,还有现在被他囚禁在幽殿里的四皇叔,哪一出是他愿看见的?亲情已逝,爱亦不再,除了这个冰冷的皇位,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孤身一人,傲然端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那冷寒倔强的眸子深处偶然闪过的黯然,以及他心中的悲戚惶然,又有谁能看见?

    与此同时,一座昏暗的宫殿里,默无声息地端坐着一个人。室内一样的没有点灯,一样的悲戚黯淡。那人的一身明亮紫袍,在朦胧的月色下,无端蒙上了一层暗黑,幽沉黯淡地竟像是染了层墨黑色似的。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翩然落地,轻点脚尖,滑至端木睿恒身前。正是尹辰逸和无霜。

    端木睿恒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掀动一下,他冷冷地孤身坐在床头,脚下拖了根沉重的铁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