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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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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设想出来的答案令人心惊,但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来。

    叛乱发生之际,又遇到改朝换代的大事,接连两个重磅炸弹砸下来,就算是郝处俊等人也一时接受不了。

    然而李治也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姜暠就扯着嗓子宣布了退朝。

    文武百官头脑发懵的离开了,李贤却只好硬着头皮跟随李治的步辇往后宫走。

    一代帝王,越是落幕的时候就越是不好伺候,从现在起,自己要打好十二万分的小心才行。

    进入后宫,一路向北,抵达了玄武殿的西侧。

    原本,这里就没有宫殿一类的建筑,向来是当御花园使用的。作为成年的太子,李贤也从没有来到过这么深入的地方。

    穿过一个个的花池,很快,一个小阁楼就出现在眼前。

    这样的建筑,出现在后宫的时候,是那么的突兀,这种建筑根本就是违反礼制的。不过转念一想,这里是后宫的深处,真真正正的相当于皇帝的被窝里,这样的地方,言官见都见不到,更别说开喷了。

    阁楼的保温做得很好,甚至还有地龙一样的设计,使得这里面温暖如春,跟他北苑的小屋如出一辙。

    一楼只有一些珍宝摆设,而到了二楼,李贤就瞪大了眼睛。

    只见二楼完全没有廊柱,整个空旷的房间里,只有地上摆设的一张地图,上面有瓷器的圆点,顶着一张纸条标注着地点。

    这是一张大唐疆域图!

    吩咐宦官放下步辇后,李治挥了挥手,包括姜暠在内的宦官尽皆退下。

    撑着扶手走下步辇,随手拿起一边的拐杖杵在地上,站稳了身子以后,李治c才开口:

    “太子,在你面前的,就是大唐的疆域图,工部历时数年,才将地图制作的想点样子。你看,上面刺绣着蓝边的,是太宗皇帝在位时期的疆域,而刺绣着金边的,是朕继位以后,拓展的疆域。这是咱们李家的天下,这张图,也将由你继承。”

    “其实,不用言官进言,朕也知道,如今大唐的疆域,实在是略显臃肿。但是啊,哪怕是一口吃个胖子,朕也不愿意让疆域拓展的太少些,虽是虚功,朕也想带着这份成果,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帝。”

    “当年,先帝甚喜魏王,也很呵护太子,从没有关注朕这个儿子。一直到魏王太子相争,行大逆不道之事,他老人家的视线才注意到朕的身上。朕很不甘,朕自负一样的优秀,为何父皇直到临终,才将视线注意到朕的身上?”

    “于是,继位以来,朕一直立志,要在先帝的基础上,让大唐更进一步。太宗皇帝天资卓越,建百年强盛之新朝,朕想要更进一步,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朕的身子,实在是太差,空有一腔雄心壮志,不想多为身累(连累),许多的计划,不曾实施。”

    “为了延续盛世,朕苦心栽培李弘,没想到,你的兄长,也是一个不孝的,竟然如此年纪,就弃朕而去,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过好在,朕最绝望的时候,还有你,朕从未想到,你的优秀,丝毫不弱于你的兄长,这些年来,为了自保,也是苦了你了,贤儿啊,你说说,你怨恨朕吗?”

    听着李治这一番话,李贤想都不想的就回答说:“小的时候自然是有些怨恨的,但是长大以后,儿臣就理解您了。身在帝王家,就是这般,大哥既然被立为太子,儿臣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那么藏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能当一个逍遥王爷,也挺不错的。”

    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李治满意的点了点头,指着疆域图说:“明日,你让工部重新拓印一张,这张疆域图,朕准备带入棺椁。原本,朕还想将自己的诸多计划,整理成册交给你。但是就你成为太子以来的表现来看,朕给你准备的路,未必就适合你。所以,等你继任以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太宗皇帝将贞观盛世交给了朕,朕没有辜负太宗皇帝的嘱托,至于你怎么做,朕就不必操心了,就是你再骄奢淫逸,大唐的江山也不是你一代能败完的。”

    说了这么多话,李治觉得有些口渴,刚想招呼姜暠送一壶茶过来,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看着捂嘴的黄丝帕上满是殷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贤儿,就像昨晚一样,如今这个阁楼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我想问问你,你想要如何处置李旦?”

    李贤早就料到李治会提出这个问题,毫不犹豫道:“李旦还小,难分善恶,这次的事情,可以说是明崇俨和徐敬业主导,一众心怀不轨的世家推波助澜的结果,李旦虽有罪,但是绝对罪不至死。儿臣觉得,可以将他贬为国公,派遣大儒悉心教导,若是他长大以后成材,就恢复他的王位,若是不成材,就将他送到蜀中一个偏远的州府,给他建立一座别院,安然度过此生就是了。”

    对于李贤这个没有一点粉饰的回答,李治很是满意。

    “当初太宗皇帝就是觉得朕继位,承乾和李泰都能保全,这才委以社稷,你的回答很不错。那么,你准备如何对待李显?”

    “李显的名字是父皇母后所取,就算儿臣继位,也不必让他避讳,依旧沿用这个名字。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儿臣觉得李显本性不坏,且看他有没有担当某一面大任的能力,若是有,就让他入朝,若是没有,俸禄封地从优厚些给他,让他逍遥一世也就是了。”

    说完,为了避免李治继续追问,李贤接着说:“至于别的弟妹,该给他们的,儿臣不会少给,也没有拿他们开刀的心思。但若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有点什么别的心思,儿臣也不会留情。”

    见李贤这么说,李治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从来也没希望自己的继承者是个宽厚的人,皇家就是这样,太子不会直接动杀心,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拿拐杖敲敲楼梯口,姜暠立刻就跑了上来。

    “你去,命六部尚书以上朝臣,到丹凤门城墙上等朕接见。”

    姜暠拱手领命,立刻就跑了出去。

    李治长舒一口气,拄着拐杖就往下走。

    李贤才伸出手,但还是缩了回来。

    看到太子的这个动作,李治笑道:“朕也没有那么暴虐,不孝子,也不来搀扶朕一下。”

    见李治这么说,李贤这才伸手搀扶他。

    这靠近了一上手,才清晰的感觉到了李治的外强中干。心跳过速不说,肺里的杂音也格外的刺耳。如今的李治,或许真的是凭着毅力才能站起来,拄拐,已经是他百般努力后无奈的妥协了。

    走出阁楼,李治并没有上步辇,而是任由李贤搀扶着,一路南行。

    过了承香殿,李治才喘息着开口道:“朕还有些叮嘱,你要仔细听着。”

    “你母后虽为女流,胸中却有百般的抱负。虽然你已经成年,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朕今天早早的灭掉了她在大明宫的布置,命人将她送去了感业寺,并且下令,若是朕乘龙归去,就命她在感业寺隐居。”

    “朕和她再起情愫,就是在感业寺,虽然这样做对她有些残忍,但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朕可不愿你的手上,沾染你母亲的血液。今后,你可以去感业寺拜访尽孝,但是绝不能放她出来。既然当了皇帝,亲情也在舍弃之列。”

    “朕养病,令她监朝期间,她提拔了不少亲信官员,包括武承嗣之流,等你继位以后,不用你动手,郝处俊等人就会慢慢的将他们排挤出去。”

    “这一次,虽然抓到了许多世家参与其中的把柄,但是,世家的力量,目前还不是能够撼动的,盛世想要延续,百姓的力量不能忽略,你要加强教化,给寒门士子增加入朝为官的机会,只要世家在朝堂之上彻底失去话语权,他们就是泥捏的,任由你处置。”

    “还有....咳咳!”

    这一次,李治并没有用手帕,而是将头偏到一边,咳出了一大口血。

    看到这一幕,再想到李治此时反常的行为,李贤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家伙暗中做了那么多的布置,似乎....

    看了一眼身后尾随的御医,老御医只是摇了摇头,就低头不语,只是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回头看了一眼亡魂大冒的御医,李治摆了摆手说:“是朕命你开药的,你不必担心。你也不必尾随朕了,朕赐你百两黄金,出宫吧。”

    听到这句话,老御医立刻拜倒在地,连连的扣头。

    不理会转瞬之间就喜出天外的御医,李治深吸一口气,继续朝着前路走去。

    “从秋猎的时候开始,朕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到最后,若不是朕逼迫这个御医开一些特殊的药方,恐怕已经趴在塌上起不来了。”

    “朕是真龙天子,岂能蜗居锦塌之上!”

    “这一路,都是朕在说,贤儿,接下来这段路,朕想听你说说话。”

    李贤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开口道:“那儿臣就从弘太子去世,儿臣进京奔丧的路上说起吧,有些话可能略显不孝,您听着一乐就好,可万万别怪罪儿臣啊!”

    李治也愣了,不过还是笑着点头应允了。

    于是,李贤就从自己遇到张文瓘开始,事无巨细的讲述起来,虽然隐匿了一些心理活动,但是好多能说的话,都被他说了出来。

    听着太子这段时间以来的许多打算、算计、谋划,李治时不时的开怀大笑。

    这是赤裸裸的将一个人展露人前,一样有过相同时期经历的他,从中印证了不少自己的心理变化,只觉得格外的有趣。

    说说笑笑间,两个人的速度慢了不知道多少,有时候笑得厉害了,李治只好坐在路边,不停的咳嗽吐血。

    但就是这样,李贤仍旧没有停下。他很清楚,李治如今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不顾了,听一听笑话,比喝药回到锦塌上躺着,更让他舒服。

    就这样,二人说笑了一路,甚至还在含元殿后殿的台阶上,就着北风用了一顿午膳,虽然没等走到含元殿前就吐了出去,但李治依然没有难受的感觉。

    很快,大明宫城墙就出现在眼前,二人不约而同的将脚步放的更缓,一直到上了城墙,李贤的讲述,正好将今日讲完。

    大笑两声,长舒一口气以后,李治抬起头,擦擦眼泪,道:“有意思,这是朕自会交谈以来,最有趣的一次交谈。贤儿啊....”

    叫了一声以后,李治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

    看了一眼身边随侍的宦官,李治叹息一声,对他们说:“朕知道你们忠心耿耿,甚至偷偷盘算为朕殉葬,但是大可不必,朕希望你们,将对朕的忠心,托付到太子身上,护他周全,可否?”

    听到圣人这如同遗言一样的话,宦官们立刻跪倒在地,哭泣之余,纷纷答应。

    交代完宦官,李治又看向靠过来的杜淳义和一个浑身都隐没在黑袍黑面甲之中的家伙。

    不等李治开口,二人就跪倒在地:“圣人,我等知晓,请圣人放心!”

    李治满意的点点头,没有理会那些等了一天,快要变成冰棍的朝臣,而是走到了丹凤门边,看着长安城一阵的出神。

    再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李治招了招手,李贤领意的走到他的身边,让他靠着。

    “朕这一辈子,说到底过得太憋屈了些。就想着强爷胜祖,很少遏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贤儿啊,你说,朕允你骄奢淫逸三年,如何?”

    李贤苦笑道:“哪有这般教育孩子的,阿耶,你看着,将来,我必然带着更大的一份疆域图下去看您,到时候,儿臣不说话,您帮着儿臣跟皇爷爷显摆,怎么样?”

    听到李贤这句俏皮的话,李治哈哈大笑。

    笑罢,李贤只觉得身边的人,像是一座高山垮塌一般的,就要跌倒。

    伸手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搂住,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

    这不是他真正代入了儿子的角色,而是真正见识到史书上没有切实记录的、一代帝王励精图治的一生,最终落幕后的感慨。

    眼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西山落下,李贤这才放开了李治,教给姜暠等人,看着跪了一地的千牛卫和朝臣道:“圣人宾天了。”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大声的哭起来。

    在一片真假参半的哭声中,李贤看了一眼最后的天光,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他的时代了。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