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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庚申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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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冬季,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树枝和枝丫失去了遮蔽,显出坚硬突兀的线条。成片的灰黄墙黑瓦房屋和栋栋漆成青绿色的木质楼阁,掩映在连绵的树林和灌木之间。

    夯土墙垒得非常高,非常高,是普通富户人家院墙的两倍都不止,宽宽绰绰地将整个庄园围绕在怀中。粗砺的墙面和墙顶同样是黑色的交错的窄瓦,都透着股固执冷厉的气氛。

    庄园外的山坡上,一支大约数十人的骑队急驰而来。为首的老人锦衣猎装,满脸络腮须,体格高大粗壮,骑马时身姿仿佛贴在飞奔的马背上,骑术好到吓人。

    离大门越来越近,锦衣老人却没任何减速的意思——他身后众多的骑士,也没有。

    门楼两侧,高高瞭望台上的嘹望哨发现了快速逼近的骑兵队,立即趴到栏杆上,跳着脚冲下面的同事们大呼小叫:“君侯,君……侯……归啦!”

    沉重的木栅门在阵阵刺耳的‘嘎吱嘎吱’声中向两边打开,老者提缰绳,一马当先闯入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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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骏马还未停稳,早有家老带着仆役前来迎候:“君侯……”

    锦衣老者连下马石都不用,矫健异常地翻下马背,稳稳落到地面。

    挥鞭让众位骑士先回去休息,只留五六个人在后面跟着,俞侯栾布边走边问老管家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情况如何?

    “万安,万安。” 老管家侧着身,跟在主人肩后半步的距离:“君侯高义!爱兵如子……实乃宇内所罕见。漆雕既死,亦瞑目矣!”

    老管家说这话虽有阿谀的成分,但也揣着十分的真心。

    如栾氏家族这样善待部曲的将军,在汉朝军界实属少有。尤其是漆雕方当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军官;而且,在二十年前就因伤残退伍了,根本没参加对栾氏至关重要的吴楚平叛战争。这样的人放在别的家族,早打发出去了;哪里会象栾大将军那样,多少年送医送药,一听到旧伤复发严重了,还一趟趟亲临问候。

    “呵,旧情不可忘。汝不知……”栾布摇摇手,眉头深锁,依旧为前亲兵的伤情忧心——这些年旧交和旧部逐渐凋零。刀海箭雨中逃出性命的人,却逃不过岁月和病痛。

    ‘连比我足足小十五岁的漆雕都撑不住了……那,我呢?’甩甩脑袋,好似要把所有消极的念头挤压出脑海,俞侯栾布没话找话地问起邻县的自家农庄。

    家老点头哈腰地汇报农庄的年货终于送上来了,共有多少主粮,多少豆类杂粮,多少鸡鸭鹅只,多少大牲畜……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将老将军往内宅引。

    栾将军开始还认真听,听着听着觉出不对味了。

    太详细了,没必要这样详细。豪门中有资历有地位的家老,不需要也不应该如此罗嗦;好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似的。

    “唐仲?驭香!”俞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老管家;突然,眸中精光一闪:“唐仲,奸贼于水牢之中乎?小贼何……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呃……”家老脚下一个晃荡,差点绊倒,强笑着禀报一切都按主人出门时吩咐的办了。

    ‘不对!’栾布盯着家老的脸,冷哼一声,当即转方向,直奔栾氏庄园的西南角落。

    那里,是俞侯家族用来关押惩戒逃奴和犯错手下的——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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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密的竹林子后面是一排灰色的矮房,土墙,瓦片铺顶,看上去十分普通。然而,哪怕是上风口,即使隔上五十步远,都能清晰闻到潮湿腐败的恶劣气味,令人无法不立即掩鼻。

    这就是方圆百里、威名赫赫的——栾将军家水牢。

    私牢门前,守卫的家族武士见侯爵家主亲至,先是愣了愣,然后急忙叉手行礼:“君侯。”

    栾布随口“嗯”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腿抬到一半,忽然停顿,侧脸问两个士兵:“竖子……何如?”

    “甚?”看守一张大脸呆呆的,不解其意:“君侯,何‘竖子’?”

    “长公……噢,”栾布不耐烦地大声吼,转瞬才想起此事还处在保密阶段,不能明言,看门人不知道也正常;于是,改口问今天新送来关押的臭小子怎么样了?

    这下,两个看守更糊涂了,互相看看,迷茫地问:“君侯,君侯?水牢……今无新人啊!”

    “呀?!何??”

    栾将军听到,大掌伸出,象拎小鸡一样拎着看牢房武士的脖子猛摇——明明他出门前下令将人关进牢房的,怎么说今天没新囚?

    看守甲差点被自家主人活活勒死,很快变得脸红脖子粗,手脚乱动,上气难接下气。

    还是伙伴兼好友给解的围,忙不迭禀报俞侯栾布的确没新犯人——事实上,水牢已经连着半个月没进新犯人了。

    ‘被骗,被……骗了!’俞侯飞快地转身,指着正在开溜的家老背影,冲几个亲兵侍卫大吼道:“唐……仲?来人……擒下!”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哪里跑得过青年体壮的侍卫?

    三两下就给家族武士‘送回’到俞侯面前,顶着满脸掩不住的苦相,点头哈腰请求道:“君侯……君侯,息怒呀。”

    前将军栾布怒气上扬,暴跳如雷,质问家老怎么敢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明明都交代过了,他一个下人究竟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篡改家主指令:“唐仲……大胆,大胆!”

    ‘再大胆也没有你胆大……’

    家老唐仲闷着头,斜斜地瞟老将军一眼,腹诽不已:‘竟然要把馆陶长公主的儿子关水牢?水牢,那可是水牢啊!终年不见阳光的一潭死水,又脏又臭。大冷天人泡在里面,多棒的小伙子都熬不过五天。就算不死,也彻底废掉了。’

    耳边,涌进一堆堆脏话,囊括了从梁国到齐国再到燕国各地的地方特色。

    唐家老毕竟也从过戎,再怎么好脾气,终究带些战场上打熬出来的血性,忍一会儿不愿再忍,就反嘴了:“君侯,恕仲直言,卑职无错。”

    “无错?无错?果蔬青恋!”栾将军怒火中烧。明明白白的命令,拒不执行,还叫没错?如果现在还是军中,就凭这一项,砍了唐仲的头都不冤。

    “容禀,君侯前所言者,乃……” 家老歪着脑袋,先重复一遍栾将军出门前的原话,然后,笃悠悠搬出俞侯太子教的问题——您下命之时,只说是关起来,但没说一定要关水牢啊!

    抓漏洞?

    俞侯栾布被老部下的强词夺理气乐了。那还要明说?整座庄园统共一个关人的地方。不送水牢,能送去哪里?

    “将军,”

    重拾起军中时的称呼,家老悠悠闲闲地提醒大汉的俞侯:“君侯……遗‘左客院’耶?”

    栾布重重“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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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豪门人家,都会在比较僻静的位置建一两处特别的房舍,设施齐全,门户坚固,易守难攻,并美其名曰‘客院’。

    的确会用来安顿客人;

    不过,事实上,此类房屋的正规用途是——软禁。软禁和监视某些身份特殊的客人,目的诡异的信使……总之,是些一时难决定如何对待的麻烦人物。

    俞侯庄园里当然也存在此类建筑。不同的是,鉴于栾布将军‘快意恩仇’的狠辣个性,栾氏庄园西南角的客房也就成了摆设,基本处于吃灰状态,这两年连家具都快搬空了。

    “君侯,事已至此,”唐仲努力跟上健步如飞的俞侯,同时苦口婆心地规劝:“不如顺其自然……”

    按照家老的意思,发现孙女被吃了虽然可恼;但既然已搞出人命,看在未出世曾孙子的份上,成全小两口算了!反正隆虑侯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要地位有地位;俞侯孙女嫁给当朝长公主的儿子,门当户对,何乐而不为?干嘛非要搞得人心惶惶,亲家不结结仇家??!

    “荒谬!长公主……何如?”俞侯暴怒,手摸剑柄,几乎对老部下拔剑,

    溜进庄园,勾引孙女,还珠胎暗结,陈氏到底有没有把栾家放在眼里?他奋发图强一辈子,临了临了,终于封侯了,难道还要忍气吞声眼睁睁被人上门欺负?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见俞侯动了大怒,晓得这位光棍脾气又上来了,家老无可奈何闭嘴,偷偷逮个空,让小阉侍火速去请侯太子或两位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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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居,到了。

    才跨上台阶,俞侯栾布就回过头,恶狠狠瞪了老部下两眼。

    □房门外非但看不到把守门户的武士,竟然还站着两列侍从——干干净净的小厮和穿着体面的中年仆妇规规矩矩地立在廊下,一副随时等候传唤的专业仆人架势。

    侍从们看到俞侯来了,安然有序地恭敬行礼;仿佛他们的存在和所作所为完全天经地义,无任何可质疑之处。一个也是亲兵出身的领头管事还主动凑过来,多嘴多舌地禀告这段时间里面的贵客吃了几顿正餐,几次点心,洗了几回澡,哪些食物动得少,恐怕是不合胃口,申请从小厨房再拨些。

    栾布将军鼻子都快气歪了——敢情还真成贵客了?。

    踏进房间,俞侯栾布一时驻足。

    ‘这还是原先的……客院?’大汉俞侯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上下:

    地面上铺着冬季专用的厚席垫,还滚着锦缎的边殿下别来无恙。光秃秃的墙壁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大幅的壁衣。精致的屏风将房间分成内外两部分。外面,条案矮柜样样俱全。三只火盆里装着价格昂贵的无烟炭,红红旺旺。

    内一侧,亮锃锃的鱼雁青铜灯火烛通明。大木床上,皮毛软褥垫得厚厚,一个青年坦着外袍横在床上,拥锦被高卧,好梦正酣。

    矮小的方几上,朱漆玄纹的精美餐具还未及撤下,羽觞里有残酒,高底盘一角还余着块烤肉,余香阵阵,撩人食欲。

    ‘%¥#……这还是□房?’俞侯看得咬牙。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半月前家里借大扫除的机会调整摆设,将此处空置不用的家具都调配给其它院子了。也就是说,这里本该是空无一物的。

    听到脚步声,床上的青年翻身;

    待看清屏风边的来人,眸光微动,瞬间就有了计较。

    坐起身,年轻人手撑在床沿上一跃,站到床边

    轻捷优雅的身手,令久经战阵的俞侯栾布都不禁暗暗叫好。

    旋即想起就是因为这混蛋出类拔萃的敏捷 ,才能避开守夜的家兵和仆从,翻墙越户如入无人之境,勾引自家宝贝孙女,老头子顿时鼓起怒目,凉飕飕地道:“隆虑侯……好梦!”

    “俞侯,久违。”

    陈蟜左手压右手,双手加额,弯腰一鞠——态度之从容闲适,仿佛他并非前夜被女方家长抓包在房的不速之客,而是朝堂上普通的同僚相见。

    ‘太过分了!’

    对方的气定神闲让栾布将军再也按捺不住怒火,‘铿’地拔出佩剑,横压在陈蟜脖子上:“陈蟜,欺人太甚。”

    利刃加身,陈二公子身不摇晃,面不改色,徐徐问曰:“俞侯……此何意也?”

    “何意?”栾布往地上啐口唾沫,狞笑着问道:“竖子!老夫杀汝?信否?”

    事实上,如果不是当时长子栾贲拼命拦着,如果不是后来老部下漆雕突然病危,他昨天晚上就亲手接过了这个小贼。

    出乎栾布将军意料,陈蟜平静如故,话音都不带有起伏地回答道:“信!”

    俞侯闻言,一怔。

    尽管在不乐意,栾将军也不得不承认这小混蛋胆色过人。

    可是,片刻之后,家门蒙羞的屈辱感还是战胜了才冒出头的惺惺相惜。

    ‘阿清趁日子不多,吃药下胎,将来远远嫁。至于这小混蛋……’栾将军脑子转得飞快:‘宰了,扒光衣服往野地里一埋。人不知鬼不觉……了事!还好他独来独往,外人不知道。’

    寻思着如何干净利落毁尸灭迹,栾将军没注意到隆虑侯陈蟜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动。袖管之内,陈蟜扭动板指的衔接环,从中缓缓拽出根极细极细的银丝……

    想清楚了,栾布抬头盯陈蟜一眼,握住剑柄的手往下沉。

    陈蟜镇定自若,

    在看不见的深衣直裾之内,筋脉和肌腱全部紧绷——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