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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霜露寒似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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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一开门,一片银白,莲花一喜:“下雪了?”仔细看时,却不是雪,地上铺的是厚厚的一层白霜,正是“朝光浮烧野,霜华净碧空”,树枝上也是雪白一层,印衬在湛蓝的天空下,透着清冷的寒意。九月的天气,江南才正是秋高气爽,这塞北苦寒之地,却已是霜寒露重有些似冬天了。

    地上有霜异常滑溜,莲花小心地走出厢房到了偏厅,却见朱棣朱权正在厅上坐着。二人面色凝重,都有些郁悒的样子。莲花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近前。

    朱棣笑了笑:“早啊,你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天冷。”

    朱权却没精打彩地说:“还是起来的好,看一眼少一眼了。”

    莲花笑:“你怎么了?什么看一眼少一眼?可不带咒人的”,语气刻意轻快地说到。

    朱权还是有气没力:“我咒我自己还不行?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莲花听听头大,这人受什么刺激了?询问地看向朱棣。

    朱棣淡淡地说道:“京里来了圣旨,让我回北平。”莲花一愣,同情地看向朱权。朱棣接着说道:“圣旨上还让你进京,吩咐我把你带到北平,再派兵护送你去。”

    这一下,莲花也没了笑容,闷闷地在旁边坐下。

    朱权气愤地道:“这是谁的主意?这么点儿事,八百里加急!还立逼着就要走!”随手把案上一张纸扔给莲花,果然是“即刻出发,当可赶新年抵京;若路途艰辛万一赶之不及,则途中就近藩王或州县府中渡新年可也,唯务必及早进京”,莲花一时愣住。朱权还在气愤:“这都算好了日子,近四千里路,一天奔四五十里,一天不歇,正好!”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的,还真这么赶?理他呢”。

    朱权到底年青沉不住气:“新年在路上过都要赶!什么人啊?父皇不会这样着急,难道是咱们大侄儿?”

    莲花低了头不啃声,也不敢抬头看二人。

    朱棣笑道:“事关与朝鲜邦交,也许是朝廷里的大臣真急了。别管那么多,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该怎么走?我可不想她走,正学着《关山月》,这倒好,直接跳到《阳关三叠》了”。朱权抱怨。

    朱棣这几天听他二人在一起弹琴,莲花虽然聪明,到底少了男儿的血气,人又素来温柔平和,一首“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关山月》弹得纤细绵长,和朱权的苍凉豪迈意趣迥异。不由笑道:“她一个女孩子,你教她点儿柔和的曲子,《阳关三叠》也许更好”。

    朱权叹道:“什么也不用教了,聋子放炮仗,这就散了罢!”

    莲花也低着头轻声道:“还有好多没学呢”。

    朱棣看着心疼,对朱权道:“臞仙!你算一算吉日,选个好日子,再报告朝廷”。

    朱权眼睛一亮:“不错!日子总要挑个吉日,他再急,总不想媳妇路上再出事”。

    朱棣莲花无语。

    一会儿,朱棣笑道:“好了没事了,走,我们出去逛逛。”

    朱权道:“有什么好逛的啊,你去北平她去应天府,都是繁华之地,这个小小大宁府哪里好比,以后我一个人有得逛呢。”瞥了一眼莲花叹道:“太清观,广济寺就更不用说了,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和慧光老和尚辞行罢!”

    莲花好奇地问:“京师有寺院吗?”

    朱权听她问得幼稚,知道莲花是好意打岔安慰自己,道:“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说的就是京师。最早的是东吴孙权建的‘建初寺’,为江南首座寺庙。因地处长干里,晋时重建则名‘长干寺’,兴盛一时,高僧慧达在寺内发现了佛祖真身舍利,轰动南北;南朝陈时为‘报恩寺’,宋天禧年改‘天禧寺’重建,元称‘慈恩旌忠教寺’。这个是最早最大的,是东土真身舍利藏寺之一。被称为‘江南第一寺’呢!”

    莲花睁大眼:“江南第一寺?”不由得心驰神往。

    “另外还有元文宗建的龙翔集庆寺,父皇改名为天界寺;和刚扩建的灵古寺,这是现今的三大寺院,小的就不计其数了,栖霞寺,毗卢寺,玄奘寺,这些也都名气不小历史久远。”

    朱权如数家诊,见莲花听得津津有味,知她喜欢,也是,偏僻朝鲜哪有这些?不由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孙权建寺的时候,同时建了‘阿育王塔’,宋天禧时重建了九层砖塔叫‘圣感舍利塔’,元称‘慈恩塔’。和你那个琉璃塔的塔形倒有几分相似。”

    朱棣也笑道:“倒是真的有几分像。慧光老和尚说琉璃塔传自宋朝,也许当时是看了圣感塔做的。”

    莲花满心欢喜:“真的?那它可有伴儿了。”旋即想到这就要去京师,又不禁黯然。

    朱棣心中明白,忙笑道:“以后我去了京师,陪你带它去找伴儿。”

    莲花明澈的双眸看着朱棣,温柔一笑道:“好。我等你来。”

    朱权笑道:“还有我呐。”

    三个人相视而笑,虽然明知未来的日子难以聚首,此刻的相知相契却更加珍贵,照亮了以后多少黯淡的日子。

    然而此时说笑的三人又怎能想到,朱棣多年后按照莲花的琉璃塔在京师建造了真正的琉璃宝塔,被誉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更被推为天下第一塔?

    因果因果,孰是因?孰是果?世事之无常难料,原本如此。

    正在笑得热闹,王景弘进来了,说道:“王爷,莲花姑娘,外面来了朝鲜的使者。”

    莲花愣住,朱棣不禁皱眉:“又来了?这不才走了大半个月?”想起李芳远,脸色有些难看。

    王景弘轻声说道:“禀王爷,这次是个姑娘,”顿了顿又道:“小姑娘”。

    朱棣挥挥手,示意带上来。莲花有些紧张,朱权好奇地张望。

    不一会儿,脚步声轻轻响起,王景弘领着个人进来了。三人一看,真是一个“小姑娘”,大约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身形尚未长成,瘦瘦小小,穿着高丽的短衣蓬裙,有些风尘仆仆,进了门就跪拜行礼:“小女子权知恩,见过二位王爷,宜宁公主”,汉语说得很生硬,舌头卷着,颇有些趣怪。

    燕王第一个笑了:“起来吧。谁让你来的?”

    朱权见朱棣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好笑。

    权知恩又磕了个头才站起来,仰着头说道:“是王妃和曹老夫人让我来服侍公主的。”小脸在外面冻得有些僵,两颊和鼻尖红红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极为灵动。说话间掏出一个小步包,一层层地打开来,原来是一根玉簪:“这是老夫人赏我的,命我给公主验看”,双手呈给了王景弘。王景弘接过递给了莲花。

    莲花接过玉簪,心中一酸,这玉簪正是戴在善喜头上的,还是去年她十五岁及笄礼时母亲特意赠的,女孩子自及笄这天起就可以插簪子,表示已经成人可以待嫁了。可是善喜没有等到,她在危险的那一刻跳下了马,迎着强盗的尖刀。。。莲花闭上了眼睛,心中一阵难过。

    朱棣见莲花眼中含泪,权知恩仰着小脸等着,遂含笑问道:“谁送你来的?”

    “回王爷,是宫里的赵侍卫和吴侍卫两位大叔。路上行了四十三天,到的晚了,请王爷和公主恕罪。”权知恩说得惶恐。

    莲花轻叹一声,温言道:“你赶路辛苦,我怎会怪你。你是宫里的?多大了?”心里明白母亲才葬了善喜,定是担心自己才和王妃商量的。

    权知恩松一口气,笑着说:“知恩十二岁了,自记事便在宫里,一直跟着郑提调。原来在宫里见过公主,人多隔得远,公主大概不记得了。”右边一颗小虎牙在笑时露出,两眼弯弯的似小月牙,面颊红红恰如霞印澄塘,秀丽中透着机灵可爱。

    莲花回忆着却确实想不起来,微笑问道:“宫里都好吧?王妃和郑提调都好?”

    权知恩笑道:“都挺好的。就是几位大君的伤一直不好,宫里的医官没什么好办法,王妃忙着四处求医问药,郑提调也跟着忙得紧,光是人参就寻了十几根。”

    莲花皱眉道:“大君受伤?谁受伤?”

    权知恩觑一眼莲花,轻声道:“就是三位大君五月自全罗道回来的时候,都是身受重伤啊。二大君是左臂左腿各一处箭伤;三大君最倒霉,除了腿上的箭伤,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印;五大君后背的刀伤好深,大腿上的剪头没拔干净,回来又割开伤口。。”

    知恩絮絮叨叨地说着,莲花脸色发白:他有伤!那么重的伤还来回奔了那么远!

    朱权叹道:“好男儿!高丽,不,朝鲜的男儿都是好样的!”朝鲜的名称用了才几年,说起来时常常还是高丽。

    知恩笑,冲朱权行了个礼:“谢王爷夸奖!”

    莲花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姑娘,看向朱棣。

    朱棣宠溺地笑着:“你喜欢就留下。本来就是你朝鲜的人。”又对王景弘吩咐:“外面的两位朝鲜侍卫招呼好了。”

    王景弘应声而去,这两个朝鲜人一早就到了,口口声声找“王大人”,哪个王大人又说不清楚,自己幸亏过去看了,这小姑娘倒是口齿伶俐,问了她才明白是找宜宁公主的。

    王景弘此时又怎能想到,就是这个小姑娘,将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莲花微笑着对知恩道:“知恩,你以后就跟着我。”说着把簪子递还给她:“这个你收好,将来一定用到”。

    朱棣听出她语中的悲伤和决心,看了看莲花,又看了看权知恩。

    权知恩大喜,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谢公主”。笑容绽放,似一朵盛开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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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三十年十月初六,大吉,利出行。

    燕王朱棣自大宁卫出发回北平,朝鲜宜宁公主随行。宁王朱权率领陆总兵陈副总兵等当地百官与众多百姓一直送出城外。

    朱权对朱棣倒还好,看着“大弟子”莲花却有些眼泪汪汪,时常抬头望天强忍,万种离愁堆在年青的眼角眉梢,引得众人都心酸不已。朱权把自己制的一张琴叫做“飞瀑连珠”的送给了莲花,又特意刻了“云庵道人”四个字在上。这“云庵道人”是朱权才取的号,几日前与“大弟子”谈起,莲花大赞,朱权颇为得意。

    权知恩抢着捧“飞瀑连珠”,琴身长大,倒和她人差不多大小似的,朱棣看着好笑,让王景弘取过放好在车上。还有朱权送的吃穿用经书曲谱,正好堆了一车。

    众人挥手间,洒泪而别。朱棣带着亲兵骑马,莲花和知恩坐在车内,队伍缓缓而动。

    忽然身后响起了朱权的琴声,铿锵豪迈却依依不舍,正是二人这几日在学的《阳关三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古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朱棣驾着青骢马,马蹄踟蹰,似乎也不明白,主人明明不舍得走,为什么一定要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古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襟,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青骢马终于跑起来,越奔越快。这一走,还会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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