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封氏之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少顷,殿门吱呀一声开启。

    如一自内走出。

    可还没等他开口,封如故便大笑道:“我哪里来的徒弟,燕师妹,你又同我玩笑。”

    桑落久轻咳,对如一小声解释:“居士,抱歉,我师父怕是醉了,认错了殿门。”

    说罢,他捏了捏嗓子,清亮的少年音就变成了雌雄难辨的软音:“小师兄,师父在殿里等你呢,都等急了。”

    封如故吞了口口水:“师娘不在吧?”

    “在啊。师娘等着和师父下山共游,你晚去,他也要发火了。”

    封如故打了个大哆嗦,伸手欲起:“快快快,我马上去。”

    谁料,他本就昏眩,又起得太急,腿一软,一个踉跄便向后倒去。

    如一反应迅速,一掌接住他的后背,又翻过掌来,把他轻推到桑落久怀里去。

    桑落久稳稳接住,很是客气:“这么晚,叨扰居士了。还请早早歇息。”

    他扶着封如故返回了正殿。

    如一同样折返殿中。

    海净抚一抚胸口,嘀咕道:“幸亏云中君醉了。”

    如一不语,向来冷淡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懊恼。

    背后闲话、诳言妄语,皆是口业,乃佛家大忌。

    但封如故的琴声,实在太像昔日自己难以入眠时、义父为自己弹奏的安神曲,叫他无法不去在意。

    或许不会有人认为,远隔着十年光阴,一个人仍能记住另一个人的琴音、指法、技巧,而且清晰如昨。

    当年,义父手把手教他学工尺谱,认板眼,识宫调,偶尔嫌他笨,多数时候夸他聪明。

    如一以为,自己将义父视作唯一,义父亦是如此。

    ……但,义父却把封如故的箜篌教得那般好,好得几乎像是同一个人所弹。

    乐声越入佳境,海净越是称赞,如一越是如火灼心,烦躁不已,这才有了方才的失态之语。

    自从遇上封如故,如一便觉得自己多有失态,需得对自己施些惩戒才是。

    如一闭目半晌,下定了决心,拈起一粒小小的紫檀子,噙入口中,并从随身之物里拿出一块写着“止语”字样的木牌,挂在了腰间。

    海净看到这一幕,吃惊不已:“小师叔?”

    如一以木牌相示,指了指自己的口,摇一摇头,旋即便继续潜心打坐。

    海净愕然之余,生出了几分敬佩。

    小师叔严以待人,亦严于律己,既是造了口业,便要修闭口禅,以此反省。

    要知道,以寒山寺寺规,一枚小小的紫檀入口,就是整整一个月的禁言。

    至于如一,含了紫檀,心绪总算平静了些。

    然而,他耳畔仍有箜篌余音,绕梁不绝,时时扰动他的心弦。

    ……

    正殿的大门甫一关闭,“醉酒”的封如故便离开了桑落久的搀扶,站直了身体。

    “小和尚耳朵不赖。”封如故解下了外袍,“我确有箜篌名师指导。”

    桑落久看起来对“师父没醉”这件事并不意外,站在他身后替他宽衣,将外衣与玉腰带分类挂起,井井有条:“是,师父的箜篌弹得很好。只是从来不教徒儿们。”

    封如故说:“我又不是司琴师傅,教你们这个干嘛。”

    桑落久笑应:“嗯。”

    封如故大言不惭道:“我做你们师父,最大的功绩,就是不拖累你们。”

    桑落久不说话了。

    封如故回头看他:“落久,刚才,你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故意出声的吧?”

    桑落久抬起星亮的眼,亦不否认,温驯一笑:“师父,弟子知错了。”

    封如故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不错,还知道同我配合。就是拿师娘吓唬我,实在太坏。你不知道我最怕他啊。”

    桑落久退开两步,言笑晏晏:“落久无心之失,请师父谅解。时间不早了,师父早些安置吧。”

    封如故摆摆手,自行宽衣解带。

    立于中庭,桑落久侧头,看向偏殿,一时沉吟。

    刚才在殿中,他没有问“师父很重视如一居士吗”之类的无聊问题。

    师父装醉,不过是不想叫居士难堪。

    师父对谁都没有这么体贴过。

    ……为何呢。

    桑落久自幼聪明,唯独窥不破师父身上笼罩的层层谜团。

    他终究还是不再多思,转身进入夜色之中,寻他的傻瓜师兄去也。

    而不知道是因为海净小和尚那句“名师指点”,还是提到了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怕的师娘,今夜,封如故梦到了童年之事。

    绵延十里的红墙琉璃瓦,圈起一方富丽的宅院,院外百顷竹林,院内荷塘碧影,远方有一座小山,每逢冬日落雪,还会戴上一顶小小的银亮雪冠。

    这边是封如故小时候的家。

    封家在江南,以贩药起家,三代商贾,在封如故的父亲封明义这一代达到鼎盛,以仁经商,商运昌隆,药香绵延半城,任谁也小觑不得。

    父母请来江南最有名的箜篌教师,指点独子封如故的琴艺。

    他自小生得手长腿长,手指纤细,环抱箜篌叮叮咚咚地弹时,母亲便倚在绣榻上,手执书卷,温柔地望着他。

    封如故性格活泼,家中又大,够他玩耍,因此他在做完功课后,总会撒了欢地跑。

    他喜欢在红墙下一步步地走,用小小的步伐丈量他家的墙有多长。

    老嬷嬷挪着小步子,远远喊他:“小少爷,别摔了。”

    老嬷嬷自小看护他,有她保护,封如故没摔痛过一次。

    她招呼道:“西瓜从井里吊出来,凉好了,快来吃。”

    封如故跑回来,拉住嬷嬷衣角撒娇:“我要吃荔枝。”

    嬷嬷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祖宗,昨天晚上刚吃过,你不怕上火啊。”

    “可嬷嬷都没吃着呢。”

    “那等金贵东西,怎是下人能吃得起的。夫人老爷要是看到,可了不得。”

    封如故左右看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壳鲜荔枝:“那我给嬷嬷放风!”

    说罢,他顽皮地冲嬷嬷眨眨眼睛。

    小小年纪,他已有了风流俏公子的雏相了。

    按理说,封如故是一辈子不会入仙道的。

    他会在红墙之内,做一辈子的富庶少爷,接过父亲的药房和偌大产业,若是他没有太大野心,弹弹箜篌,听听琵琶,也是潇洒浪荡的一生。

    是年,关中大旱。民大饥,遂相啖。

    饿红了眼的难民大量涌入南方。

    箜篌教师某日未能来授课,封夫人派人去问,回报的消息说他伤了腿,是难民在城中乞讨,他的轿子过去,难民拦路,抬轿的小哥嘴不干不净了几句,双方扭打起来,箜篌教师跌出轿子,才受了伤。

    封夫人得了消息,慨叹几句灾年不易,又封了个红包,叫护院送去,叫他好好养伤。

    知府也犯愁,城中粮仓已开过一次,吃紧得很,上头的赈灾款项和粮米还在路上,拒灾民于外,未免不仁;但放任灾民涌入,对府内治安也是极大的隐患。

    无奈下,知府召集城中富贾,意思也很明确,是要这些商户出资,在赈灾之物到达之前,先顶上一阵。

    封明义自幼受儒学熏陶,重仁重义,不等知府明言,便同意由自家拿钱,出钱放粮,开设粥棚。

    而封家庄园就在城边,庄园前的空地,可以用来设立粥棚,日夜熬粥,随时发放,还可设置一处药棚,防治疾病,以免有灾民将疫病带入城中。

    知府欢欣不已,立即拍板定下。

    粥棚开设那日,封明义携幼子亲临,看着难民们争先恐后领取粮食,心中宽慰不已。

    他指着人群,道:“故儿,将来你若继承封家衣钵,须要记住,以仁德为先,这是为人的修养、为医的慈心、为富的仁义。”

    时年九岁的小封如故看着人群,不解歪头:“父亲,这粥棚要设几日?”

    “设到朝廷赈灾物来时。”

    小封如故煞有介事道:“那,恕故儿直言,父亲给他们的米太好了。”

    封明义只是想以实例,教儿子多行善事,没想到儿子会另有一番高论,便蹲下身来耐心倾听:“故儿何来此言?”

    “朝廷的赈灾粮,意在平复民心,遏制叛乱,因此,数量要多,质量便一定不会太好。父亲先给他们精米细粮,等朝廷赈灾粮来了,他们便只能吃次一等的食物,反会生出怨怼来。”

    封明义一愣,心里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面上却仍带着笑:“故儿怎把人心想得如此之坏?”

    小封如故:“人心或许本不坏吧,只是没遇到变坏的机会而已。”

    这话一出,封明义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儿子对世事的认知……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明明他与幼时的自己读的是一样的圣贤书,怎会……

    小封如故不知父亲此时的复杂心情,探头张望,无意间在人群里望到两个奇怪的灾民。

    他们两个生得人高马大,同样穿着破衣,却不热衷于排队拿粮,靠着一棵粗竹,看着的方向却是封家庄园。

    有灾民路过他们身边时,会乖乖交上半块馒头,或是半碗粥。

    ……是灾民们里的头儿?

    封如故不知怎的,被他们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偏开脸,拉紧了父亲的手:“父亲真打算只放粮,不收报酬?”

    听到这话,封明义有些不高兴了:“什么报酬?”

    “叫他们干活换取粮食,不好吗?”

    “他们饥饿难耐,何来力气干活呢?”封明义紧盯儿子的眼睛,“故儿难道是不愿施舍?”

    “不是不愿。是不妥。”小封如故认真道,“父亲无偿放粮,这是仁心,却也是断了他们自谋生路的念头。反正若是我,每日能躺着领粮领药,也会不思进取的。”

    一堂言传身教的课下来,封明义忧心忡忡地把封如故领回了家,满心着反思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封如故倒觉得没什么,回家后,净过手,嬷嬷就领他去吃点心了。

    临睡前,他对准备吹灯的嬷嬷说:“嬷嬷,留一盏灯吧。”

    嬷嬷想了想,也笑了:“睡前老奴可是叫小少爷不要喝那么多茶了,非是不听。行,给你留一盏。”

    封如故又问:“院门都关好了吗?”

    嬷嬷笑话他:“怎的,怕鬼婆婆来抓?”

    封如故拉紧被子,重复了问题:“大门关好了吗?”

    嬷嬷慈爱地笑道:“是,小少爷,都关好了。”

    尽管如此,封如故仍是惴惴。

    就这么过了三四日,就在他快要淡忘此事时,午夜子时,喧哗声骤起。

    封如故立时翻身坐起,赤脚跑到床边,拉开窗子,只见大门前火光盈天,竟是走水了。

    吵嚷声混合着打杀声隐约传来,封如故只听了个大概。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

    “前几日还装一装样子,给我们米,现在……米糠……”

    “喂猪……”

    嬷嬷张皇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他,便往外奔去。

    封如故虚虚抓住她未来得及梳好的头发:“嬷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嬷嬷迈着小脚,跑得气喘吁吁,无力答他。

    大片大片的火把从正门涌入,宛如点点血目。

    封如故饶是早慧,也被吓得不轻:“爹,娘……嬷嬷,我阿爹阿娘呢?”

    嬷嬷脸色发白,封如故的脸也白了。

    ……他听到了追来的脚步声。

    风声在耳畔呼呼响起,他隐隐看到了那追杀者的脸。

    他的面相并不多么凶恶,至少不像封如故认知中的凶徒。

    但他抡起了一把柴刀,手起刀落,斩断了嬷嬷的一条腿。

    血点飞溅,落在了封如故的脚上,温温热热。

    嬷嬷惨叫一声,穷尽力气,把被自己正面抱在怀里的封如故往前一扔,哭道:“小少爷,跑啊!跑!”

    她至死也没舍得让她的小少爷摔上一下。

    封如故双脚稳稳落地后,牙关紧咬,转头便逃。

    嬷嬷逃跑的方向是后院,后院有一处大莲池,内蓄活水,与外连通。

    为了防止小偷入内,那入水口纤细得很,只容孩童通行。

    封如故来到池边,一头栽下塘中,一口气游至出口,从那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窄小的洞口奋力挣了出去。

    爬出水池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仰望天上高悬的一轮冷冷明月。

    明明刚从水中爬出,他的喉咙里却都是鲜血的味道,叫他一阵阵犯着恶心。

    封如故从地上缓缓爬起,不敢怠慢,转入竹林里蔽身,走出百十步,险些撞上在竹林里栖身的十几个灾民。

    他马上趴在了地上,热汗混合着冰水从鼻凹流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泥土。

    这群灾民正在谈天,没有注意到封如故。

    “听动静,打得真挺热闹的。”

    “咋,想去搀一脚啊?”

    “我要搀一脚,我不就跟他们进去了吗?我觉着,这事不大对。那米糠可是我见着阿大偷偷倒人家粥锅里去的。”

    “那你倒是说啊。”

    “说啥呀,阿大直嚷嚷起来,搞得大家都气冲冲的,我跳出来,不是找打吗。”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说得好听哟,不就是给吓缩了卵子!”

    封如故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掌心死死抓起了一团湿泥。

    “哎,阿大阿二他们带着咱们从关中走过来,一路上也帮了咱们不少,咱们不能吃了封家两碗饭,就跑去告官府不是?”

    “屁,阿大阿二不过就是贪那点小便宜,瞧着大家都去夸封大善人了,自己的排面眼看着保不住了,又瞧人家宅邸气派,打算找个借口,抢了人家,吃几顿带荤的。”

    “人家封家是好人家,这么做太丧阴德了。”

    “反正咱们都受了灾了,大家要惨一样惨嘛。”

    “这封家也是,人说财不露白,他们在自家门前摆粥棚开药铺的,这不惹人眼热嘛。这下惹祸上身,被人劫富济贫了,能怪谁呢。”

    众人叽叽喳喳一阵,又去说将来的事了。

    封如故悄悄爬着离开了竹林。

    走出竹林,小封如故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

    他把寝衣脱下,又用湿泥涂了半边脸颊,用水洗出斑斑驳驳的样子,把自己的寝衣脱下,挽在手里头,又从地上捡了块手掌大的石头,往墙上砸了两下,确认不是一磕就碎的粉石头,便往前方的人影晃动处跑去。

    一个矮个子的疤脸守着封家庄园东南外角,见后头突然跑出了个光腚孩子,顿时警惕起来。

    不过,没等他开口,封如故就擦了擦鼻子,骄傲又亲切地唤道:“哥!”

    火把都被人带到里头去了,影影绰绰的,疤脸也看不清他的脸,诧道:“你谁?”

    封如故不答,先亮出了那身湿淋淋的衣服,邀功似的:“我杀了一个!从后头莲池里跑出来一个小子,跟我撞了个脸对脸,还想逃,我就……”

    说着,他比了个砸西瓜的动作:“哐,给了他一石头,还扒了他的衣裳!”

    疤脸摸摸下巴上的火烧疤。

    这几天来新的灾民不少,来投靠阿大哥和阿二哥的起码十来号人,他也没留心,这群人里有没有这个半大小子。

    他说:“行,干得不错。哎,你说的洞在哪儿?”

    封如故一指水源处:“那儿!”

    “带我去看看。”疤脸拍拍他的瘦肩,“说不准还有人从里头往外爬呢。万一跑了活人出去,报了官,大哥和二哥就没法说他们家先不仁义了。懂不?”

    封如故扯出一个笑脸:“懂。”

    疤脸被他带到水边,四下张望:“你说的那小子呢,不会没死,跑了吧?”

    封如故说:“怎么会,我把他扔下池子里了,喏,你看,就在那儿泡着呢。”

    “哪儿?”

    疤脸顺着封如故手指的方向看去――

    封如故在他身后沉默地高举起石头,以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臼的力道,把石头砸上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的脑袋发出了西瓜被破开的咔嚓脆响,身体一软,就要往池子里栽。

    封如故一把揪住了他,把他缓缓放平,尽量悄无声息地扒下了他满是补丁和虱子的衣裳,看也不看,胡乱披在自己身上,系好腰带,随即鱼似的滑入池塘,经由小洞,重新回到了已被彻底攻占的封家庄园之中。

    他谨慎地在枯荷间露了个头,确认了刚才追杀自己的人没有守在岸边,才从侧面悄悄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