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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少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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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的封如故是被一股浓重的水腥气熏醒的。

    他小声嘀咕:“浮春, 把鱼缸的水换一下……”

    话一出口, 他一个激灵, 倒先醒了来,翻身坐起, 待起了身, 才顾得上捂住疼得几欲裂开的脖子,痛得吸气不止。

    ……他脖子疼, 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戴了一副头面, 那头面珠翠纵横,金丝缠缚, 金丝穿着红榴籽似的红宝石, 一串串半覆住面容, 随身而动,摇曳生姿。

    大金大红的配色本是俗艳无比, 但这是封如故特地为如一量身定做的,说他通身气质太过清冷, 如果没几件像样的艳丽首饰衬着,单坐在那儿,不像是等丈夫的新嫁妇,倒像是在给丈夫守灵。

    现在这玩意儿上了头,封如故才晓得这金冠加上红宝石, 总共有多少分量。

    封如故被压得落了枕, 一面活动着脖子, 一面四下里张望。

    他在一间潮湿至极的山洞里, 洞中光线昏暗,只靠一双晦暗的龙凤喜烛勉强支撑着一点光明,霉烂气息极重,像是虾头和死老鼠在咸菜缸子里腌制了半个月后揭开盖子的味道,熏得封如故失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小洞中倒是五脏俱全,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镜框在这浓稠的潮湿气息里泡得泛了铜黄,镜面也被磨损了一大片,从中映出的人影宛若鬼影,模糊走样,简直像是舞台上的皮影。

    木制梳妆台式样还算不差,只是缺了小半条腿,残缺地立在那里,像是个断了腿的美人,木头上有被泡浮的软木皮。

    这小洞内的陈设,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废品,又粗手粗脚地拼了个框架出来。

    封如故躺着的这张床根本没有床腿,只是在一片薄棺材板上添了两床潮漉漉软绵绵的褥子。

    封如故忍着脖子疼,从床上爬起。

    鲜红的、滚镶着银边的襦裙直接拖到了地面,封如故只得提着裙摆,一步步移到了镜前。

    ……镜中映出了嫁衣如火的封如故。

    封如故原先的新郎服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连双袜子都没留给他。

    现在他身上的,是如一那团火似的嫁衣。

    花钗礼衣、耳珰绣鞋,一样不差地穿到了他的身上,红榴似的珠帘头面覆在他的眼前,更显得他眼波泛泛,肤色如雪。

    目前的情况倒也分明。

    ……他被那根人柱绑了来,做了新娘子。

    身处险境、犹不知性命是否可保的封如故呆望着镜子,欣赏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真他娘的好看。

    一道脚步声从洞外传来,幽幽地踏在地上,踩出唧唧的细弱水声,像是水鬼缓缓而来。

    封如故在瘸了腿的梳妆台前坐定,把自己耳上的琉璃耳珰往下捋顺,又把被水雾沁湿的黑发抖得更散,半湿地披在肩上。

    来人站在跳动的烛火间时,封如故也回过了脸。

    二人一齐怔住了。

    来人穿着原本封如故穿着的新郎服,那衣服对它来说实在太大,绊手绊脚的,待它回过神来,它跌跌撞撞地冲到梳妆镜前,再次细细打量了封如故一番,继而面上浮现出喜色:“我就知道这件衣服适合你!”

    封如故也回过了神。

    ……这将自己掳走的人柱,怎么变作了他家小红尘的模样?

    不过,她的身量矮了不少,面容也失了本体的清冷,活脱脱是一个二八怀春的如一居士。

    见状,封如故有点想笑,便笑开了。

    笑颜入目后,少女如一看得几乎痴了,蹲下身来,仰脸看他,并轻轻捉住他的衣带,脑子里乱哄哄地响着各样的声音。

    “这床不好,这梳妆镜也不好。”

    “以后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水洞给他住。”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哥哥们和小七。”

    “将来孩子还是要两个……不,三个更好。”

    在少女如一脑中迅速计划着自己与眼前人的下半生时,封如故提起拖过脚面的长裙裙角给她看,埋怨道:“……你管这叫‘合身’?”

    少女如一羞涩道:“这身衣服长了些,但是,你穿,真的适合。”

    封如故悲愤地想,适合个屁。

    我平时都是放右边的。

    封如故现在宛如被土匪抢入山中强作压寨夫人的黄花大闺女,他在思索,自己是应该宁死不屈,还是该曲意逢迎。

    毕竟不知道师兄和小红尘需要几多时辰,才能寻到这鬼知道是在哪里的臭水沟子里。

    那头,身着男装的少女却是十分主动,把下巴枕在了封如故膝头。

    封如故的唇角跳了跳。

    他年轻时,一时兴起,也曾将他家小红尘扮作玉雪可爱、扎了小辫子的姑娘家家,在他羞得手背都发了红时,笑眯眯地强行抱着他上街,找了一名画师,绘下了“父女”二人的面容。

    直到如今,这绘像还存在“静水流深”的小橱里。

    封如故曾无数次期望小红尘能学会撒娇,但直到现在,封如故才发现,这张脸着实不适合撒娇,就适合摆出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端庄样子,然后被自己亵玩得红意弥漫。

    少女如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如故答:“封如故。”

    少女如一笨拙地同他套近乎:“是哪三个字?”

    封如故在湿漉漉的梳妆台上写下三字,封、如、故,字字深暗。

    少女如一努力装作自己认识字:“好字。”

    封如故:“好在哪里?”

    少女如一镇定点评道:“写得很……大。”

    封如故又笑了。

    少女如一壮着胆子:“你不怕我?”

    封如故:“我为何要怕你?”

    少女如一:“你见到过我的……那个样子。我每次喜欢新郎官的时候,和他们快乐过,就想带他们走,可他们一看到我和哥哥们,就给吓死了。”

    还没等封如故说话,少女如一就莫名地赌了气:“你要是怕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封如故理着耳环穗子:“我见过这世上顶坏的东西。你们嘛……还排不上前三。”

    少女如一一时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只觉悲喜交集,抗议道:“我们不坏。”

    封如故:“为什么这么说呢?梅花镇因为你们,连婚仪都办不了。”

    少女如一直愣愣望着封如故,涂了些蔻丹的嘴巴微微一撅:“……可我也想嫁人。”

    “嫁一回,还不够?”

    “我要嫁一个喜欢的人。”少女如一执住他的衣带,“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喜欢你。”

    “好看就能嫁?”

    “不然呢?”

    “若我是坏人,要送你去死?”

    “我不怕。”少女如一道,“我现在就是死的。”

    “若我想要叫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灰飞烟灭呢?”

    “什么是‘灰飞……烟灭’?”

    “就是死得连个渣都不剩。”

    封如故灵力全无,和普通人全然无异。

    若是换了旁人,根本没有这样的狗胆敢和一个怪物的七分之一这样叫板对杠。

    但他却心平气和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像是根本不畏死。

    “这是你的心愿吗?”少女如一听他说了这许多残酷话语,既不动怒,也不伤心,愣生生道,“那么我愿意。……只是,你不要害我阿大阿二阿三哥哥,小四小五姐姐,还有小七弟弟哦。他们没同意要‘灰飞烟灭’,可我同意。”

    封如故注视着这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却连性命都可以拱手出让、一片痴心的小怪物,一时无言。

    少女如一看他,越看越喜欢,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圆房吧。”

    封如故:“……”

    封如故:“圆了房,我就会被你睡死了。”

    少女如一理直气壮:“不会。那些男人都是被我吓死的,不是睡死的。”

    封如故比她更加理直气壮:“我身体虚弱,是会被当场睡死的那种。”

    闻言,少女如一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相反,她更加怜惜这个人了。

    但她有些为难:“可那些男人都跟我讲,结婚最重要的便是要圆房。”

    封如故眼睛一转:“我有办法。……有纸吗?”

    少女为他寻来的纸也像是在水里浸过,黄纸纸面上尽是浆坏了、染皴了的疤痕。

    封如故蘸了一点臭墨,一本正经道:“男女之事,未必要合欢。我粗通一些阵法,如今画一道干柴烈火符与你,只要我们两人各握一张,躺在床上,便算是圆房了,周公和月老也都认的。”

    这一通胡言乱语,哄得这少女开心不已:“好好,你快画。”

    封如故并不下笔,望着少女喜悦的眉眼,打探消息:“需得你的名姓,干柴烈火符才能奏效。”

    少女雀跃道:“我叫小六。”

    封如故:“这不能算是名字。”

    少女不解:“可这就是我的名字呀。”

    封如故:“起码得有姓氏吧。”

    少女皱着眉低下头,和自己身体里的诸位姐姐哥哥弟弟轮换着用同一张嘴,唧唧哝哝地交流一番,也没能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她索性一拍掌,指着自己这张脸道:“你就用他的名字嘛。他的名字现在归我啦。”

    封如故应了声好,提笔认认真真写下“游红尘”三字。

    不多时,两张黄纸完成。

    少女凑了上来,观赏这所谓的干柴烈火符。

    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

    火柴柴柴柴柴柴柴柴火

    火柴封如故游红尘柴火

    火柴柴柴柴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

    少女只觉得这符画得很是工整,欢呼一声,攥了一张在手,欢欢喜喜地拉着封如故,上了那棺材板,准备圆房。

    封如故仰面望着那冷臭的石洞顶,身侧躺着一个满怀幸福的小怪物。

    这番周旋,封如故已确认打消了她的全部疑虑。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了口。

    “昨天晚上,我听几个年龄大的老人,讲了一个和梅花镇有关的故事。”封如故侧过脸来,“我现在想听听,你们会怎么讲这个故事。”

    少女沉浸在丈夫不会死去的幸福里,觉得自己现在和普通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自是言无不尽:“什么故事?”

    十六年前的夏日,梅花镇中打捞起了一具浮尸。

    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是失足落水的异乡客,便随地埋了。

    孰料,不久之后,梅花镇周边河道起了水灾,几成泽国,流民逾千。

    城里起了瘟疫,尸臭盈城,黑夜里,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倒下来;白日里,一车车的死人被拉出城去。

    梅花镇里只跑掉了一小半人,其他的,被附近的州府派人围住,不许得了瘟疫的人往外跑,免得将瘟疫传到州府。

    那场灾难,绝后不一定,但绝对算是空前。

    后来,一名修士路过此地,目睹了三车尸首从身边经过后,痛心疾首,誓要解梅花镇之厄。

    他说,远远便见梅花镇中黑气冲天,此地必有水中恶物作祟,八成便是魔道。

    他在镇中住了三日,作法驱邪,说要找出解困之法。

    孰料,三天之后,他提了桃木剑来,找到镇长,说要走,唬得镇长以为自己招待不周,连连祈求他留下。

    也有其他镇中耆老疑心,这是个假道士,肚子里没二两香油的东西。

    面对众人质疑,道士一脸不忍,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耆老们已经快被死亡吓疯了,既知他不是没有法子,忙问:何解?

    道士娓娓道来。

    原来,镇民们当初埋下的尸首,是一名善布阵法的魔修。

    他或是与人斗法落败、死在了河里,漂到了这里来。

    此魔修身上怀有恶法,简单来说,便是“死阵”。

    若是自己身死,必然将诅咒因地制宜地散布开来。

    梅花镇多水,是以这诅咒,落到了“水”上。

    梅花镇的主事人们听到事情如此之邪,被唬了个魂飞魄散,连声询问道士,是不是把尸体挖出来就能解了这咒了?

    道士摇头:“想解此恶法,唯有‘人柱’一途。”

    何谓人柱呢?

    人柱,乃是以活人祭祀之术。

    梅花镇崩溃的河道共有七处,因此,要在镇中寻到七名土生土长的婴孩,以“加官”之法先进行处理,再将躯干钉在风水大穴上,以至邪镇至邪,方可解灾。

    镇里的主事人聚在一起商量,说,杀孩子,这是造孽;不杀孩子,是造更大的孽。

    镇长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孙子从屋中抱出,眼泪也没掉一滴:“这孩子算一个。还差六个。”

    做这种事情,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就不必假惺惺地流泪了。

    等他自己死后,他有的是时间为孙儿赎罪。

    镇长抱着自己的小孙子,去悄悄找了镇中几户刚有孩子出生的人家。

    有的人家,觉得死了孩子还能再生,自己死了就再没孩子了,便交出了孩子。

    有的人家,痛哭一场,万般不舍,想到镇中这许多条人命,还是颤抖着把孩子抱给了镇长。

    很快,七个孩子被送到了道士面前,从八个月到刚出生十来日,各不相等。

    道士一甩拂尘,叹道:“善哉,悲哉。”

    他抱起一个最大的孩子,往东南方向去了。

    这个孩子便是阿大。

    小六则是第六个被“加官”贴上脸的孩子,故而得名“小六”。

    加官,是用一层层吸饱了水的糙纸盖在人的脸上,直至人无法呼吸,是一种极富耐心和残酷色彩的酷刑,还要赋予“加官”这有点吉祥气息的名字,更显得诡异。

    七个孩子被钉入风水大穴中后,梅花镇的堤坝再也没有垮塌过。

    镇中大多数人至今不知道,十六年前梅花镇的灾是谁解的,又是如何解的,直道是上天保佑。

    但有人提出了异议,说上天弄死了梅花镇小半的人口,才想起来保佑?

    有人说,梅花镇解灾,是那名姓杨的道士的功劳。

    但有人道听途说,传他用了不大光彩的方法,才解了灾厄,也不大值得尊敬。

    一场大灾,消解了许多人的信仰。

    后来,镇中人少有求神拜佛的了,他们只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在每年清明和中元两节,真心实意地祭一祭鬼。

    多年之后,知悉当年真相的,一个接一个去了。

    年轻人则根本不知道,梅花镇的河边,曾埋着七个死孩子。

    只剩下几个经过当年之事、决定要杀婴来保镇中多数人性命的耆老,在中元节时分,坐在河边,剥着毛豆,用昏花的老眼看着年轻人们放灯庆祝,等着某日自己死去,业报到来。

    那日放灯时,与封如故交谈的正是他们。

    他们说得不很多,只说,梅花镇中曾有水灾瘟灾,一名姓杨的道士救了他们,但也让他们背上了罪,犯下了另一桩大错。

    现在,从少女小六的口中,封如故得知了更多的事情。

    自从他们被钉在风水之地后,他们就蒙昧地开了智慧。

    因此他们从婴孩时期就开始记事。

    但他们的记性实在不好,记得的少,忘掉的多,所以始终是迷迷糊糊的。

    他们共处在杨道士画出的阵法之上,也算是一家人,很快便彼此结识了。

    从小没人教养他们,他们也无法从被禁锢的地方脱身,只能艳羡地看着历代星辰从他们头上流过,看着其他孩子笑闹着从他们的头顶踩过,看着一台台花轿从附近的桥上走过。

    他们的身体在风水大穴上温养着,渐渐养出了一身奇异的力量。

    后来,人柱长大了,

    几个小孩子越来越向往自由。

    最后,是年岁最大的阿大想了办法,让他们的魂灵从被钉子钉着的地方硬生生挤出去。

    挤是挤出去了,他们也都变成了细长怪异的模样,走不动路,需得七个纠缠在一起,才能勉强彼此支撑着,在镇中晃悠。

    得了自由的几个年轻孩子,蹦跳跳地在梅花镇穿街过巷,对这热闹的花花世界,没什么恨,也没什么怨。

    他们死得太早,还没习得这样高深的情绪。

    在小六口中,他们的阿大负责照顾其他人,是个老好人。

    阿二是他们中间唯一认字的,曾溜去私塾,在窗下偷听了一段时间先生授课,很喜欢赋些乱七八糟的打油诗。

    阿三总是对着街面上的肉包子铺流口水。

    阿四和阿五生前是表姐妹,关系天然亲厚,还总不带小六玩儿。

    小七胎里不足,脑子不大好,但却是个色鬼胚子,很喜欢亲近好看的姑娘。

    这群腐烂却善良的小怪物们,在无意中,做出了一件极恶的事情。

    ……

    封如故侧过脸问她:“为什么要在新娘脸上盖‘加官’?”

    小六问:“什么是‘加官’?”

    封如故在脸上轻轻比划了一遭。

    小六便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下了头去,小小声道:“她不是死了嘛。死人脸上都要盖那个……一层一层的纸的。就像我们以前,脸上都盖了,后来那纸长在我们脸上了,撕不下来,只能连着脸一起往下撕。这难道不是安息的意思吗?”

    新娘与小七发生了关系,阴阳相冲,女子更是体弱,是以承受不住,在欢好之中一命呜呼。

    于是这群惹了祸的小怪物,自以为是地用新房里准备的红纸盖住了她们含笑的脸,以给她们求一个安息。

    将他们藏起来后,小六李代桃僵,坐在床上,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爱人,并在□□好后,现出本相,想带走自己的丈夫。

    但本就在一场欢好中被榨得心血皆尽的男人,在见到人柱后,无不惊骇而死。

    于是,周而复始。

    封如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之前,为什么不出来?”

    少女小六满怀憧憬地一手握住她爱人的手,一手握着那干柴烈火符,天真道:“因为我看到他们结婚。……他们都是十六七就结亲了。我也十六了,我想要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