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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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姐姐把观尘镜放回到我手里,略显担忧地对我说:“居月,爱上一个凡人终是不妥当。”

    我小心地接住观尘镜,又看了看凡间那牵我梦魂的秀逸少年,抬头对居云说:“姐,我知道历届天女下凡的结果,可我喜欢上他了,我不怕。”

    居云像一朵蔷薇花被凉露浸了浸,无奈一笑:“居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咱们的父君母后比历任天帝天后都开明,于婚恋,他们从未过多干涉过咱们的心思意愿。只是凡人生命有限,他若有一天亡故了,你怎么办?”

    我蹙了蹙眉毛,对居云道:“若是喜欢,便不能顾及太多。”

    居云脸上的表情仍如淡云遮月:“我观这凡人公子模样虽是清逸无双,却不似深情之人。居月,你还是再斟酌斟酌。”

    我淡定答向姐姐:“我不想错过。”

    居云强敛住忧虑,又疑疑惑惑地对我言道:“我看那公子的眉目,倒与干臣有几分相似。”

    我略略惊骇,再细细一想,对居云说道:“确有几分相像。”

    “可是,”我半垂下眼睑,望住居云那珊瑚红瑞草云雁广袖朝霞纱鸾衣说道:“皓羽玉树临风、温文清雅,干臣岂能与他相比!”

    居云偏过头,珊瑚蔷薇花簪子在芙蓉髻里闪了闪,对我沉吟道:“干臣一去西海五百年,竟不曾回来看你”我无所谓地淡淡一笑:“作了西海龙王,自然逍遥得很。”

    顿了顿,我对居云坚定又真诚地恳求道:“姐,你得帮我!”

    居云无奈笑道:“罢罢罢,我这当姐姐的就帮你做一次媒!”

    言罢居云已站在沉香木透雕凤凰戏牡丹画案后,提起青玉云凤杆孔雀毫画笔,着了丹青,在四尺粉白地云纹暗花熟宣上将一幅画卷一挥而就:画上是一座花园,百花吐艳中有一块仙气飘萦的奇石,山石前有一架瑶琴放在琴案上。

    画毕,居云对我说:“那凡人也不过几十年的寿命,人间一年仙界一天,你走几十天,我帮你在父君母后面前遮掩便是。若有急事,我便用传音香告诉你,你不可耽误,即刻回返九重天,应了急你再回去就是了。”

    我对居云说:“谢谢姐姐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不放心就在观尘镜里看着我便是。”

    居云扑哧一笑:“谁爱看你们那点子好事!”

    听居云唤我和皓羽“你们”我心头一阵温暖。

    随即居云已幻化成月下老人,对我笑道:“凡人最相信月老了,我化成月老为你们撮合想必奏效。你且到这画上来,作势弹琴,我把这画交给你那心上人即可!”

    我便飞到那画上,作抚琴态。

    居云对着画中的我由衷赞道:“居月容颜倾国,果然六界无双!”

    不等我作答,居云已将丹青卷起,持在手中,转身向那滚滚红尘飞去。

    凤无意兮龙有情

    我在画中,听着风声掠过,想着皓羽,仿佛有一块蜜糖在口中甜甜溶化。我昨日在观尘镜中看到凡间佸城的元宵灯会甚是热闹,满城的街衢彩灯映月、银光雪浪、火树银花,在彩衣丽袖的观灯人群里,我一眼发现了万俟皓羽。说来也怪,我第一眼看见皓羽时,仿佛觉得自己早就认识他。可细细回忆了一下我见过的男仙,却没有一个和皓羽风格相似。皓羽十六七岁,白衣素袖,神秀情清。他那双幽不见底的眸子确和干臣有几分相像,可是皓羽超然出尘,淡定飘逸,与干臣那浑厚森利的风格有天壤之别。

    可我终是害怕一见钟情有疏漏之处,于是干脆私下凡界一年,也就是仙界一天,隐了身形,一直在皓羽左右。没想皓羽人品端方,美玉无瑕,一心苦读圣贤书,立誓考取了功名再娶妻成家。

    我便又回转九重天,请姐姐居云帮我撮合,更求居云在我私下凡界时,帮我在父君母后面前遮掩。

    居云虽然答应了我,但她其实很不放心。想着适才居云又提起干臣,我不觉颦了颦眉毛,六百年前的一段早已被我遗忘的往事,不知为何又袭上心头。

    话说六百年前我五千岁的时候,母后再不能让我继续同她一起在瑶池居住。五千岁是神仙成年的年纪,五千岁的皇子或公主需另辟宫室,不能再与母后同住。更何况瑶池只是母亲的别院,母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天帝的寝宫绝尘殿与父君同住。姐姐居云四千五百岁时就已经移入蕊珠宫单独居住,我到了五千岁还住在瑶池,难免让人笑话。

    只是我生来羸弱,五千岁了,看起来却还是凡间女儿十二、三岁的模样,父君母后皆疑我有不足之症。同样是父母的女儿,姐姐的真身是朱雀凤,化成人型丰盈绮艳;我的真身却是青鸾凤,化出人型纤纤袅袅。父母见我五千岁了还是弱柳扶风幼莲照水的模样,哪里放心让我独住一宫?虽然他们不得不依着规矩让我迁出瑶池,却随即将我移入蕊珠宫,想必有姐姐日日照顾着我,父君母后还能放心些。

    同样是天帝的女儿,居云和我性情迥异。于穿戴,姐姐偏重丹绛,我喜欢青碧;于姿容,姐姐盈润婉丽,我澄澈纤素;于修炼,姐姐从不怠慢,灵力甚高,我却懒散得很,全无心思背诵那样经决颂咒,素日里只喜欢看凡界的话本子,看累了就弹琴解闷儿。

    父君母后知我成不了气候,对我从不苛求。只是一样,他们对我身体羸弱着实放心不下,更不能袖手旁观。

    有一日父君竟亲手赠我一柄宝剑,说此剑是他令戎器司专门为我打造的,且父君亲自向这宝剑注入了灵力,我可不废吹灰之力就用此剑诛仙斩妖。母后还为此剑取了一个极清艳的名字:洗霜剑。

    父君母后当然知道把洗霜剑赠与我是浪费资源,若能真地诛仙斩妖,我便不是居月了。他们令我习学剑法,只为让我强筋健骨,除去羸弱。

    我却不以为然,只将洗霜剑扔在我那沉香木雕百花纹大床下,继续每日攻读凡界的话本子。

    可是有一日我必须得去习学剑法了。

    那日居云急急踱至我的寝室,对我说父君见天猷元帅干臣最近军务并不繁忙,便请干臣至蕊珠宫向我传授剑法。现在干臣就在蕊珠宫前殿等候。

    我攒了攒眉毛。

    自天蓬元帅被打入凡间,天猷元帅便是九重天上真正手握重兵的兵马大元帅。凡界传说天猷元帅肩生四臂、项长三头,却不知就算是天帝也是交替轮换的,更何况天猷元帅?自有天元以来,天猷元帅的人选也不知换了多少,肩生四臂、项长三头的那个早不在位了。眼下这位天猷元帅名唤干臣,不足万岁,说是年轻有为,少年老成,很得父君倚重。

    我还听说干臣的真身是一条骊龙。骊龙是在龙族里最不入流的一种黑龙,且六界中这种龙的数量极少,据说六界中成仙的骊龙只有干臣一人。骊龙生性凶猛暴戾,是我最讨厌的一种龙。但听说每条骊龙颌下都有一颗骊珠,骊珠凝聚了天地灵气和骊龙本身的灵力,是六界中不可多得的奇宝。

    早闻干臣的剑法六界无双,只是让这位日理万机剑无敌手的天猷元帅作我的剑师,真真的大材小用。

    我并不知道父君母后除了让我习学剑术除羸去弱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打算。姐姐居云早已和玄武执明神君两情相悦,他俩人成亲是迟早的事情。可父君一向倚重干臣,若父亲欲招干臣为婿,我却不愿作那个牺牲品。

    我强吐了口气,哪有心思去寻洗霜剑,只携了一卷话本子,随着居云向前殿兰心阁走去。

    那日我并未用心梳洗,只用三支绿玛瑙斑竹叶小簪子别住织云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家常水碧色竹叶纹鹂羽纱鸾衣。

    待我进得兰心阁,却觉有两道幽深的目光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迎着那目光望去,看见一霎间那人脸上的表情已由倨傲不耐变为惊愕。

    他身材伟岸,头束嵌宝墨玉冠,身着墨黑暮云纱金丝蟒袍,腰间挎着的,想必就是那六界闻名的问天剑了。他黑曜似的眼睛如深潭般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深不见底。

    他望住我的眼神惊愕之情,竟掩不住在他周身蒸腾的沉雄凛冽之气。

    居云曾告诉过我,类似于干臣那种惊愕的表情叫惊艳。无论那种表情被称作什么,我对那样的表情还是很熟悉的。这天上地下修成男身的神仙妖怪,初见我的表情仿佛都是那样。怎么说呢,就仿佛是我在饥肠辘辘时,突然看见一品我最爱吃的燕子糕的表情。

    然而干臣并不像那些男仙男妖,忌惮着我公主的身份,无论是惊愕还是惊艳都只敢悄悄眄着我。干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全不顾君臣有别。

    这人很是讨厌。

    终是居云打破尴尬,对干臣说这是舍妹。

    那天猷元帅这才抱拳向我沉稳说道:“干臣见过居月公主。”

    居云离开以后,我只觉得周身不自在。想了想,我一面向白玉雀戏海棠坐墩坐去,一面向干臣下了逐客令:“我不想习剑,元帅还是请回吧。”

    干臣却无半丝尴尬,竟微微一笑对我说道:“公主不想习剑也不妨事,只是天帝令我来传授剑法,不待够了时辰,我是万万走不得的。”

    言毕他竟大模大样地坐在不远处的白玉双凤莲纹扶手椅上,接过仙婢递上的白玉茶盏,不紧不慢地品起茶来。

    我无奈,只得当他没在场,拿出话本子继续看起来。说是看书,却总觉得有两道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挥之不去。

    再没有比干臣令人生厌的人了。

    幸好干臣在天庭的时间并不多,他军务繁忙,平日里不是去巡视练兵,就是去平叛戍边。只是他在天庭的时候总不忘记来折磨我,打着传授剑术的幌子没完没了地在蕊珠宫喝茶,我虽讨厌他,却因着父君的旨意,不敢随意逐客。

    干臣在兰心阁的时候,我便兀自坐在一旁看话本子,并不与他说话。

    就这么过了好长时间。

    但是我终是年少好奇,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主动问他:“听说你是六界唯一一条得道的骊龙,都说骊龙真身颌下有一颗骊珠,是真的么?”

    干臣见我主动对他言语,立刻眉开眼笑,身上的戾气扫去不少:“是,那骊珠是六界奇宝,聚了天地祥瑞和我一半的灵力。若是凡人得了,亡者能起死回生,生者可长生不老。”

    我更好奇:“可否一看?”

    他二话不说,以袍袖掩口,随即吐出一颗核桃大的珠子放在手上递给我。我接过宝珠仔细看来,那珠子乌光熠熠、瑰丽璀璨、仙气缭绕,放在手心里还带着干臣的体温。

    我没心没肺地对干臣玩笑道:“这珠子甚有趣,不如送我吧。”

    言毕,我竟听见干臣激动的声音:“居月,你便是要我那七魂七魄,我也给你!”

    我一哆嗦,神仙都有七魂七魄,我要他的魂魄作什么?再说,他怎么称我居月而不是公主?这人也太狂妄自大了,还真把自己当师傅把我当徒弟了!

    于是我又把骊珠还给他,轻描淡写道:“那我可当不起。时候不早了,还请元帅早回帅府。”

    之后我转身离去,却觉得身后的天猷元帅仿佛被冰霜冻住,再难移步。

    就这么过了十年。这十年我一招剑法没学,蕊珠宫的茶却不知被干臣喝了多少。

    十年间我对干臣的厌烦始终如斯,干臣却若无其事,一有时间便在兰心阁里品茶。

    最终有一天,绝尘殿的一位仙侍来传口喻:父君母后明日要看我演练剑法。

    这可端的急了我一身薄汗!我二话不说,一柱传音香把干臣唤来。

    干臣来得甚快,他竟扔下校场那十万天兵不顾,眨眼间将云头落在兰心阁外的庭院里。

    他也好似十分焦急,对我说话时的心疼口气似乎把他浑身的刚硬森利柔化了许多:“你这丫头,好端端地来教你剑法你不学,现在你父君要检查功课急了吧?”

    我那时也懒得再计较他不称我公主,只催他挑简单的招式赶紧传授一二。

    干臣果然教了我几招花架子剑法,什么天女散花、西子捧心、嫦娥望月之类。

    我依势比划了几下,竟然觉得不难,好似那几招剑法就是专门为我量身打造的一般。

    于是我甚是开怀,对干臣说:“看来习剑不难,要不然就是我很有这方面的天分。”

    干臣噗笑了一声,竟温存向我说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心无灵犀,这些招式都是我专门为你筹划的。”

    说罢,他竟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紧拥的力道让我喘不过气来。

    对于干臣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只觉得干臣太目中无人了。他一介臣子,竟敢对我动手动脚,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我努力甩开他的桎梏,却如蚍蜉撼树,哪里甩得开!我怒扬起脸,看见干臣深邃的眸子里一霎间映出我脸上憎恨厌恶的表情。我愤然向他喊道:“你放开我!我讨厌你!”

    干臣被我的言语和表情刺了一个激灵,只趁他愣神一松手的时候,我迅速逃离了他坚实的怀抱,急步离开兰心阁。

    第二天,我拜见父君母后的时候,并未展示那几式剑法,只向他们慷慨言道:“请不要让干臣再来蕊珠宫!”

    却见父君叹了一口气,母后满目惋惜。

    之后的九十年里,干臣再无迈进蕊珠宫门槛的机会。

    可是说来也怪了,只要在干臣没有在外执行公务时,我出门的时候总是能遇到他。他还是那么缄默,只是在不远处望着我,坚毅的脸上满是落寞。

    我只当没看见他,一如继往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五百年前的一天,我私下凡间化作一位公子,到一处学堂里听诗。回来的路上却在路过南海时遇到了麻烦。

    南海一只修炼多年的海怪发现了我的行踪,他竟用一股龙卷风卷住我,让我不得脱身。我努力反抗、奋力脱逃,却徒劳无功。我素日不思修炼,灵力根本不能与那只老水怪相提并论。我生生被缠在南海水怪的龙卷风里,眼看就要落入他的掌心。

    千钧一刻之际,干臣竟出现了。他一把将我从龙卷风里捞出,又一个霹雳将那万年水怪碎为齑粉。

    我真的被惊吓得不轻,竟任由干臣抱着,一路飞回九重天上。直到干臣将云头落在蕊珠宫门口,我还在微微哆嗦,眼睛也朦胧起来,似有珠泪盈睫。

    恍惚间,我听见干臣向我耳语道:“居月,到家了。”

    我一怔,不等反应,干臣湿热的吻已向我的唇齿席卷而来。我的意识仍然朦胧着,任他的唇齿与我的缠绵了一阵子。偏我侧了侧目光,一眼瞥见蕊珠宫的青玉飞檐琥珀瓦,我忽觉心神一派清明:这干臣,他,他竟敢在我蕊珠宫门前不顾君臣之礼,更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强行与我亲近,他也太放肆了!

    我用尽全身气力,骤然抽身腾云而起,直向绝尘宫奔去。

    我对父君切齿说道:“我再也不要见到干臣!”

    父君未曾答言,我却听母后说道:“你这闺女,情窦未开,真真的糊涂!有干臣那样的孩子护着你,有什么不好!”我真不知晓父君母后喜欢干臣什么。

    可是,我的愿望终究还是实现了。

    没过几天,西海水君的庶子弑父夺位,叛逆谋反。父君派干臣赴西海平叛,干臣果然不负帝望,迅速剿灭叛军,活擒弑父庶子。平叛之后,父君直接封干臣为西海龙王,镇守西海。

    事后,我曾向居云胜赞父君:父君甚是英明,遣干臣平叛并擢为龙王水君,真真的人尽其才龙尽其用,又将干臣支离天庭,让我落个清净!

    居云却险些没啐在我脸上,并由衷感叹我的不开窍。她说擢干臣为西海龙王确是人尽其才,可父君母后也可怜干臣白受相思之苦,遂帮他找个安静地方,以便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后来的五百年我再也没有见到干臣。

    其实西海每隔三五日就会送奏折至父君处,干臣也按时回返天庭朝见父君,但他再没打扰过我。我,也很快忘记了他。

    直到刚才离开九重天之前,居云提起干臣,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才又在我的心神中清晰起来。

    人间一梦鸳枕寒

    忽听居云低低说了句:“到了。”我立刻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居云仿佛已经翩然落地,并用老年男音说道:“万俟公子,小仙月下仙人,深夜讨扰,不胜惶恐。”

    只听有书卷劈啪落地之声,然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皓羽惊恐惶惑的声音:“月月下老人?不知上仙深夜瑞临寒舍小生有失远迎不知上仙有何贵干?”

    我暗想:居云一定把皓羽吓得不轻。

    又听居云从容答道:“本仙至此,只为赠与公子一幅丹青。”

    有我在其中的那幅画好像被递到的皓羽手里。

    画卷慢慢展开,似乎有两道清澈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正半抬着脸儿作势抚琴,身上的竹绿色流彩暗花百鸟朝凤雨云纱鸾衣仙袂飘飘。我把头发挽成了飞仙髻,发髻下方左右两侧插着碧玉嵌宝牡丹珠花和垂着东珠流苏的翡翠鸾凤吊钗,更有一对镂金嵌绿宝石倒垂莲耳珰与珠花长钗相映成趣。

    我只听居云向我密语传音道:“打扮得太过了。”

    我也密语传音回答她:“初次见面,不可怠慢。”

    皓羽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再一抬头,忽然失声说道:“老神仙呢?”

    我暗自愤然:居云走得也太快了,怎么没说把我许给皓羽为妻?

    不等我再寻思,皓羽已将丹青放在书案上,向着窗外深深一揖。

    随后,我听见皓羽长出了一口气,把画卷挂在墙上,半眯起眼睛望向我,仔细审视起来。

    他看着我,我却也悄悄觑着他:他只穿着净白的素缎中衣,漆黑亮润的头发只用一段帛带束在脑后。他负手端详着我,一双黑黝黝眸子因为凝神而显得更加清幽纯净起来。即便是装束简单,皓羽也清澈如雪山溶水,高远如碧空片云。

    倏忽间,我觉得他不像凡人,倒像个超然出尘的神仙。

    而这间屋子一定是他的卧室了——我瞥见他身侧垂着荼白薄纱帷幔的乌木大床。

    居云竟直接把我送到了皓羽的卧室里!她这桩媒作得倒还算称职。

    我正在寻思间,却听皓羽自言自语道:“这仙女倒像在哪里见过。”

    闻听他言语,我便不矜持。

    轻盈一跃,我已闲花落地般站到皓羽面前。

    我看见皓羽微凛了一下,随即倒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惊愕的表情在皓羽脸上维持了一会儿,他才失声向我问道:“你是谁?”

    我向他福了福身,温柔回答:“小女居月。吾乃九重天上天帝之次女,因爱慕皓羽哥哥多时,遂请月下仙人为你我撮合,今夜下凡唯求追随哥哥左右。”

    听了我的话,皓羽又惊惧了一会儿。

    之后,他好似生生地压下了慌乱,对我温和说道:“皓羽不才,承蒙仙子错爱。可皓羽只是一介凡人,无才无能无神力,无法关照仙子,更无福承受仙子错爱,还请仙子再作斟酌,回返九重天。”

    我一怔,听说先天帝七女紫儿私下凡间时,只把她那凡人夫婿董永被迷得魂魄出窍,誓死也要和紫儿不离不弃。可眼前这皓羽见了我,不但没有一见钟情,反倒劝我离开,这是何故?

    我按了按心里的诧异和失望,真诚问向皓羽:“皓羽哥哥,你让我回去,莫非是因我容貌平庸仪态俗劣?”

    皓羽一惊:“仙子姿容天下无双!”

    我便纳罕道:“那哥哥为什么让我回去?”

    皓羽便耐心向我解释:“皓羽不想庸碌一生,我早立下誓愿:先立业再成家;先考取了功名,再议婚姻之事。我已于去年入秋闱中桂榜得孝廉,只盼着三年后赴京入春闱参加会试出贡,得了贡士出身,再议婚姻大事。”

    我明白了,原来皓羽是想三年后通过会试,中了贡士以后再成亲。

    我松了一口气,对皓羽绵绵说道:“皓羽哥哥,男儿自有男儿志,我愿意等你三年。”

    皓羽微笑起来,漆黑的瞳仁好似把皎洁的月光勾进了屋子:“皓羽从未想到能得仙子眷顾,委实铭感五内。只是三年太久,可否烦劳仙子暂返九重天,三年后仙子若还记得皓羽再来人间,你我再议终身大事?”

    我只觉一块气团堵在胸口,闷闷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他还是想让我回去!

    沉了沉心情,我强压住失落向皓羽说道:“皓羽哥哥,我要陪在你身边等你三年!”

    皓羽仿佛皱了皱眉,似有一片薄云遮住了他清秀和悦的脸色。他思付了一番,勉强对我说道:“仙子若不嫌弃,那就委屈仙子了。”

    我立刻满心欢喜,对他说:“皓羽哥哥,叫我居月吧。”

    他对我风清云淡地一笑:“只是你这身装束太不寻常,麻烦你换一身简单的衣服,我明天也好在父母面前有个交待。”

    我说了句好,就施术把鸾衣变化成人间富庶人家女子寻常穿的湖绿撒花烟罗衫和水雾碧草百褶裙。我把发髻也绾成凡人小姑娘常梳的双环髻,不着首饰。

    随后他竟自去外间书房休息,把我一个人留在卧室里。

    第二天皓羽把我带至其父母处,只说我是他的友人送给他的一个丫鬟,因他看我第一眼时就觉得眼熟,就把我收下了。

    不出我所料,万俟老夫人见到我以后除了惊艳以外,几乎拉着我的手喜极而泣。因我曾隐形跟踪过皓羽一年,这其中的缘故我也是知道的。算起来万俟家也算是佸城数得着的大户人家,舞象之年的皓羽,已该有妻妾了。只是皓羽自幼性情清淡,从不与女孩儿接近。至年岁大了一些,便立志求取功名,一心攻读圣贤书典,不但言明不得贡士不娶妻,连贴身的丫鬟也不要一个。万俟老爷太太虽赞成独生儿子专心正业,却也为皓羽不近女子、无心娶妻生子忧愁焦急得很,更担心儿子是断袖。如今皓羽竟亲自将我领来,还说要把我留在身边,万俟老夫妇自然高兴得紧。

    然而对于我住下来,万俟老夫妇似乎比皓羽热心得多。皓羽为了专心读书,自己住在万俟宅最后一进窄窄的院落里。这一带庭院极狭窄,无厢房,只有五间后罩房。五间房中中间一间是明间,西次间是书房,西稍间是皓羽的卧室,东次间是琴室,东稍间本来是给皓羽的侍妾丫鬟设准备的卧室,之前无人居住,现在万俟老夫人就把我安置在这里。

    万俟老夫人亲自督着仆从洒扫东稍间,又给东稍间换了乌木雕花床,床上挂了荷粉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纱帐里铺了玉带叠罗褥,褥子上放了十香浣花枕,置了桃花叠丝衾。老夫人又着仆从搬来了乌木雕流云菱镜妆台,并亲自为我选了妆奁首饰衣裙等等。

    比起万俟老夫人的热心安置,皓羽却是不闻不问,只在书房里安静读书。

    待一切安排妥当,万俟老夫人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姑娘,皓羽这孩子性情有些冷清。你跟着他,真是委屈你了。可难得这孩子相中了你,把你留下,眼下先委屈你服侍他些时日,日后若真的你有情他有意,我们一定聘娶你作皓羽的正妻。”

    听了这些话,我简直哭笑不得:我在九重天上贵为公主,多少男仙争坐东床我都未曾放在眼里,如今为着爱慕皓羽,我竟作了他的丫鬟,这风水轮流转得真让人啼笑皆非!

    后来我便伴着皓羽读书。

    说是服侍他,其实并不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房间有人洒扫,衣服有人洗涤,三餐有人送来。我日日做的事情,不过是给皓羽磨墨递纸,他读书读倦了的时候给他弹首曲子,仆从把饭菜送来时我伴着皓羽用餐。

    皓羽待我淡泊温和,闲来与我聊天交谈时,虽亲切随和,但无半句亲昵言语。每每我含情脉脉地注视他时,他却只是埋头读书,并不接纳我的绵绵情意。每次我想拉拉他的衣袖或是揽一揽他有胳膊亲昵一下时,他总是不着痕迹地避开。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皓羽哥哥,你不喜欢我吗?怎么连拉拉手都不行呢?”

    皓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地微笑,清澈的声音也随着他的笑容向我流动:“居月这样的才貌,有谁能不喜欢?只是咱们说好的,三年以后我考中贡士,咱们再议儿女之情婚姻大事,对不对?”

    我略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皓羽哥哥,你能担保一定春闱得中么?若是未中,你我又如何?”

    皓羽的微笑仍如朗月清风:“你这小姑娘,还妨我不中不成?”

    我便连连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就算你这么辛苦地读书,参考时也难免有意外,更加之其他考生与朝中有人情关系,所以那春闱的结果颇难预料。不如考试前我帮你去盗了考题,或是那礼部官员阅卷时,我去向他们施一道迷魂咒,让他们选你入贡士榜,你看如何?”

    不待我话音落地,皓羽脸上的和风淡煦骤时阴云密布:“我虽一心成就事业,可从来做人清白做事干净,怎能以作弊求取功名!更何况我孜孜以求为的是真才实学,不是货真价实的官职名头,就是白给我也不要!”

    言毕,他竟背过脸去,只作读书,再不与我多说一个字。

    我站在当地,心里一片凄凉。本来我是一番好意,想助他得中春闱,我也能和他结发同心,谁知一言不和,竟被他泼了一盆冷水。

    至于作弊不作弊,我不禁止苦笑:别说在这凡间,就是在九重天上,不作弊哪里当得了官,当了官哪能不作弊。

    还有,皓羽想一身清白求取功名倒也罢了,只是他一门心思都在成就事业上,那么,我,到底在他心里有多少分量?

    皓羽并不是囿在书房里的书虫,他也时常出门探师访友,佸城名士的诗酒聚会他是常客。若逢年节,皓羽更喜四处游玩拜访,每次皆是尽兴而归。

    只是,皓羽从未带我一同出去过。每到他悄然离开人去楼空时,我只能对着庭前花木扶疏,听着梁上燕子呢喃,独自欷歔。

    我们神仙虽有神威灵力,但是于读人心解人情经营爱情这一方面,却和凡人无异。没有任何一个神仙能用法术求取爱情。

    我就这样一直伴着皓羽等着皓羽,满怀期待却又无所作为,眼看着杨柳堆烟之后是朱槿花残,耳听着乱蛩鸣壁之后是雪折梅枝,皓羽却永远对我温和着却疏远着。于我而言,他宛如镜花水月,美好却虚幻。

    转眼间又是元宵节,算一算我来凡间已经快两年了,而距我认识皓羽的那个元宵佳节,已整整三载。

    那晚皓羽先出去观灯,回府后又陪着万俟老夫妇及同族亲戚饮宴,闹到三更天才回房就寝。我把他扶到床上时,他竟脚步虚浮,口齿缠绵,满身尽是罗浮春的绵绵香气。

    我低头凝视这个欹在素枕上睡得不太深沉的少年:洁白的面庞如白玉雕就,漆黑的头发纷乱地散落在枕畔,浓密的眼睫低垂出令人神驰的温柔,温润的嘴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人就在身畔,他身上一阵阵飘散开来的罗浮春的香气让我薰然。这一刻,我怎么舍得离开?

    我俯下身,片刻之间纠缠住他的唇齿,同时默念一咒,他的素缎中衣和我的毂皱亵衣转瞬间褪去。

    皓羽初抬眼睫望向我时,眼底一片迷茫,似乎未能立刻认出我。待我继续与他纠缠时,他眼眸里的一泓幽潭骤然翻起惊涛骇浪,只听有人低吼了一声“居月”我便被翻到他的身下。

    似有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道洞穿我的身心,我不由自主地收缩着战栗着,却又且惊且喜地接纳着。

    荼白薄纱帷幔袅袅飘动,纱帐外的青铜鹤舞蕉叶烛台上的烛火荧荧闪烁,半明半暗却又忐忑不安。

    纱帐内似有云腾雾卷,又似有火树银花,起起伏伏中我们心跳和喘息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恍惚间,我仿佛觉得有骊龙跃渊、蛟龙入海。

    虽已跌入太虚,我却仍觉诧异:此时此刻皓羽好似换了一副性情,素日的清雅淡泊仿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雷暴雨般的热烈激荡。

    大开大合间,他似欲将我连骨带肉,尽数吞噬。

    素衾上落下了几点殷红,如几片绝美的玫瑰花瓣,无言地诠释着世间最极致的艳丽。

    也不知缠绵了多久,我们放开了彼此。

    我倦卧在枕上,看着皓羽一手支着半坐起的身体,一手扶额,他似恍惚迷茫了一阵子,半眯着眼睛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皓羽突然喑哑着嗓音向我惊怒道:“怎么会是这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做了什么?”

    他惊悚的声音犹如当头一棒,砸得我一阵战栗,炽烧的身心骤然冷却了下去。

    我定了定心神,期期艾艾地向皓羽问道:“皓羽哥哥,你你不是也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皓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就懒得再看我。他飞快地穿好衣服,又将我的衣裙递给我,示意我穿上。

    之后,皓羽似强敛住厌憎对我说道:“居月,咱们说好的,你等我先立业再成家,你怎么可以诱我破戒呢?!”

    随后,他不容分说将我拦腰抱起,疾步走出他的寝室,穿过书房明间琴房,走进我的屋子,将我轻掷在床榻上。

    注视着我惊惶无措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向我说道:“居月,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不可以发生!”

    言毕他拂袖而去,只剩我坐在床上,迷失在满室的黑暗之中。

    在后来的近一个月里,我们俩个谁也不曾再提起那一晚。他依旧安静地读书,宛如看不到我的深情痴心;我依旧安静地伴在他身边,身心疲倦。

    这一日见他读书读倦了,我便欲弹首曲子给他解闷儿,却忽听见居云燃起传音香,向我说道:“你怎么忘了母后生辰?速回天宫一日为母后庆生,应付了这一日你再回去找你那心上人!”

    我哪里敢怠慢,急向皓羽说明原委,告诉他我只去天宫一天,也就是离开他一年,人间一年以后我定回来,与他结百年之好。

    皓羽并不挽留,只嘱咐我一路小心。

    我却不放心,取下发辫上的一段红丝绳系在他左手腕上,对他说:“我给你系的丝绳是我的万缕相思,你是万万解不下来的。我不在的这一年里,你看见这丝绳,便可想起我,不会把我忘了。你一定等我回来!”

    皓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是那么清朗淡逸地对我说:“你且去为天后庆生便是,不必担心我。”

    我来不及再与他多言,就对他说:“我欠你一首琴曲,回来再给你弹吧”随即我便踏上一朵青云,直向瑶池而去。

    我在瑶池应付了一天,给母后祝寿,与各路神仙寒暄。中间居云曾悄悄向我纳罕道:“怎么不见西海水君?”不等答言,我只觉一阵恶心。居云见我神情有异,便问我:“怎么了?”我只得随口答道:“这广寒酿有些上头。”

    避开热闹,我拣了处清静水榭坐下来。我用手柔柔地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说道:“皓羽,我有孕了。”

    母后的生辰宴会一散,我便向居云辞别,然后又急急向那滚滚红尘飞去。

    龙凤呈祥返九天

    云头到了万俟宅上空,我不禁一愣:万俟合宅悬缟挂素,正房正院里满是僧人道士,齐齐地吟诵经文做水陆道场。

    我只觉头顶一个闷雷:皓羽出事了!

    我立即隐了身形进入灵堂,条案上供奉的牌位上果然镌写着皓羽的名字!

    我又到万俟宅其它院落里转了转,听到仆从们悄悄议论纷纷,才知道原来皓羽因月前参加会试未能榜上题名,竟绝望厌世,悬梁而亡。现在皓羽已经下葬,但今日是皓羽亡故的头七之日,遂万俟老夫妇请了僧人道士来,为儿子做水陆道场,继续超度亡魂。

    我再不徘徊,直奔皓羽的坟茔而去。

    我盘腿坐在皓羽的坟前,静默了一会儿,对着墓碑说:“皓羽哥哥,去年咱们分别时我欠你一首曲子,现在我弹给你听。”

    我扬手招来一架瑶琴,将琴放于膝上,弹指拨动琴弦,轻勾慢剔抹复挑,却是一曲木兰花: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曲声铿锵,并不缠绵悱恻,却是悲愤交加。

    一曲终了,我强按了按心中的幽愤,沉了沉起伏的胸房,对着皓羽的墓碑沉沉说道:“皓羽哥哥,你是个负心之人!我对你一片痴情,你却为了不能出贡就寻了短见抛我而去,难不成我在你心中,连个贡士身份都不如?

    “皓羽哥哥,放下我是九天仙女、姿容性情尚可不说,单凭我这几年对你的情意,又与你夫妻一场,你也不该撒手人寰舍我而去!皓羽哥哥,你欠我一个解释!我到底想知道,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皓羽哥哥,我若是凡人女子,只怕今生注定要作寡妇了,可我是神仙,救你还阳的办法不止一种,只是你这一次真地冷了我的心,你不想与我相守,我为什么要救你?纵是将你救活,你若还是一心功名利禄,成功还好,若再不成功,你仍然会觉得人生无望。

    “可是,皓羽哥哥,如今我身怀有孕,咱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算你不怜惜我,你也该给咱们的孩儿一个家!

    “皓羽哥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我这就想法子将你救活!”

    言毕,我长出了一口气,对着皓羽的墓碑盘算起来:

    救活皓羽的办法真是不止一种,最直接的法子是去一趟冥界,把皓羽的魂魄要回来。皓羽才去世七日,他的魂魄定未转世投胎,若是黑白无常行动慢些,只怕皓羽连孟婆汤还没喝。只是我从未与现任冥君打过交道,只怕我到了冥界不得要领,皓羽的魂魄没要回来,我和皓羽这篇八卦倒在冥界仙界传得沸沸扬扬。

    或者我去兜率宫一趟,找太上老君要一枚还阳丹,也可救活皓羽。只是那太上老头儿对父君忠诚得很,我若去向他求取丹药,难保他不但不肯帮我,还会把我送回绝尘宫。

    父君绝尘宫里那只集魂灯就不用提了,凭我这点本事,别说那九天重器集魂灯,就算是绝尘宫里的一株仙草我也盗不出来!

    那么,还剩一个办法:去借干臣的那颗骊珠。骊珠可使凡人亡者起死回生,我若能向干臣借得骊珠,让皓羽用几十年,待皓羽阳寿终了,我再把骊珠还给干臣,对干臣来说不过是几十天的时间,他应该可以接受。干臣虽然脾气古怪,但一向嘴严,绝不会天上地下乱说话,我也不必担心八卦四起。

    只是我再愚钝却也明白干臣几百年前对我的那段感情。最近这五百年我和他再没见过面,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将我遗忘,或者还在记仇迁怒于我?我除了听居云说过干臣这些年来一直拒绝纳妃,别的有关他的事情真的一无所知。

    犹豫了一下,我念了一道决招来洗霜剑:这一去西海龙宫,若是借珠不利,我只能吓干臣一吓,把那骊珠唬来。

    站在西海龙宫的正殿门前我不禁一愣:这正殿原名龙吟殿,怎么今日这殿宇水晶檐下的牌匾上却雕着另外三个金字:望月殿?再看牌匾右侧的款识分明是干臣的名字,这是干臣亲手题写的宫殿名字么?怎么那么一条苍劲冷冽的骊龙也秀气起来了?

    更让我忐忑的是望月殿门前空无一人,进得殿中还是空空荡荡,只有潋滟摇荡的水光映着数十根几个人合抱粗的水晶蟠龙柱和群龙戏珠的水晶藻井天花。

    我不禁心下奇怪,龙宫正殿应是步步侍卫宫女成群,怎么望月殿会冷清到这般田地?

    我正欲感叹干臣的裁员能力,抬头一望间却吓了一哆嗦:殿堂尽头的赤金云龙捧寿书案后正侧坐一人,他头束镶珠嵌宝紫金冠,身着珊瑚纱平金平银流云八宝团龙蟒袍,一只手端放在书案上,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剜着我。

    干臣!

    我突然觉得身上仿佛汗毛倒竖,移步的双腿亦似重逾千斤。我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向前挪去,心里想着与其这么尴尬,还不如方才直接去绝尘宫找父君实话实说借集魂灯呢。可是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一言不发就调头离去。

    总算走到了龙书案前,我只觉得自己被干臣不知是怒还是怨的气势压得没了顶,全忘了该说几句五百年后重逢的客套话,只自唇齿间直截了当挤出几个字:“干臣,我想借骊珠一用。”

    干臣凝着眉毛也不客套,竟愤懑地向我抛出两个字:“为何?”

    我再傻也知道干臣这是明知故问,他把所有的随从侍女遣开,独自等我,怎能未掐算出我的来意?

    可我还是简单答道:“救人。”

    “救人?”干臣怒笑:“救什么人?是你爱的人还是爱你的人?只是这一次你无需用骊珠救他性命!”

    我懒得仔细琢磨干臣的话语含意,只当他是不舍得轻易借出宝贝,便强耐下心来对他说道:“我只想用骊珠帮皓羽起死回生,他还阳后至多用几十年,于你而言不过几十天,几十天以后我一定将骊珠还你,想来骊珠只离开你几十天,不会影响的你的灵力神威。”

    干臣也好似强压住一腔怨怒:“居月,我早说过,别说骊珠,你便是要我那七魂七魄,我也给你!可是这一次你用不着骊珠!”

    这骊龙简直莫名其妙。

    我再不与他理论,直接伸手去拔洗霜剑。可惜当日学艺不精,也可能是太紧张,我力拔剑柄,宝剑却未出鞘。

    正在焦急慌乱之际,我竟听见干臣苍凉悲戚的声音怆然而出:“我知你父君给你的那柄宝剑能诛仙斩妖,你今天就杀了我吧!我死了倒省得再活受相思之苦!”

    五百年不见,这骊龙的性情变得越发古怪了: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哪里杀得了他?

    转瞬间,洗霜剑已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我愤愤向干臣说道:“借不得骊珠,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说知干臣听了我的话竟无半分惊惧之意,他随即一掌击在书案上,霍然起身,一只手指着我怒叱道:“居月,你现在死去就是一尸两命!你,你还配作母亲么?”

    当啷一声,宝剑落地,我也随即向地面倒下去。

    下一刻,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又将我轻轻拦腰抱起,小心地放在龙椅上。

    等我缓过神来,干臣向我伸出左腕,又用右手把左袍袖向上绾了绾,柔声问我:“居月,你可认得这段红丝绳?”

    侧转眼眸,我一眼看到了那段自己系于皓羽左腕间的红丝绳。

    我惊愕得差一点站起来,一把抓住干臣的手腕,同时仰颌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干臣缓缓蹲下身去,双手反擒住我的两只手,仰面向我,居然满目悲凉地向我幽幽说道:“居月,你当真心里没有我,连我奉旨下凡界二十天都不知道!”

    我大惊,瞪大了眼睛望向干臣:“什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皓羽就是你?”

    干臣向我颌首说道:“是,我去凡界的那二十天就是皓羽。你方才在皓羽的坟前坐了那么久,竟没发现那坟只是一座衣冠冢,墓里并没有皓羽的尸身?”

    见我满面疑惑,干臣轻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我再带你去皓羽墓看看吧,省得你不放心。”

    我默默点头。

    干臣又谨慎地抱起我,直向皓羽墓飞去。

    在墓前我念了一道入地决,进入皓羽的棺木,果然发现棺木里只有皓羽的衣冠。

    再回西海龙宫前,干臣向我轻柔说道:“累了吧?不如我现了真身,你伏在我背上,我载着你回龙宫吧。”

    我轻应了一声。

    干臣的脸色霎时间明朗了起来。他现出真身,我便半坐半伏在他身上,又伸出双手搂住他。干臣飞行得十分稳健。耳边风声阵阵,我靠在干臣身上,忽然感到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与温暖。

    干臣直接把我带到了他的寝宫。

    我抬头望见干臣寝宫的名字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寝宫的匾额上题着三个字:思月阁。

    我半欹半坐在床上,闻听干臣向门外低唤了一声,随即竟有侍女端来一碗鱼汤。我接过红缟玛瑙碗,一口一口喝着香溢唇齿的浓汤。这鱼汤是掐着时辰煮的,现在入口刚好清淳鲜美,不想如此沉厚威凛的干臣竟有这般细心。几年来绷紧的神经好似松驰了下来,我霎时觉得自己安全了,有了依靠,再不无助,再不孤单。

    我一边喝汤一边问干臣:“你在凡间怎么是那样的性情?”

    干臣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道来:干臣被封这西海龙王后,总想再不必见我,就可以把我慢慢忘却,所以他回避了和我任何的见面机会。可是五百年来,他从未将我忘记。相思最苦,何况是无终无尽的思念。于是他前一段时间想去凡间散散心,暂时忘却苦恼。干臣身居要职,断不可无旨私自下凡。他便给父君上了一道表章,说是想到人间历练,参一参人生六苦云云。父君虽勉强应允,但终不放心西海无人镇守,只允了干臣二十天的时间下凡。

    所有奉旨下凡的神仙在凡间的命格都由南斗司命神君撰写。干臣下凡之前就去了趟南斗第一天府宫,找到司命神君。干臣与司命神君不但是故友,而且有八拜之交。干臣找到他这位义兄实话实说,言道下凡只不过为散散心,暂时忘却我,但不想招惹任何桃花,因为这六界之中,他只爱我一个。司命神君虽然对干臣哭笑不得,但是绝对不想违拗干臣的心愿。可是司命神君也告诉干臣,他的司命薄会作为天界的正史留存,所以断不能把类似于“不碰居月以外的任何六界女子”的句子写进干臣凡间的命格,司命神君至多只能把“不近凡尘女色”写进去,这样干臣下凡投生成人之后自然不喜接近女子。可司命神君还是不放心,他总怕干臣在凡间不追求爱情难免会经神空虚。每个神仙奉旨下凡时都会喝一碗忘川水,让神魄暂时睡去,这样下凡成人时才能想不起自己的神仙经历。司命神君便着仙侍在给干臣煎煮忘川水时放了一株功名草,喝了这种草药,干臣下凡成为皓羽之后就只想求取功名,无心其它。

    最后一滴鱼汤喝完了,我一边回味着汤羹的鲜美,一边向干臣唏嘘道:“难怪你作皓羽时那么铁石心肠。”

    不想干臣竟狠狠横了我一眼,向我咬牙切齿道:“也不知是谁铁石心肠!”

    我自知理亏,自然不接口。

    本以为干臣还要抱怨,却听见他又轻唤了一声侍女,但见一位蝶鱼小宫女捧着鸳鸯戏莲赤金托盘向我翩翩而来,盘子里放的竟是我最爱吃的燕子糕!

    好像有很久没有人在意我的饮食喜好了,现在忽见这一品燕子糕,我立刻喜上眉梢,伸手拿了一块吃起来。

    吃了几口,我蓦然又想起一件事,就一边吃一边问干臣:“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回神了?”

    被我一问,干臣脸上竟浮起了一层和他苍劲沉雄的气质极不般配的淡淡霞光,他略别过脸,对我说道:“是那晚碰上你身体的时候,沾了你的仙气我的神魄就苏醒过来了,等到咱们俩的身体分开,神魄就又睡去了,我便又是皓羽。”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

    随即我瞥见干臣的手攥成拳头,咬着牙齿向我低怒道:“可恨你几百年不把我当一回事,竟腻着一个人间的小白脸投怀送抱!”

    这回我真不敢吱声了,只作全神贯注的模样吃完了燕子糕。

    可能是汤羹点心吃得太饱,也可能是徒然面对变故太累了,吃完了点心,我竟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于是我便欹靠在干臣肩头,昏昏欲睡,却又好似轻飘飘地对干臣说了一句话:“幸亏皓羽就是你。”

    后来我好像跌进了干臣的怀里。干臣的胸怀温暖而坚实,就像一个舒适暖和、可依可靠的鸟巢,给我这只小小鸟儿遮风避雨,让我过上无忧无虑、有依有靠的生活。

    我觉得自己似乎到家了。

    也不知瞌睡了多久,我忽听干臣在耳边呢喃:“居月,嫁给我好么?”

    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扑哧一笑对干臣说道:“不嫁你嫁谁?难道我还能让咱们的孩儿没爹不成?”

    干臣好像并没有大喜过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几乎在我又快要睡着的时候,仿佛万分谨慎地向我问道:“居月,你爱我吗?”

    我甩了甩头,坚决地驱走所有的瞌睡抬眼看了看他。

    唉!素日里见惯了干臣压人一头、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还真看不了他这战战兢兢、一赌生死的脸色。

    于是我把脸靠在他胸堂上,缓缓对他说道:“可惜我今天才爱上你,若是六百年前就爱上你了,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倏忽间干臣把我拥得更紧了,炙热的唇落在我的额头上,让我一阵神思恍惚。他却又腾出一只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小腹,向我悄悄耳语道:“也不知是不是龙凤胎”

    第二日我便催促干臣与我共返九重天,向父君母后禀明我已有孕。

    起程时干臣向我说道:“你有身孕,万不可动了胎气,还是我现了真身,将你载到天宫去吧。”

    言毕他便化出真身:只见一条矫健威武、沉稳霸气的骊龙跃出海面,腾空而起,在素云清雾中回转盘旋,等待着我伏到他身上去。

    我却一笑,悄悄念了一道决,现出凤身,然后振翅展羽,向干臣飞去。

    干臣回头一望,见我也现了真身,便向我急切说道:“你这丫头,这么飞到九重天上去,若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我却向他笑道;“不知道了吧?有孕的时候适当活动对孩儿和我都有好处。”

    他无奈地摇摇头,任我随着他腾云驾雾。

    我又问向他:“你就不怕我父君母后心疼女儿,怪你行事轻率?”

    不想那骊龙竟仰天长笑,在云雾中打了一个盘旋,转头向我答道:“你我姻缘,先有天帝天后暗许,后有长公主作媒,更有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可有什么好怕的?”

    这回轮到我莫可奈何地敛了敛抿起的唇角。唉!现如今凡界流行虐恋小说,那些话本子里的男主角到最后都不是被虐死就是被虐得半死,谁想我的故事讲到这里,自己的夫婿竟越发嚣张到这步田地,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

    我展翅舒羽,青翎碧羽的华美光泽映着干臣缁鳞的神辉,在碧海长天之间掠出熠熠流光。我们盘旋振翅之间,竟掀起千丈霞光万朵祥云,将天地映得无比绚美璀璨。龙凤呈祥之际,我们乘云破雾,直向九重天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