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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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正开时雪正狂。
两股幽香孰优长？
且待持重细端详。
梅比雪花输一白。
雪如梅蕊少些香。
东君非是不思量。
会文归来的路上，刘生对着茫茫雪幕，倾情吟咏。
家道殷实加上天资聪慧勤奋攻读，他的前途不可估量。无论何时何地，挥发在他周围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豪气。莽莽雪原的萧索，抑制不了他意气风发。
四周是连一棵野草也不能生存的荒蛮之地。朔风凛冽。吹得山下的炊烟像又细又长的白桦。天益愈寒冷。山那边冒着寒气的太阳还未被寒雪掩尽，若隐若现的露出半拉脸，像一个欲诉还休的满含娇羞的女子。裹携着鹅毛大雪的北风，顷刻之间就扫荡了整个栖风山。纵横交错的雪片，在斜阳的余曛里，犹如争先恐后的万群饥蝗，向辽阔的山川铺天盖地而来。
有悠扬的琴声从栖风山下的一座朱红阁楼里飘然而出，宛若渺渺轻雾。立于檐前的几棵梅树，在风中摇曳着满树的芳菲。那白的雪，粉的雾，红的霞狰然在朔风里抖着奇艳。梅枝被雪冰包裹着，厚实而粗大。轻风微拂，有梅蕊伴雪片落于青苔。一片，两片，无休无止，如仙子轻盈跌入红尘。正是：
一树芳艳千万枝。
嫩于莲荷软如丝。
栖风山角荒芜处
尽日无人属阿谁？
清幽典雅、雕梁画栋的阁楼内，一女子着鹅黄色衣裙端坐于案前。双眉微蹙，秋水凝注。素手拨琴弦，仪态美若仙。一群身着罗衣的女子立于一旁倾听，神思凝滞如檐前那一丛丛争奇斗艳的腊梅。
她们的身后，轻烟袅绕。轻风拂动白纱帘，裹入几瓣琼英，几枚花瓣。此情此景婉然和乐，堪入诗画。
铮——铮——婉丽的琴声随雪舞飘至刘生的耳中，如闻仙音。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朱阁。
琴声缭绕于风雪弥漫的天地间。由轻渐重，由缓渐急。飞扬，低徊，时若珍珠落入玉盘；时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时如思乡昭君的缠绵、幽怨；时如从军木兰的豪放、舒缓。携凄带怨，和着蕊雪的冷，寒梅的香，在周边的空气里绽放出一地的冷艳。
刘生在阁前凝视，痴立成一尊雕塑。良久，似乎六神归位，拍手称赞：
“仙人仙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妙哉！妙哉！”
琴声倏断。众女子悚然而惊。
调琴女子回过头来，一缕鬓发飘于艳红的腮边，更为她增添了灵动的妩媚。她漆黑的眸子里流盼着孤独的凄美，一如雪中梅花的韵味。
刘生的心抖动不止。
太阳已经瑟瑟颤抖着缩到地平线的下边。从天上飘落的雪花涉过长长的征途似乎渐觉疲倦，下落的步子凌乱而缓慢。
他深颦，把她的凄美在心里反复咀嚼，揣摩，此后的岁月流失得越来越慢。无论黑夜和白昼，他日复一日的感到灵魂的孤独。
回想前尘如梦。
巍然屹立的朱漆大门，在苍松翠柏的影子里雄壮着。门前的两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肃然向世人面露狰狞。官邸的威严非同一般。
他着华服坐于客厅。几个花枝招展的侍女静立两侧。他无语嗟叹，几多心事无人问，独看梅花月头痕。
她已离他远去，成了时时萦绕于他梦魂深处的幻影。如风似雾，追也难追，欲握不住。他手握她遗下的折扇，神思悠远。他们的邂逅宛若已隔千年，而今追思，只是去寻找一场烟花飘渺的碎影。
天寒人静，斜依西风见昼永。
春信似来，报道南枝次第开。
深深庭院，独坐黄昏谁是伴？
风过南墙，似觉天宫递暗香。
“刘郎——”她在繁华深处向他呼唤，并向他轻扬素手。她的明眸里荡漾着万种风情；脸上的如霞红晕醉倒众生。她鹅黄色的衣袖被风鼓荡着，绝美的身材玲珑剔透。
“梅玉——”他叫，向着那倩影飞奔过去。头顶蓝天、白云，脚踏枯草、落红。
“刘郎——”她在燃烧般的霞光里衣袂飘飞，巧笑倩然。连周围的花草都黯然失色。
他伸手去抓她，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在更远处的花丛里俏立，浅浅地笑着，不是莞尔，也不似嫣然。
那是怎样销魂的一笑啊！他身心震颤。自此，每个夜晚都会魂影梦牵。
她徐徐开口：
“自别后，忆君容，盼相逢。半夜心，万里别，三生梦。只恨相逢在梦中。”言毕，脸色陡变，泪划朱颜。顿时，星月失辉，山河俱变。
霹雳轰鸣，闪电把乌云撕开一条血口，向地上放射出无数道电光。山涯上的那些沾了露的青草，在电光里晶莹闪烁。
“夫君，你可为何事愁锁眉头？”一面目平庸的中年女子近前相问。言毕，见纸扇，黯然。这是他的妻子淑惠。不会对弈弹琴，不会把酒作诗，只字不识，胸无点墨。却识大体，不乏涵养，宽宏大量。虽然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与想象中的爱情相去甚远——没有锥心的痛苦、绝望的嫉妒存在，但也说不上他不爱她，尤其功成名就的今天。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他做人的信条。
日月飞梭。恍惚一瞬间，近十年的光阴就这样飞鸿踏雪般从身边飞走。
云暗月黑。狂风呼啸。他出逃的路上，星星在天幕上打着冷颤，飞扬的尘土似他胸臆中的千仇万恨激射的雾烟。他怅然回望，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映红了漆黑的夜空。也把他充满仇恨与绝望的眼睛烧灼得血红。他就那么看着，看着，觉得那燃烧的火焰像朝霞在跳跃腾空。红色的霞光携灰屑在浓烟中翩翩起舞。他家的房舍变成了天空遗落的一堆朝霞。顷刻，他听到了摧梁折栋般的破碎声，周围是放爆竹般四溅飞射的火星。然后那朝霞倏然跌落，像潮水一样漫了一地。于是他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像穿越巷子的风，越拉越长越暴烈。他终于擦干了泪，没命地向黑夜深处逃奔。村姑淑惠的仗义相救使他侥幸摆脱了如狼似虎的追兵。淑惠以她淳朴，无私，不沾任何俗尘的柔情之水浇灭了足以吞噬他生命的宿怨烈焰。她的侠骨柔肠成了铺展开他二次生命的不灭风景。
回思与梅玉之盟约，他不禁沧然泪下。
与梅玉分别的那个春天，满树的杏花被风吹，遍地飞凋。他伸手抓，抓到的是一片蒙蒙的飞絮。梅玉远去的背影，成了他那个春天里痴痴守望的风景。
山花烂漫的季节。满野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远山含翠。长堤上，千丝垂柳袅娜生烟。
满山的青翠把栖风山下的朱阁映衬得如同仙阁琼楼。
阁内，迎风摆动的白纱帘上，沾着不知那里飞来的琼英般的杨絮。
她倚在他身边，秀髻凌乱，泪水在艳红的两腮纵横，白眼珠上血丝分明，人生最痛苦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她啜泣难言：
“刘郎，明日一别，君可记得今日约定？”
记得，如何能忘？而今他手握纸扇，一滴泪洒于扇间。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信步绿柳成荫的庭院，眼前旋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她的倩影。
“夫君，休对往事伤怀。请多珍重！”淑惠意味深长的叮咛，语毕，踽踽离去。夫人贤德，早知他的这段孽缘。愿他娶来伊人，以慰离人情怀。
几丝柳絮在风中扬着，落入他的身上，相思溶入他心。
他凄然低语：
花间人别后，成离索。
千计万计留不住。
风雨相催，断送春归去。
毕竟归何处？
好鸟如歌花解语。
花鸟有情
也解离人苦。
他凝神踱步，直至夜色将万物溶尽。
那年他家遭奸人害，祸及满门。父母含怨辞世，仆人相继离开。庄园被焚烧。他侥幸逃出，闻后边杀声震天，一路望得见追兵的狼烟。正当他逃得精疲力竭，登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村姑淑惠禁不得他的哀哀相求，置自身的一切于不顾，果断藏他于自己房间的衣橱。并说服善良的老母，让他改名隐姓在家里寄居。为雪旧耻，他决计寒窗苦读，以求功名。四季轮换。星移斗转。宽厚待人的淑惠母女不弃其苦寒落魄，上山砍柴，下地劳作，照应起饮食起居，不辞劳苦。他铭感于心，为酬其恩只有更加勤奋。只愿他日金榜题名，再报母女俩的再生之恩。乃淑惠女爱其才貌，执意委身于他。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他一边铭感于淑惠母女的浓情，一边为轻负了那个自己心仪的俏丽女子而内疚。这两种感情在灵魂深处委决不下，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时时削切着他的良知。上天恩惠，他给了淑惠母女帛衣玉食，侍女成行，总算回报了她们的赤心。
无边月色，无尽清冷。茫茫天宇，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叹息。那声音听起来染尽沧桑和悲凉。夜色如水，他的心如同沉到了水底。
那日，他走至近前，顺着被风卷起的白纱帘望去，见一鹅黄衣服的女子伏案弹奏，身边几个白衣，红衣女子相伴，不时撒下一阵荡人心魂的笑声。众女子个个面容如花，肌肤如雪。他疑是仙子下凡，痴立在那里似一副雕塑。一阵穿越山谷的风吹在脸上像带刃的刀，刺得他面目奇痛。他忘情的一声赞叹，惊得众女子翩然飘离。他看到她们衣衫鼓荡，发间金饰闪光，腕间的佩环在从门外扑进来的风里叮咚作响。她们在他惊诧的目光里轻云一般飘然离去，撒下一串闭月羞花的笑声。
千年红尘里的一笑，多么让多情人刻骨铭心！
他带着无尽的失落迈步阁内，独坐黄昏。不惧夜冷寒浓，以身上带的干粮为食，连宿数日。冻了，以山木作柴生火于室内，也偶尔上山打野兔熏烤作食。日夜与书为伴与天物对视，以待再与佳人慕面。
如是多日，女子并无现身，消失得仿佛一缕尘烟。饥寒交迫，这血气方刚的痴情人不期然病于阁中。他在昏昏噩噩中望阁外峥嵘的梅花低吟：
幽花带露红
玉梅拖烟翠。
梅雪各自芳
唯有人憔悴。
寄书向何处？
问君归来未。
梅在枝上顾影自怜。空气里拂动着梅的清香。溪间新月如钩。
倏闻一阵风声停于阁前，引纱帘翻动。公子凝眸处，抚琴的黄衣女子立于门口。花貌雪肤，水玉冰肌，伫立不语。黄苎春衫把丰盈的体态映衬得窈窕剔透。如瀑的黑发三分之一挽于头顶成倭堕秀髻。几朵黄梅斜插于髻侧。三分之二的头发披散于肩部，乌油油水光流泄。她的目光流盼，流盼里有波光动荡的美丽，一如夜空中燃起的烟花，妩媚而寂寥。她慢启纱帘，款款入阁内。轻移细细之莲步，罗袜若空中拂动，不沾一丝细尘。
“啊，小姐——”刘生一见，病即去除大半，忙不迭一揖掬地。
灯火楼阁内一番缠绵，星迷月乱。
朗月如泻，凝视着天幕下的芸芸众生。风把山顶上的学吹进山谷。只留下一片薄薄的雪晶。梅树摇动，枝上的雪柳絮般飘到空中。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我叫梅玉，”女子蜷缩在刘生的臂弯说：“刘郎，妾多想依偎在这里，一日日的地老天荒。”
月儿如醉，梅花的影子在月光下支离破碎。
刘生拿出身上的一块绿鸳鸯玉佩，玉佩上的绿鸳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抚摩良久，最后挂于梅玉的项间说：“戴上这个，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
“这是咱传家的玉佩，只有能成为我儿媳妇的女子，才有资格得到它。你要亲自给我未来的儿媳妇戴上。儿呀，你快走吧！”母亲给他时殷殷叮咛。母亲是爱美的，她总是对刘生说，希望他未来的儿媳妇美丽如花。彼时，母亲昔日那丰润的脸上，凝着灰拓拓的颜色。母亲眼角的皱纹形若深壑。刘家的显赫因奸佞的陷害毁于一旦。远近处杀声震天。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惨绝人寰。
“不！娘，要走我们一起走。”他握着母亲的手恳求，泪流满面。
“儿啊，你看那边是谁来了。”母亲指着他身后，动容曰。
刘生回头，只见残花废草一片。被焚的房子在余烬里冒着几丈高的黑烟。再回头时，见母亲已倒在血泊里，胸前插了一把匕首。握匕首的手上，鲜血沥沥下淌着，染红了地上的几片残叶。母亲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带血的绿鸳鸯玉佩。
“这个，给我的儿媳妇”母亲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睁得恐怖的眼睛。
玉佩如今在梅玉如雪的项间闪闪发亮。梅玉抚摩着它，流盼的眼眸里氤氲着万种风情。多想让他的誓言成真！多想如影随形、相依相拥到海枯、到石烂。
窗外的天空异常宁静，似一汪波澜不兴的水。阁内的痴情男女相拥着，如痴如醉，只想在这种宁静里沉沦。
黎明，刘生醒来。觉身边清香尤洌，已没有黄衣女子的踪影。刘生怅然起身，见女子留诗案头：
莫羡鹊桥仙
知己胜花嫣。
连决水云间
共耕桑陌田。
观毕，刘生大喜，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遂修书于家，言在学友家共读，便在此朱阁住了下来。每每夜幕降临，女子必来欢会。刘生问其故，只言家教甚严，夜间跳窗来会，以瞒父母眼。
自此，两人或伏案对弈，或吟哦提诗。论不完的四书、五经，讲不完的绵绵情话。月光之下，牵手烟水波岸；星天之中，采芳溪边山涯。恋爱中的人，贪婪得愿求刻刻相伴，时时相随。思白日女子不在身边，刘生便有些寥落。一深夜，兴毕，刘生吻梅玉芳腮曰：
“心肝，我欲随你拜见岳父岳母。后即回家禀告父母，明媒正娶。给你一个名份，也省得我们承受离别之苦。”
“刘郎，妾心一片，胜过媒妁之言。你我相爱，何苦拘于俗礼。”梅玉曰。言毕，转身，神情由嫣然转为黯淡。此时秋风轻拂，栖风山的千枝翠绿次第转黄。
一日拂晓，北风凛冽似剪，铰得梅枝断裂，一片狼籍。响雷阵阵，把刘生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的刘生见梅玉泪水涟涟。问其故。梅玉试泪曰：
“事以至此，妾不好相瞒。我本阁前梅花仙子，因仰慕公子风采，故伺机相见。不料一见如故。见公子亦世间情痴，果不负我一片痴心。今有嫉妒者禀于玉帝，言我之行有违仙规，有辱仙名。今命雷神、风神前来捉我回天庭赎罪。这都是宿命，我们注定要承受离别之苦。妾唯愿好生服罪，以期苦尽甘来。”言毕，泪如雨注，酷似梨花一枝香带雨。
韵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便做春江都是泪
流不尽，许多愁！
酽酽伤，酽酽痛，酽酽恨。刘生闻言，魂已断去。恸离忧，泪难收。愁恨切切怨悠悠。
人仙殊途，从此将天上人间相隔。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瑟瑟难和，断弦有谁听！
窗外电闪雷鸣，恐怖狰狞。腾空而起的梅玉脸色惨白，娇躯在飘飞的衣衫下抖动不止。
“天啊，求你别带走我的娇妻——”刘生哭得昏了过去。
“刘郎，你要等我——”梅玉在窗外撒下一声惨折人魂的哭叫。
喳喳——喳喳——不知什么鸟在阁外的梅枝上躁鸣。尖啸的风，拂得梅枝摇动，撒下无数片残英，给人一种彻骨彻髓冷的感觉。阁内的纱帘被风翻动，发出奇异的响声，把刘生从昏迷中惊醒。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恍然四顾，伊人已失，人去楼空。他悲切难胜，如同进入了噩梦。空洞的目光四处追睃，唯见梅玉的一把折扇遗于琴台之上。睹物思人，人今安在？手扶折扇，泣不成声。
天宫只一日，人间已经年。又是一度梨花胜雪。春风拂动，吹绿了江南山水，吹红了万树桃花。
梅玉带着刘生的传家绿鸳鸯玉佩走了。刘生已有了没有激情却有恩情的婚姻。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芳踪难觅的痴爱女子，看者身边姿色平庸却温顺贤淑的妻子，他感到的是深深的失意。
秋风起兮白云飞。
衰叶飘零雁成行。
兰有香兮菊散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日月在盈亏消长间浸透了十年风霜。他已由进士出身位及上大夫。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既报了家仇也光耀了门第。身边妻妾成群。承欢赴宴无闲暇。纵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亦填不尽心灵深出的一片荒凉。
风起云涌之时，他想起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心里一片空落。他会常常回味与梅玉共吟的梁洲；拨琴调试她曾弹过的霓裳；唱她唱过的歌；读她在折扇上留下的诗：
云茫茫，水茫茫。
山杳水远恨茫茫。
琴哑然，歌难唱。
人仙殊途枉断肠。
相思只是无凭语
休向花前费泪行。
纵然天各一方，他也从未后悔与她的相遇。一别十载，她可好吗？玉帝可会原谅她？
隐隐的伤，隐隐的痛，那为他抖过奇妍的芳菲啊！而今在何处娇饶，又为谁妩媚？沉痛如潮水，在心湖上漫过，一波盖过一波。
不羁的风，摇落了一地乱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无论在何方，他的心都会与她交会。他们相知，相怜，相融，这种心灵的交会难道不胜于肉体？于是，他欣慰。
阳光正好，风温顺地梳理着凌乱的云。他乘骑独自来到当年会文经过的朱阁前，见朱阁已毁，梅树也杳然无踪，不胜凄测。
他伏案，依稀入梦。
梦魂穿云破雾，飞越千山万水，终抵达他魂萦梦牵的天庭。楼阁玲珑，琉璃晶莹。花木峥嵘，五色云生。隐隐绰绰，有许多仙子走动。其中一眉如深黛，目横秋水，仪态楚楚的白衣女子似曾相识。刘郎深施一礼道：
“请问仙子，你可识得朱阁里奏琴的梅玉？”
女子仔细打量了刘生一番，似有喜色：
“你就是那雪夜听琴的痴人？”言毕，随即暗然，向刘生一挥手道：“想见梅玉姐吗？请随我来！”说完衣袂翻动，离开之态，翩然如鸿。
刘生不敢稍停，怀着焦虑又忐忑的心情紧跟而行，直听到嘶嘶的衣袂破空声。不多时，两人依次停留在一座萧风肆虐的荒丘前。荒丘上风沙弥漫，几棵白茅草在风沙里苟延残喘。几只乌鸦飞过，撒下一片惊心动魄的“呜哇”声。
刘生急切地丘上丘下寻遍，那里有梅玉的芳踪！这里荒芜得连一棵青草也难以生存。只有一棵被灼焦的朽木，形态丑陋地枯秃在那里。
“梅玉，梅玉，你在那里？难道你早忘了曾经的盟约？”他沧然而泣。
白衣女子立于面前，两横秋水里波光莹然。一边啜泣，一边以袖拭泪，似是悲伤难抑。良久，她以隐忍的姿态指着那棵树干褶皱纵生，树皮枯萎不堪的焦木说：
“可怜啊，这就是我的梅玉姐姐。”
“仙子，何故戏谑于人？”李生看了看那截焦木，不胜凄凉的眼神中透出愠意。
一阵带着哨子的风，裹起一片飞沙。白茅草在飞沙里无可奈何地摇摆着身子，似在乞求怜悯。
眼前的一片萧索里，氤氲着可堪时光雕琢的过去。当繁华成昨，当缠绵在渐趋迷乱的思维里定格，梅玉的一颦一笑在眼前幻化成一片凄楚而优美的风景。
而今，往事与谁论，无语偷弹泪血。何处最堪愁肠断，正是相逢时节。流水东回无歇，问君谁解此情切。
“梅玉，梅玉。你可识得你留下的信物？”刘生从怀里拿出折扇望天而语，泪流默然。在突兀的荒丘上方，淡淡的雾霭，淡淡的云翳。一抹残霞在西天上逃循，几行新雁在头顶上翩跹。
白衣女子抹着泪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早在梅玉与刘生相识之前，已有那好色的风神垂诞于梅玉的美色已久。他多次向她表明心迹，不仅屡遭拒绝，还遭到梅族姐妹们的嘲笑，心有不甘又怀恨在心。就梅玉与刘生互通款曲之事，多次在主管百花的天神面前肆意诽谤，恶语中伤。那主管百花的天神闻之如同火上浇油，决心严惩仙界败类。
梅玉柔肠百折地被遣送回天庭。主管百花的天神即令梅氏一族移地而居，移到这片贫瘠、荒芜，寸草不生的沙丘上自生自灭以示天威。并责令梅玉永不能再与刘生晤面。若有违背，必诛灭其家族。
天命难违。梅玉以带罪之身被移至这座荒丘上。梅玉担心族中老幼及众姐妹惨遭迫害，故循规蹈矩地苟且于这寸草不生的荒丘上，饱尝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在恶劣的环境里尝遍生存的艰难，相思的苦涩。她每日流泪，过多的体液损耗使她丰满的面容日渐憔悴。她之所以侥幸得以生存，全赖于风神的私心。风神为搏得芳心所属，不时行贿于雨神向这片荒丘偷洒甘霖。
时光飞逝。蒙古草原的草已青了十度。栖风山的枫叶也已红了十次。梅雨在无比严酷的环境里渡过了受罚的期限。刑罚既满，又可归天位列仙班。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微风吹拂。荒丘上的白茅草自由自在地在阳光的斜辉里，伸着颀长的手臂轻歌曼舞。
十度夏雨秋风，终于换得了自由身！忆及旧情，梅玉止不住泪如涌泉。升天时刻已到，梅玉站在荒丘的最高处，用心凭吊着过去那个冬季的颜色。往事难忘，旧情难追。失去的时光在虔诚的怀恋里牢筑成一片绮丽的苍茫。任荒丘上茅草的影子在太阳里斑驳；任栖风山的野菊花照着峭壁如花影移墙。她望着栖风山的方向，恋恋不舍，九折柔肠，纵然天神再度发怒，那肯飞升半尺？！十年啊，离开爱人的十年啊，她可曾有过快乐？她不要荣华富贵，衣锦食玉。她要与爱人携手田间，闻鸟虫噪，看细雨打芭蕉。围炉煮酒，西窗夜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我得不到你，毋宁让你死。”风神对着梅玉固执的身影咬牙切齿。隧联合铁哥儿雷神、雨神，奏明主管百花的天神，言梅玉凡心不死鲜廉寡耻。
天神闻奏大怒：
“这等不顾廉耻，一味贪恋凡尘的俗卉，不留也罢！你等就地正法，以效天规！”
“我可怜的梅玉姐姐，在受尽十年刑罪之苦时，遂遭万雷共劈，魂飞魄散。只为践却十年前的一约。”白衣女子向刘生讲完，脸上的泪在被风沙过滤的阳光里肆意班驳。
刘生闻言，出神地看着那截丑陋的焦树，一颗火热的心在西风里舞成枯木。他退后几步，又前行几步，双膝跪地，向前匍匐，抱着那截焦木，抖落几滴清泪后，仰天大笑不止——十年的期待，十年的相思，换来一段残酷的记忆，一场镜花水月的故事。
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芍药奇艳
年年知为谁生？
此际的刘生经过短暂的思绪梳理后看似平静，实则肠断魂飞。他呆立在丑陋的焦树旁，直到夜色为天地拉下千万条幕帐。
苍茫的天幕有残月斜挂，荒凉的脚下，是被风拂动的沙尘。
他梦中的那个娇娆可人的抚琴女子，幽魂何在？
云茫茫，水茫茫。
人鬼殊途忆断肠。
相思梦魂何处醒
空负佳人泪千行。
茅草在风中无休无止地挥舞着手臂。刘生止不住仰天长嚎，以寄托千般哀思。天上那拂动的云里，闪烁着她黑亮的眸子。眸子里的哀怨似电，闪闪地向他诉说着衷情。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阻。
天无涯兮地无边
我魂断兮亦何如？
他化作了一缕轻烟，流连于所有的梅树间，口中不停地吟咏：
千山红树万山云
把酒朝看日又曛。
一曲离歌两行泪
何时何地再逢君。
焦木旁的地上，刘生传家的绿鸳鸯玉佩，在月光遗落的一地伤怀里熠熠闪光。
焦木在风中摆动，嘶嘶作响，好似初见后她离开时撒下的一片倩笑。
“夫君，夫君。”他的耳边响起夫人的呼唤。骤醒，冷汗淋漓。思梦中之情，心中的疼痛难以言喻。面目平庸的夫人以手举帕，殷勤地为他拭泪，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关切。突然困惑地想起母亲生前的遗嘱:“儿啊，这是咱刘家的传家玉佩，只有能成为我儿媳妇的女子，才有资格得到它”他不禁黯然泪下。
被梧桐筛过的日影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脸上，隐隐显出些沉郁的沧桑。看着凝聚在夫人眼里的关切，复想起那佩玉的女子与他人间天上两茫茫，他深深感到：今生，三个和他最亲密的女人，他尽皆辜负。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却是多么无奈！
梅正开时雪正狂。
两股幽香孰优长？
且待持重细端详。
梅比雪花输一白。
雪如梅蕊少些香。
东君非是不思量。
会文归来的路上，刘生对着茫茫雪幕，倾情吟咏。
家道殷实加上天资聪慧勤奋攻读，他的前途不可估量。无论何时何地，挥发在他周围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豪气。莽莽雪原的萧索，抑制不了他意气风发。
四周是连一棵野草也不能生存的荒蛮之地。朔风凛冽。吹得山下的炊烟像又细又长的白桦。天益愈寒冷。山那边冒着寒气的太阳还未被寒雪掩尽，若隐若现的露出半拉脸，像一个欲诉还休的满含娇羞的女子。裹携着鹅毛大雪的北风，顷刻之间就扫荡了整个栖风山。纵横交错的雪片，在斜阳的余曛里，犹如争先恐后的万群饥蝗，向辽阔的山川铺天盖地而来。
有悠扬的琴声从栖风山下的一座朱红阁楼里飘然而出，宛若渺渺轻雾。立于檐前的几棵梅树，在风中摇曳着满树的芳菲。那白的雪，粉的雾，红的霞狰然在朔风里抖着奇艳。梅枝被雪冰包裹着，厚实而粗大。轻风微拂，有梅蕊伴雪片落于青苔。一片，两片，无休无止，如仙子轻盈跌入红尘。正是：
一树芳艳千万枝。
嫩于莲荷软如丝。
栖风山角荒芜处
尽日无人属阿谁？
清幽典雅、雕梁画栋的阁楼内，一女子着鹅黄色衣裙端坐于案前。双眉微蹙，秋水凝注。素手拨琴弦，仪态美若仙。一群身着罗衣的女子立于一旁倾听，神思凝滞如檐前那一丛丛争奇斗艳的腊梅。
她们的身后，轻烟袅绕。轻风拂动白纱帘，裹入几瓣琼英，几枚花瓣。此情此景婉然和乐，堪入诗画。
铮——铮——婉丽的琴声随雪舞飘至刘生的耳中，如闻仙音。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朱阁。
琴声缭绕于风雪弥漫的天地间。由轻渐重，由缓渐急。飞扬，低徊，时若珍珠落入玉盘；时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时如思乡昭君的缠绵、幽怨；时如从军木兰的豪放、舒缓。携凄带怨，和着蕊雪的冷，寒梅的香，在周边的空气里绽放出一地的冷艳。
刘生在阁前凝视，痴立成一尊雕塑。良久，似乎六神归位，拍手称赞：
“仙人仙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妙哉！妙哉！”
琴声倏断。众女子悚然而惊。
调琴女子回过头来，一缕鬓发飘于艳红的腮边，更为她增添了灵动的妩媚。她漆黑的眸子里流盼着孤独的凄美，一如雪中梅花的韵味。
刘生的心抖动不止。
太阳已经瑟瑟颤抖着缩到地平线的下边。从天上飘落的雪花涉过长长的征途似乎渐觉疲倦，下落的步子凌乱而缓慢。
他深颦，把她的凄美在心里反复咀嚼，揣摩，此后的岁月流失得越来越慢。无论黑夜和白昼，他日复一日的感到灵魂的孤独。
回想前尘如梦。
巍然屹立的朱漆大门，在苍松翠柏的影子里雄壮着。门前的两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肃然向世人面露狰狞。官邸的威严非同一般。
他着华服坐于客厅。几个花枝招展的侍女静立两侧。他无语嗟叹，几多心事无人问，独看梅花月头痕。
她已离他远去，成了时时萦绕于他梦魂深处的幻影。如风似雾，追也难追，欲握不住。他手握她遗下的折扇，神思悠远。他们的邂逅宛若已隔千年，而今追思，只是去寻找一场烟花飘渺的碎影。
天寒人静，斜依西风见昼永。
春信似来，报道南枝次第开。
深深庭院，独坐黄昏谁是伴？
风过南墙，似觉天宫递暗香。
“刘郎——”她在繁华深处向他呼唤，并向他轻扬素手。她的明眸里荡漾着万种风情；脸上的如霞红晕醉倒众生。她鹅黄色的衣袖被风鼓荡着，绝美的身材玲珑剔透。
“梅玉——”他叫，向着那倩影飞奔过去。头顶蓝天、白云，脚踏枯草、落红。
“刘郎——”她在燃烧般的霞光里衣袂飘飞，巧笑倩然。连周围的花草都黯然失色。
他伸手去抓她，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在更远处的花丛里俏立，浅浅地笑着，不是莞尔，也不似嫣然。
那是怎样销魂的一笑啊！他身心震颤。自此，每个夜晚都会魂影梦牵。
她徐徐开口：
“自别后，忆君容，盼相逢。半夜心，万里别，三生梦。只恨相逢在梦中。”言毕，脸色陡变，泪划朱颜。顿时，星月失辉，山河俱变。
霹雳轰鸣，闪电把乌云撕开一条血口，向地上放射出无数道电光。山涯上的那些沾了露的青草，在电光里晶莹闪烁。
“夫君，你可为何事愁锁眉头？”一面目平庸的中年女子近前相问。言毕，见纸扇，黯然。这是他的妻子淑惠。不会对弈弹琴，不会把酒作诗，只字不识，胸无点墨。却识大体，不乏涵养，宽宏大量。虽然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与想象中的爱情相去甚远——没有锥心的痛苦、绝望的嫉妒存在，但也说不上他不爱她，尤其功成名就的今天。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他做人的信条。
日月飞梭。恍惚一瞬间，近十年的光阴就这样飞鸿踏雪般从身边飞走。
云暗月黑。狂风呼啸。他出逃的路上，星星在天幕上打着冷颤，飞扬的尘土似他胸臆中的千仇万恨激射的雾烟。他怅然回望，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映红了漆黑的夜空。也把他充满仇恨与绝望的眼睛烧灼得血红。他就那么看着，看着，觉得那燃烧的火焰像朝霞在跳跃腾空。红色的霞光携灰屑在浓烟中翩翩起舞。他家的房舍变成了天空遗落的一堆朝霞。顷刻，他听到了摧梁折栋般的破碎声，周围是放爆竹般四溅飞射的火星。然后那朝霞倏然跌落，像潮水一样漫了一地。于是他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像穿越巷子的风，越拉越长越暴烈。他终于擦干了泪，没命地向黑夜深处逃奔。村姑淑惠的仗义相救使他侥幸摆脱了如狼似虎的追兵。淑惠以她淳朴，无私，不沾任何俗尘的柔情之水浇灭了足以吞噬他生命的宿怨烈焰。她的侠骨柔肠成了铺展开他二次生命的不灭风景。
回思与梅玉之盟约，他不禁沧然泪下。
与梅玉分别的那个春天，满树的杏花被风吹，遍地飞凋。他伸手抓，抓到的是一片蒙蒙的飞絮。梅玉远去的背影，成了他那个春天里痴痴守望的风景。
山花烂漫的季节。满野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远山含翠。长堤上，千丝垂柳袅娜生烟。
满山的青翠把栖风山下的朱阁映衬得如同仙阁琼楼。
阁内，迎风摆动的白纱帘上，沾着不知那里飞来的琼英般的杨絮。
她倚在他身边，秀髻凌乱，泪水在艳红的两腮纵横，白眼珠上血丝分明，人生最痛苦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她啜泣难言：
“刘郎，明日一别，君可记得今日约定？”
记得，如何能忘？而今他手握纸扇，一滴泪洒于扇间。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信步绿柳成荫的庭院，眼前旋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她的倩影。
“夫君，休对往事伤怀。请多珍重！”淑惠意味深长的叮咛，语毕，踽踽离去。夫人贤德，早知他的这段孽缘。愿他娶来伊人，以慰离人情怀。
几丝柳絮在风中扬着，落入他的身上，相思溶入他心。
他凄然低语：
花间人别后，成离索。
千计万计留不住。
风雨相催，断送春归去。
毕竟归何处？
好鸟如歌花解语。
花鸟有情
也解离人苦。
他凝神踱步，直至夜色将万物溶尽。
那年他家遭奸人害，祸及满门。父母含怨辞世，仆人相继离开。庄园被焚烧。他侥幸逃出，闻后边杀声震天，一路望得见追兵的狼烟。正当他逃得精疲力竭，登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村姑淑惠禁不得他的哀哀相求，置自身的一切于不顾，果断藏他于自己房间的衣橱。并说服善良的老母，让他改名隐姓在家里寄居。为雪旧耻，他决计寒窗苦读，以求功名。四季轮换。星移斗转。宽厚待人的淑惠母女不弃其苦寒落魄，上山砍柴，下地劳作，照应起饮食起居，不辞劳苦。他铭感于心，为酬其恩只有更加勤奋。只愿他日金榜题名，再报母女俩的再生之恩。乃淑惠女爱其才貌，执意委身于他。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他一边铭感于淑惠母女的浓情，一边为轻负了那个自己心仪的俏丽女子而内疚。这两种感情在灵魂深处委决不下，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时时削切着他的良知。上天恩惠，他给了淑惠母女帛衣玉食，侍女成行，总算回报了她们的赤心。
无边月色，无尽清冷。茫茫天宇，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叹息。那声音听起来染尽沧桑和悲凉。夜色如水，他的心如同沉到了水底。
那日，他走至近前，顺着被风卷起的白纱帘望去，见一鹅黄衣服的女子伏案弹奏，身边几个白衣，红衣女子相伴，不时撒下一阵荡人心魂的笑声。众女子个个面容如花，肌肤如雪。他疑是仙子下凡，痴立在那里似一副雕塑。一阵穿越山谷的风吹在脸上像带刃的刀，刺得他面目奇痛。他忘情的一声赞叹，惊得众女子翩然飘离。他看到她们衣衫鼓荡，发间金饰闪光，腕间的佩环在从门外扑进来的风里叮咚作响。她们在他惊诧的目光里轻云一般飘然离去，撒下一串闭月羞花的笑声。
千年红尘里的一笑，多么让多情人刻骨铭心！
他带着无尽的失落迈步阁内，独坐黄昏。不惧夜冷寒浓，以身上带的干粮为食，连宿数日。冻了，以山木作柴生火于室内，也偶尔上山打野兔熏烤作食。日夜与书为伴与天物对视，以待再与佳人慕面。
如是多日，女子并无现身，消失得仿佛一缕尘烟。饥寒交迫，这血气方刚的痴情人不期然病于阁中。他在昏昏噩噩中望阁外峥嵘的梅花低吟：
幽花带露红
玉梅拖烟翠。
梅雪各自芳
唯有人憔悴。
寄书向何处？
问君归来未。
梅在枝上顾影自怜。空气里拂动着梅的清香。溪间新月如钩。
倏闻一阵风声停于阁前，引纱帘翻动。公子凝眸处，抚琴的黄衣女子立于门口。花貌雪肤，水玉冰肌，伫立不语。黄苎春衫把丰盈的体态映衬得窈窕剔透。如瀑的黑发三分之一挽于头顶成倭堕秀髻。几朵黄梅斜插于髻侧。三分之二的头发披散于肩部，乌油油水光流泄。她的目光流盼，流盼里有波光动荡的美丽，一如夜空中燃起的烟花，妩媚而寂寥。她慢启纱帘，款款入阁内。轻移细细之莲步，罗袜若空中拂动，不沾一丝细尘。
“啊，小姐——”刘生一见，病即去除大半，忙不迭一揖掬地。
灯火楼阁内一番缠绵，星迷月乱。
朗月如泻，凝视着天幕下的芸芸众生。风把山顶上的学吹进山谷。只留下一片薄薄的雪晶。梅树摇动，枝上的雪柳絮般飘到空中。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我叫梅玉，”女子蜷缩在刘生的臂弯说：“刘郎，妾多想依偎在这里，一日日的地老天荒。”
月儿如醉，梅花的影子在月光下支离破碎。
刘生拿出身上的一块绿鸳鸯玉佩，玉佩上的绿鸳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抚摩良久，最后挂于梅玉的项间说：“戴上这个，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
“这是咱传家的玉佩，只有能成为我儿媳妇的女子，才有资格得到它。你要亲自给我未来的儿媳妇戴上。儿呀，你快走吧！”母亲给他时殷殷叮咛。母亲是爱美的，她总是对刘生说，希望他未来的儿媳妇美丽如花。彼时，母亲昔日那丰润的脸上，凝着灰拓拓的颜色。母亲眼角的皱纹形若深壑。刘家的显赫因奸佞的陷害毁于一旦。远近处杀声震天。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惨绝人寰。
“不！娘，要走我们一起走。”他握着母亲的手恳求，泪流满面。
“儿啊，你看那边是谁来了。”母亲指着他身后，动容曰。
刘生回头，只见残花废草一片。被焚的房子在余烬里冒着几丈高的黑烟。再回头时，见母亲已倒在血泊里，胸前插了一把匕首。握匕首的手上，鲜血沥沥下淌着，染红了地上的几片残叶。母亲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带血的绿鸳鸯玉佩。
“这个，给我的儿媳妇”母亲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睁得恐怖的眼睛。
玉佩如今在梅玉如雪的项间闪闪发亮。梅玉抚摩着它，流盼的眼眸里氤氲着万种风情。多想让他的誓言成真！多想如影随形、相依相拥到海枯、到石烂。
窗外的天空异常宁静，似一汪波澜不兴的水。阁内的痴情男女相拥着，如痴如醉，只想在这种宁静里沉沦。
黎明，刘生醒来。觉身边清香尤洌，已没有黄衣女子的踪影。刘生怅然起身，见女子留诗案头：
莫羡鹊桥仙
知己胜花嫣。
连决水云间
共耕桑陌田。
观毕，刘生大喜，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遂修书于家，言在学友家共读，便在此朱阁住了下来。每每夜幕降临，女子必来欢会。刘生问其故，只言家教甚严，夜间跳窗来会，以瞒父母眼。
自此，两人或伏案对弈，或吟哦提诗。论不完的四书、五经，讲不完的绵绵情话。月光之下，牵手烟水波岸；星天之中，采芳溪边山涯。恋爱中的人，贪婪得愿求刻刻相伴，时时相随。思白日女子不在身边，刘生便有些寥落。一深夜，兴毕，刘生吻梅玉芳腮曰：
“心肝，我欲随你拜见岳父岳母。后即回家禀告父母，明媒正娶。给你一个名份，也省得我们承受离别之苦。”
“刘郎，妾心一片，胜过媒妁之言。你我相爱，何苦拘于俗礼。”梅玉曰。言毕，转身，神情由嫣然转为黯淡。此时秋风轻拂，栖风山的千枝翠绿次第转黄。
一日拂晓，北风凛冽似剪，铰得梅枝断裂，一片狼籍。响雷阵阵，把刘生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的刘生见梅玉泪水涟涟。问其故。梅玉试泪曰：
“事以至此，妾不好相瞒。我本阁前梅花仙子，因仰慕公子风采，故伺机相见。不料一见如故。见公子亦世间情痴，果不负我一片痴心。今有嫉妒者禀于玉帝，言我之行有违仙规，有辱仙名。今命雷神、风神前来捉我回天庭赎罪。这都是宿命，我们注定要承受离别之苦。妾唯愿好生服罪，以期苦尽甘来。”言毕，泪如雨注，酷似梨花一枝香带雨。
韵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便做春江都是泪
流不尽，许多愁！
酽酽伤，酽酽痛，酽酽恨。刘生闻言，魂已断去。恸离忧，泪难收。愁恨切切怨悠悠。
人仙殊途，从此将天上人间相隔。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瑟瑟难和，断弦有谁听！
窗外电闪雷鸣，恐怖狰狞。腾空而起的梅玉脸色惨白，娇躯在飘飞的衣衫下抖动不止。
“天啊，求你别带走我的娇妻——”刘生哭得昏了过去。
“刘郎，你要等我——”梅玉在窗外撒下一声惨折人魂的哭叫。
喳喳——喳喳——不知什么鸟在阁外的梅枝上躁鸣。尖啸的风，拂得梅枝摇动，撒下无数片残英，给人一种彻骨彻髓冷的感觉。阁内的纱帘被风翻动，发出奇异的响声，把刘生从昏迷中惊醒。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恍然四顾，伊人已失，人去楼空。他悲切难胜，如同进入了噩梦。空洞的目光四处追睃，唯见梅玉的一把折扇遗于琴台之上。睹物思人，人今安在？手扶折扇，泣不成声。
天宫只一日，人间已经年。又是一度梨花胜雪。春风拂动，吹绿了江南山水，吹红了万树桃花。
梅玉带着刘生的传家绿鸳鸯玉佩走了。刘生已有了没有激情却有恩情的婚姻。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芳踪难觅的痴爱女子，看者身边姿色平庸却温顺贤淑的妻子，他感到的是深深的失意。
秋风起兮白云飞。
衰叶飘零雁成行。
兰有香兮菊散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日月在盈亏消长间浸透了十年风霜。他已由进士出身位及上大夫。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既报了家仇也光耀了门第。身边妻妾成群。承欢赴宴无闲暇。纵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亦填不尽心灵深出的一片荒凉。
风起云涌之时，他想起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心里一片空落。他会常常回味与梅玉共吟的梁洲；拨琴调试她曾弹过的霓裳；唱她唱过的歌；读她在折扇上留下的诗：
云茫茫，水茫茫。
山杳水远恨茫茫。
琴哑然，歌难唱。
人仙殊途枉断肠。
相思只是无凭语
休向花前费泪行。
纵然天各一方，他也从未后悔与她的相遇。一别十载，她可好吗？玉帝可会原谅她？
隐隐的伤，隐隐的痛，那为他抖过奇妍的芳菲啊！而今在何处娇饶，又为谁妩媚？沉痛如潮水，在心湖上漫过，一波盖过一波。
不羁的风，摇落了一地乱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无论在何方，他的心都会与她交会。他们相知，相怜，相融，这种心灵的交会难道不胜于肉体？于是，他欣慰。
阳光正好，风温顺地梳理着凌乱的云。他乘骑独自来到当年会文经过的朱阁前，见朱阁已毁，梅树也杳然无踪，不胜凄测。
他伏案，依稀入梦。
梦魂穿云破雾，飞越千山万水，终抵达他魂萦梦牵的天庭。楼阁玲珑，琉璃晶莹。花木峥嵘，五色云生。隐隐绰绰，有许多仙子走动。其中一眉如深黛，目横秋水，仪态楚楚的白衣女子似曾相识。刘郎深施一礼道：
“请问仙子，你可识得朱阁里奏琴的梅玉？”
女子仔细打量了刘生一番，似有喜色：
“你就是那雪夜听琴的痴人？”言毕，随即暗然，向刘生一挥手道：“想见梅玉姐吗？请随我来！”说完衣袂翻动，离开之态，翩然如鸿。
刘生不敢稍停，怀着焦虑又忐忑的心情紧跟而行，直听到嘶嘶的衣袂破空声。不多时，两人依次停留在一座萧风肆虐的荒丘前。荒丘上风沙弥漫，几棵白茅草在风沙里苟延残喘。几只乌鸦飞过，撒下一片惊心动魄的“呜哇”声。
刘生急切地丘上丘下寻遍，那里有梅玉的芳踪！这里荒芜得连一棵青草也难以生存。只有一棵被灼焦的朽木，形态丑陋地枯秃在那里。
“梅玉，梅玉，你在那里？难道你早忘了曾经的盟约？”他沧然而泣。
白衣女子立于面前，两横秋水里波光莹然。一边啜泣，一边以袖拭泪，似是悲伤难抑。良久，她以隐忍的姿态指着那棵树干褶皱纵生，树皮枯萎不堪的焦木说：
“可怜啊，这就是我的梅玉姐姐。”
“仙子，何故戏谑于人？”李生看了看那截焦木，不胜凄凉的眼神中透出愠意。
一阵带着哨子的风，裹起一片飞沙。白茅草在飞沙里无可奈何地摇摆着身子，似在乞求怜悯。
眼前的一片萧索里，氤氲着可堪时光雕琢的过去。当繁华成昨，当缠绵在渐趋迷乱的思维里定格，梅玉的一颦一笑在眼前幻化成一片凄楚而优美的风景。
而今，往事与谁论，无语偷弹泪血。何处最堪愁肠断，正是相逢时节。流水东回无歇，问君谁解此情切。
“梅玉，梅玉。你可识得你留下的信物？”刘生从怀里拿出折扇望天而语，泪流默然。在突兀的荒丘上方，淡淡的雾霭，淡淡的云翳。一抹残霞在西天上逃循，几行新雁在头顶上翩跹。
白衣女子抹着泪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早在梅玉与刘生相识之前，已有那好色的风神垂诞于梅玉的美色已久。他多次向她表明心迹，不仅屡遭拒绝，还遭到梅族姐妹们的嘲笑，心有不甘又怀恨在心。就梅玉与刘生互通款曲之事，多次在主管百花的天神面前肆意诽谤，恶语中伤。那主管百花的天神闻之如同火上浇油，决心严惩仙界败类。
梅玉柔肠百折地被遣送回天庭。主管百花的天神即令梅氏一族移地而居，移到这片贫瘠、荒芜，寸草不生的沙丘上自生自灭以示天威。并责令梅玉永不能再与刘生晤面。若有违背，必诛灭其家族。
天命难违。梅玉以带罪之身被移至这座荒丘上。梅玉担心族中老幼及众姐妹惨遭迫害，故循规蹈矩地苟且于这寸草不生的荒丘上，饱尝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在恶劣的环境里尝遍生存的艰难，相思的苦涩。她每日流泪，过多的体液损耗使她丰满的面容日渐憔悴。她之所以侥幸得以生存，全赖于风神的私心。风神为搏得芳心所属，不时行贿于雨神向这片荒丘偷洒甘霖。
时光飞逝。蒙古草原的草已青了十度。栖风山的枫叶也已红了十次。梅雨在无比严酷的环境里渡过了受罚的期限。刑罚既满，又可归天位列仙班。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微风吹拂。荒丘上的白茅草自由自在地在阳光的斜辉里，伸着颀长的手臂轻歌曼舞。
十度夏雨秋风，终于换得了自由身！忆及旧情，梅玉止不住泪如涌泉。升天时刻已到，梅玉站在荒丘的最高处，用心凭吊着过去那个冬季的颜色。往事难忘，旧情难追。失去的时光在虔诚的怀恋里牢筑成一片绮丽的苍茫。任荒丘上茅草的影子在太阳里斑驳；任栖风山的野菊花照着峭壁如花影移墙。她望着栖风山的方向，恋恋不舍，九折柔肠，纵然天神再度发怒，那肯飞升半尺？！十年啊，离开爱人的十年啊，她可曾有过快乐？她不要荣华富贵，衣锦食玉。她要与爱人携手田间，闻鸟虫噪，看细雨打芭蕉。围炉煮酒，西窗夜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我得不到你，毋宁让你死。”风神对着梅玉固执的身影咬牙切齿。隧联合铁哥儿雷神、雨神，奏明主管百花的天神，言梅玉凡心不死鲜廉寡耻。
天神闻奏大怒：
“这等不顾廉耻，一味贪恋凡尘的俗卉，不留也罢！你等就地正法，以效天规！”
“我可怜的梅玉姐姐，在受尽十年刑罪之苦时，遂遭万雷共劈，魂飞魄散。只为践却十年前的一约。”白衣女子向刘生讲完，脸上的泪在被风沙过滤的阳光里肆意班驳。
刘生闻言，出神地看着那截丑陋的焦树，一颗火热的心在西风里舞成枯木。他退后几步，又前行几步，双膝跪地，向前匍匐，抱着那截焦木，抖落几滴清泪后，仰天大笑不止——十年的期待，十年的相思，换来一段残酷的记忆，一场镜花水月的故事。
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芍药奇艳
年年知为谁生？
此际的刘生经过短暂的思绪梳理后看似平静，实则肠断魂飞。他呆立在丑陋的焦树旁，直到夜色为天地拉下千万条幕帐。
苍茫的天幕有残月斜挂，荒凉的脚下，是被风拂动的沙尘。
他梦中的那个娇娆可人的抚琴女子，幽魂何在？
云茫茫，水茫茫。
人鬼殊途忆断肠。
相思梦魂何处醒
空负佳人泪千行。
茅草在风中无休无止地挥舞着手臂。刘生止不住仰天长嚎，以寄托千般哀思。天上那拂动的云里，闪烁着她黑亮的眸子。眸子里的哀怨似电，闪闪地向他诉说着衷情。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阻。
天无涯兮地无边
我魂断兮亦何如？
他化作了一缕轻烟，流连于所有的梅树间，口中不停地吟咏：
千山红树万山云
把酒朝看日又曛。
一曲离歌两行泪
何时何地再逢君。
焦木旁的地上，刘生传家的绿鸳鸯玉佩，在月光遗落的一地伤怀里熠熠闪光。
焦木在风中摆动，嘶嘶作响，好似初见后她离开时撒下的一片倩笑。
“夫君，夫君。”他的耳边响起夫人的呼唤。骤醒，冷汗淋漓。思梦中之情，心中的疼痛难以言喻。面目平庸的夫人以手举帕，殷勤地为他拭泪，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关切。突然困惑地想起母亲生前的遗嘱:“儿啊，这是咱刘家的传家玉佩，只有能成为我儿媳妇的女子，才有资格得到它”他不禁黯然泪下。
被梧桐筛过的日影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脸上，隐隐显出些沉郁的沧桑。看着凝聚在夫人眼里的关切，复想起那佩玉的女子与他人间天上两茫茫，他深深感到：今生，三个和他最亲密的女人，他尽皆辜负。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却是多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