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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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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黑色的圆筒,直径丈余,深约百米或数百米的,从地面向下开凿,穿越厚薄软硬不等的土层和一系列岩石层,钻入地层深处,最后便到达煤层。这个圆筒就是矿井,出煤、出渣、上下人、运送物料、坑下送风等等一应工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矿井有一个别致的叫法,坑,只不过这个坑与我们日常看到的相比,似乎有点异乎寻常的深了。这个深坑连同分布在它周围的七零八落各具功能的建筑,就组成了煤矿。

    父亲先前就曾在这样的一家私人小型煤矿做工,但不是在炕下挖煤。也因为家境不好,没有钱用于投资做股东,自然就不是那些白日里端着茶壶谈天、黑夜里高枕而眠的管理者中的一员。靠了自己的诚实厚道和乐于助人,寻到了被称作为把坑口的活计,就是在坑口张罗,两个人一组,作息时间和坑下的矿工一样,是三班倒。相对于坑下的工作要安全得多,没有生命之虞。

    其时,我从省城学校放暑假在家,在田间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而父亲照例每日要到矿上去上工。突地一天,父亲病了,在炕上爬不起来,看样子要几天才能好。他一边输着液体,一边露出了为难和焦虑的神情。要知道,即使把坑口这样的力气活,也不是容易找到的,而一家大小的开支,全依赖于他在矿上干活的收入。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已长得人高马大的我的身上的时候,我知道该做什么了,就对他说“我去替你吧”父亲显然对从小没有出过什么力气的我多少还是不放心,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便反复叮嘱了一番要小心之类的话。夜幕时分,和父亲一组搭帮做工的那个叫小富的人来了,看了这种情况只憨憨一笑也没多说什么,招呼我一声“走吧”两双笨重的高筒矿靴的“嗒啦嗒啦”声便在从家到矿上的山路上响起。

    早就听父亲介绍过许多矿上的术语,譬如从矿井下面上来,被称作升坑,而下到井里去就叫做落坑。感觉这种说法同于在广州看到的公交车,上车门写的是一个“升”字,下车门写的是“落”字。只是完成坑里的升落不像上下公交车那样简简单单的一蹦一跳就能解决的,要借助一台功率很大的卷扬机。卷扬机的巨大转轴朝斜上方伸出一根手腕般粗细的钢缆,在坑口那座高高的井架上端固定的天轮绕上半匝,便直直地垂向下方,和一个铁制的罐笼连接在一起。当那卷扬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时,钢缆便牵引着罐笼在井筒里升落,像汽车发动机气缸里的活塞的上下运动。

    坑口四周不大的区域和通向煤堆不长的路,就是父亲他们的工作场地。夜里十点钟,当一群身着皂衣、头戴安全帽、脚蹬矿靴的矿工围在坑口准备落坑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夜班开始了。像父亲做的那样,先是要不停地把坑口的盖子合上,再打开,让那些矿工连同他们当班所需的用料,依次乘坐罐笼落到了深深的矿井里,而坑下上一班的矿工,带着一身的疲倦和黑黑的面皮升了上来。接下来,便是要等待一段时间,因为坑下的矿工要打眼放炮,安装巷道支架。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便顺着井筒望下去,看到了鸡蛋般大小的亮光,那就是坑底了。从井架连接到坑底的用以稳定罐笼升落的两根被称作稳绳的钢缆颤动着,发出响亮的“咔嚓咔嚓”声。倘到了冬季,地表气温较低,井筒里会有白色烟雾冒出来,便望不到坑底了。

    约四十分钟后,随着两声提示罐笼向上提升的电铃信号,卷扬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不一会儿,满满的一罐重约一吨的煤炭升上了地面。那罐笼上的一个装置被井架上的一条横梁绊住,罐门便“啪”的一声自行打开。煤在沿着一个不宽的铁槽向下滚落过程中,经过铁筛子的过滤,煤面和煤块便自然分离,通过不同的槽口流入一大一小两个小推车里。本来还觉着悠闲的我们两个,也像突然被接通了电源的机器,开始了不停地运作。因为推车的技术不像父亲那样熟练,小富就让我推那个装煤块的小车子,大的留给了他自己。

    通向煤堆的路不平,推车两侧的轱辘忽高忽低的滚动着,带动着车杆来回甩动,人也随之晃动,像在扭秧歌。倾倒煤块的时候,要加力推,让车子冲起来,然后猛地将车杆向上一抬,立即撒手。那推车正向前冲,突然被地面的一根横杠阻挡,停了下来的瞬间,煤块就会借助惯性“哗”地出去了。我想,父亲或许也是这样做的吧。

    那罐笼上下的速度很快,三五分钟就是一个来回,我们便要不停地在坑口与煤堆之间奔忙。推了十几趟后,逐渐找到了一些窍门,显得自如和从容了很多。又过了将近一小时,那小推车在自己手里好像驯服了的牲口,使着顺手了。就这样过了约三个钟头,那卷扬机停止了轰鸣,罐笼停在坑底没有上来。小富说这是第一茬放炮的煤已经挖完了,要等第二茬炮后才会有煤升上来,并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地面上的两块木板铺上几块破碎的苇席,就是父亲临时的床铺了。的确感到累了,顾不得上面落满的碎煤屑,躺了下去。腰背感到了疼痛,手臂也有些酸麻。夏日旷野的清爽夜风轻轻吹过,自己松软的身体感到了惬意。耳边不远就是在呜呜作响的风机,周遭显得更是宁静。那一大一小的两辆推车静静地等在那里,铁质的车把已经被父亲和他工友们用手磨明了,在井架上的灯下闪着亮光。天空里布满了清晰明亮的繁星,慢慢地似萤虫一样开始四处游走了。“哗啦啦”的一声响,眼前的景色全没有了。那卷扬机轰鸣又起,罐笼不知什么时候已升了上来,里面的煤正沿着铁槽往下落着。我的睡意全消,慌忙爬起身来,顾不得伸懒腰就快步向小推车走去。

    坑口与煤堆之间的奔忙又开始了。只是,自己已没有了开始时的新鲜感,倒是感到了机械和单调,自己也仿佛成了小车一样在咕碌碌地不停转。就在我们的忙碌中,周边的夜色正渐渐褪去,慢慢氤氲成一层朦胧般的薄雾,东面的天边也泛出了鱼肚样的白色。天大亮了,百余吨的煤被我们送上了煤堆。顺着红的太阳望过去,煤堆上正弯着腰弓着背推车的小富,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定格的剪影。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那剪影中的人物,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仍旧替父亲在矿上把坑口。那辆小推车已经得心应手了,一只手就可以驾驭。那辆大推车对于我来说也轻松自如不在话下了。如果罐笼升落不是很急切的时候,一个人就可以操控坑口的一切,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倒替着休息一会儿。尤其到了第三天,恰赶上了倒班,由夜班倒成了中班。正上班的时候,刚好赶上了一辆来拉煤的卡车,像我父亲当班的时候一样,我们便留下一个人把坑口,一个人往卡车上装煤,趁机挣一些装车费。那坑底放炮打桩的间隙,便两个人一起装。在烈日下,十余吨重的煤被一锨一锨地扬起,装满了整个车厢后,我们得到了八元的现钱。把平分到的四元纸钞攥在磨出血泡的手里,那一刻我体会到了挣钱的艰难,更体味到了父亲的艰辛。